分享

新西兰日文夜校

 1怡红快绿 2016-06-13

新西兰日文夜校

/杨熹文

 

去年那个圣诞节,我在超市里为“满三十元即可参与抽奖”的活动给自己的购物做着精细的加减法。没有哪个西方的节日能真正吸引我,这样需要小聪明的活动总是比圣诞老人的红帽子更令我期待。


我站在抽奖箱的旁边,在那张刚刚好凑够三十元的收据上,仔细填好个人信息,背后走过无数推着满满当当购物车的人,几个日本中年人从出口转出来,站在我余光可以瞥到的地方。我总是对黄种人多瞅一眼,他们穿着深灰色的工作装,举止礼貌僵硬,自知地避开人群一步,这是“刚下飞机不久”的亚洲特色。我在他们清脆的日文里填好一张抽奖的凭据,看它坠落到巨大而透明的抽奖箱里,数千张收据的表面。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也是一阵清脆的日文,我不禁转过头,一个高大的白皮肤男人,说一口无比流利的日文,和我身旁的日本中年男人谈笑风生。男人总是能靠智慧轻易博到一个女人的欢欣。甭管他是否由此意图,我这个中国小妞,呆呆地站在圣诞节的气氛里,觉得他的衬衫,都充满知识的味道。

 

这几乎让我一瞬间就下了学日文的决心。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需要用别人的行为去“了解”自己。大学时选择日文作为自己第二外语,是因为朋友也选择同样的课程,这让我觉得备有安全感;后来毕业后想重新捡起日文,是因为在餐馆吃饭的时候看到邻桌的中国女人,说一口绝对漂亮的日文,心生羡慕;而这次是因为一个陌生人,让我感觉到一门知识的光彩。我转过一条街,看见路边亮起的圣诞节装饰灯,不禁感慨这一年又要过去,新的一年总是来得太快。在这里新年好像是用来检讨和下决心的,我在灯火灿烂的夜里拐进了回家的那条路,再一次下了学日文的决心。

 

这不是一个“一代移民”喜欢的城市,当地文化占着绝对主流,亚洲文化是稀缺资源。我敢打赌说你在街上遇见的亚洲年轻人,十有八九是吃汉堡和可乐长大的,他们十四岁就看得懂Family Guy(美国的动画片,里面有很多成人笑话),十六岁学校就发放免费的避孕套,十八岁就开始独立生活,他们每几年随父母回到东方的那片土地作短暂的停留,叫“旅行”而不是“回家”。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在一所当地高中女校的网站上找到了日文夜校的信息,实在是幸运。我从小对夜校就有一种向往,觉得那里是对不幸人生的一种补偿。网站那上面的日文课程只有两种,初级和高级,我想也没想地选择了高级课程,为第一个学期交付了八十块纽币,顺便把每个周二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的也投入进去。用金钱,用时间,交换知识,这是年轻时最值得的买卖。

 

第一次去上课的时候,我计划好自己进入教室的场景:我要大摇大摆地,自信满满地走进教室里,因为我早已在大学四年里学得日文的若干内容,不至于做个拘谨的初学者。真正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还是故作谦虚一点,后来发现,一切证明,这故作的谦虚,是个特别正确的决定。

 

老师Yuko是日本人,和善可亲,活泼爱笑,在新西兰生活十余年左右,从西方式的姓氏可以判断她嫁给了当地人。不知为何,我总是很难判断一个日本女人的年龄,她们即便到了五十岁,也还是三十几岁的状态,身材苗条,穿着得体,化一丝不苟的淡妆,给你一脸温和谦逊的笑容,让你恰好联想到春天。她伸出双臂欢迎我,就像欢迎一个家人。

 

我的同学只有六个,我是唯一一个有色人种,这“黄色”就代表了一种“学日文”的优势。可我的得意却完全被所有人的表现推翻,当第一章学习内容放在我手上,我才从每个人的发言中判断出,他们都是学了太久也比我努力太多的日文学生。这让我忽然想起一个学医的韩国年轻人曾经在考试前愁眉苦脸地对我说,“天哪,到底是谁说的在国外大学只有亚洲人学习最刻苦?我的班级里当地学生不仅有语言优势,还要付出多我几倍的努力……”

 

还好这只是一间夜校,不用成绩做排名,全班所有人都在做不同的职业,每周二风尘仆仆地从各处赶来。

 

我的前面坐着提姆,他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高大威猛,那身常穿的蓝色T恤被胸肌撑得满满。他是一家果园的管理人员,加入了当地的跆拳道协会,这一年七月要去日本学习。我一向对健美的男人无法生出好感,这代表他们的生活过于自律,头脑过于冷静,生活有点不近人情。提姆的眼神清高,态度冷漠,我总是看着他的后背猜想,这份冰冷的表情,是给所有人,还是单独给着我?到底因为我是个女人,中国人,还是后进生?

 

安德鲁和汤姆逊是高中学生,学日文是想去日本旅行。这里的毕业旅行已经成为一种文化,日本也是近几年大家热衷的目的地。他们性格迥异,一个活泼,一个内向,但都不难相处。这里的年轻人与摇滚和啤酒相伴,但对待自己喜欢的东西都绝对认真。我好像已经读不懂青春期少年的感情,尽管我也从那里一路走来。

 

尼古拉斯是法国移民,在一家公司做工程师,因为客户有很多是日本人,所以对待学习有如事业般认真。他是第一个主动和我说话的人,在一次下课后,他刻意等了我一下,和我说“我祖母是中国人。”我打量着他,这张眼镜背后的脸,亚洲血统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眼窝深陷,鼻子是典型欧洲式的,连脸型都棱角分明。他日本很棒,说起话来却很紧张,独居太久的男人,都会有这种不自觉的拘谨。

 

塔利亚是意大利人,是班级里除去我之外的另一个女生。她眼睛蔚蓝,皮肤白皙,积极地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从我这角度看去,齐耳的短发下,仿若一座肉山。可我必须承认,在我所见过的所有女人中,胖胖的女人总是好像更聪明一点。也许是看透了生活的本质,不必再用前凸后凹去博男人的欢喜。因为都是女人,我对塔利亚很有亲近感,可是我每次用英文和她讲话,她却总是用我不懂的日文回应我,好像有点挑衅的意味。哎,我已习惯,靠知识赢取优越感,没有什么不对呀!

 

约翰四十几岁,长着一张中年危机的脸,好像每次是被人推出来走进教室的。我猜是他那好客的日本老婆,受够了他不懂日文的苦,每天在他的耳边唠叨“你要去学日语!”这才把他从周二晚上的电视前,推到了课堂里。他是全班唯一去过日本的人,他给我们讲温热的马桶,绿茶冰淇淋,味道奇怪的纳豆……有一次他带来女儿,这女儿遗传了他的身材和他老婆的热情,十几岁的年龄,自信,大方,学习和生活的热情看起来都要比父亲高得多。

 

毫无疑问地,我是班里的后进生,没有一个地方会欢迎一个不上进的弱者,为此我做出过很多努力。我从周二十二点一过,就带着不由自主的紧张感,我每个周二晚上八点半后的时光,都在被窝里用来温习功课。我按时写作业,看起了日剧,我甚至带了味增汤,分给每个人,这是一个后进生的贿赂,我在每个同学的眼里搜寻着认同感。

 

我在这“一个差生的挣扎”中慢慢被接纳,连提姆和塔利亚对我也温柔热情起来。我的生活中好像也多出了新的感悟和期待。人总得在生活里寻求点新的追求。正确的精神依靠对一个二十七岁的女孩子意义重大。我从前只把爱人当做生活的支撑,后来发觉只要带有感情的,永远别把它当做唯一的依靠。一个今天早上说了“爱你”的人,明天下午也许就会亲口告诉你“不爱了”,而一门技能,这些冰冷的知识,虽然不会给你温情的回应,却是最值得相信和依靠的。我已经开始做去日本旅行的计划,虽然钱包浅浅却也信念执着,你瞧——知识给人力量,给人期待,让人有事没事就惦念着未来,这是一种多美好的新生。

 

我从前花了数不清的周二晚上去酒吧喝“happy hour”的啤酒,和不同的人说了很多有价值无价值的话,我在一场场酒精浓度超标的夜晚,真真假假地快活着,但是从没有现在的每一个星期二,更令我值得期待。我清醒着,坐在夜校的教室里,严肃地对待人生中每一次新的收获。知识真是个好东西,这也许就像那个高中女校教室一角的海报上写得那样,知识是用来重生的,最好方式。






作者简介:杨熹文,网上人称老杨,常住新西兰,热爱生活与写作,相信写作是门孤独的手艺,意义却在于分享。新书《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精装版已经和大家见面)火热销售中,欢迎关注。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