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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到扬州，我心中都有温暖踏实的归属感。中国版图之上，总有一些地方属于整个中国人的此心安处。比如扬州，安顿了天下三分明月中的两分。当然，它也安顿了中国的声腔。 江苏的声腔绘声绘色，活色生香。人的听觉是有历史记忆的，大美昆曲，600年来，为什么成为雅部的戏曲，而其他声腔通称为花部。到底有哪些风雅的密码？今天，昆曲到底是文化活化石还是中国人可以绵延的生活方式？ 我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各位比我更熟悉更亲近这一份乡音。我们今天听到这种水磨腔，在它悠长婉转的声腔里，把中国所有诗词歌赋的意象弥漫其中。今年，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今年也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当全世界在向莎翁致敬的时候，全世界不应忘记中国还有汤显祖。 昆曲之美在于什么？从内容上来讲，它美在至情至性；从形式上来讲，它美在载歌载舞。概括来讲，我对昆曲的认知就是这八个字。这也是打开昆曲之美的一把钥匙。 于丹主讲大美昆曲。刘江瑞 摄 昆曲美在至情至性 戴着镣铐跳舞的诗词 1616年，这个年头，对西方人来说，是莎翁逝世的日子，他留下了40部伟大的戏剧。中国汤显祖从创作的数量上来讲似乎只有莎翁的1/10，但从影响力上讲，给我们中国人留下了什么呢？我们就说《牡丹亭》，在题记里，汤显祖有著名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复生。凡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天下至情也。什么才是天下的至情，真的有这样的生生死死，能随着人的心愿在浊世中穿行三生吗？汤显祖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故事。 中国的美是含蓄的、节制的、内敛的，很少有汪洋恣肆，奔突汹涌。但是，幸亏有汤显祖这样的人。如果我们仅仅有杂剧，那还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的生命还是有遗憾的。汤显祖是怎样用昆曲表达他心中的至情呢？大明王朝积贫积弱，汤显祖是个做官的人，走济世之道，但遭遇贬官。汤显祖是先走向远方，再走向人性的叩问。 《牡丹亭》很长，一共有55折。《牡丹亭》最后一句：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这样的三生颠沛坎坷，汤显祖为这个民族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惊天大梦？ 什么才叫做至情至性。杜丽娘生长于诗书礼仪之家，除了念诗就是做女红。16岁春天来临的时候，她内心有些东西开始随着春天苏醒了。人与春光的相遇，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忐忑，充满了渴望，但是又有一丝恍然。欣赏昆曲，其实就是能唱的诗词。昆曲是戴着镣铐跳舞的诗词。它里面有很多意象不那么直白，但为其含蓄才有中国人穿越几百年不曾泯灭的惊心动魄的美。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审美主体的失落。世间的春光不仅仅都在豪宅香车里，还有很多的无价之宝。但是，我们今天苦恼的是价格，抛却的恰恰是价值。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都是我们自己屏蔽在外面。中国哲学大家王阳明创立了心学。晚年悟道的时候，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汤显祖是受了王阳明先生弟子再传弟子的影响，受心学的影响是很强烈的。 有谁评价人的一生见过多少花，走过多少路，抵挡过多少风雨，有多少诗词怦然入心？留在这个世上的深情，才是真正印证你走过这个世界的痕迹。 讲座现场座无虚席。刘江瑞 摄 汤显祖也有一个梦 写尽人们的浪漫梦想 我有时看网络上的表达，总有莫名的悲伤，我们的语言这么低俗。比如一个颁奖，多少姑娘说给男神舔屏了。我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就找不到更典雅的词了吗？如果你肯去听一听昆曲，你会知道那个时候的人是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和表达。《牡丹亭》写怀春少女心事的跌宕，那种琢磨不定，一瞬间人就寥落了。因为她也是一段春天，可是谁欣赏她？当她迷醉于春天的时候，有谁陶醉于她的青春？杜丽娘的魂魄留在了春光里，一场千秋大梦，一个书生出现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一出，少女心中的壁垒瞬间崩塌。这样的一场爱情，中国人写在戏曲里，你说不浪漫，不勇敢吗？ 上个月，我去英国，作了一场讲座：“在梦想和现实之间——致两位伟大的梦想家”。莎士比亚37部戏剧，有超过20部跟梦有关。我说，你们知道汤显祖这个梦吗？英国人对此特别惊讶，说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人不可以这么浪漫。 杜丽娘从这个梦中蓦然惊醒，相思成病。什么叫舞台上的戏，空空的舞台，什么都没有，杜丽娘寻梦，在园子里一点一点追问。杜丽娘穿越生死，给了自己一段等待。相思成病，去世三年后，这个园子迎来了岭南书生柳梦梅。阎王被杜丽娘、柳梦梅的爱情感动，准她还魂。 我们今天觉得穿越剧写得多漂亮，我们真该读一读古典，丝毫不逊色于世界。我们今天尖叫的东西，只不过在古人那里以一种更典雅的方式表达完了。一个书生对着他梦中的美人一声一声叫唤，叫到泪尽继之以血。《牡丹亭》真是一部太可爱的戏剧。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就是因为这样的戏剧里面引出的至情至性啊。在这部戏里，荡气回肠的东西是很多的。我特别希望大家去看这个里面的起伏跌宕。 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这里的至情至性写尽了中国人的浪漫梦想。这不仅仅是写男欢女爱，写了人对生命的一段期许。整个的万古春光，我们向时光借一段光景，冠上自己的名字，在今生今世里，你有过如此纯粹的勇敢吗？我们为了功名、钱财，加班加点，吃苦受罪，但是有多少是无悔地为生命所做的努力？为生存是被动的接纳，为生命是主动的追求。 也有家国大爱的情怀 穿梭在大历史的悲欢中 如果你去看看中国的昆曲，你会看见中国昆曲中写的绝不仅仅是这样的深情，它还有家国大爱的情怀。大家会觉得，昆曲这个水磨腔，袅袅婷婷，唱起来婉转流离，它还能有黄钟大吕吗？你去听一听《夜奔》，去听一听《单刀会》，这些都是昆曲中的名段。大家不要以为昆曲舞台上只有二八年华杜丽娘，当年看到关公的时候，那种家国气概都弥漫在这个台上。 大家看昆曲，除了深情之美，风雅之美，你还可以看见悲壮之美，苍凉之美。昆曲之美不一而足。中国艺术真正了不起，你打开自己的心灵，自会有一些影子带你进入古典，并且把那些古典的魂魄、古典的优美带回到今天。有时看帝王将相是穿梭在大历史悲欢中的那些痕迹。 扬州这样一座优美的城市、悲情的城市，起伏跌宕，留下太多悲欢的城市。二分明月，照亮多少悲凉沧桑啊。《扬州慢》写的最深情的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扬州，有过史可法的悲壮，也有过明月照影的流连。 一说昆曲，男怕《夜奔》， 女怕《思凡》。《夜奔》多么冷的戏啊，林冲，一个人怀揣着血刃刀，行一步，哭号啕。我从小看这部戏经常看得泪流满面。他不是流落的草寇，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怀揣济国大志，从此留在生命的历史中了。他的唱词里，有复仇、有家国情怀的质疑，所有的这一切呈现在舞台上，你说怎能不迷人呢？《思凡》也是人内心的怀疑，也是要给自己一条出路。 观众认真倾听。刘江瑞 摄 昆曲美在载歌载舞 还能看见那种悠长典雅 我们说中国戏曲，总有文以载道板起来的面孔，真的是如此吗？我们可以看一看，在中国戏曲里，有多少至情至性。至情至性是什么？就是这样澎湃而出。在这些戏曲中，你可以触摸到中国人积淀下来的心灵生活。而这又是通过什么形式表达的？这就是载歌载舞。 中国戏曲最了不起的就是它的写意性。只有这种写意性，能让我们从物质的世界里抽离出来，让你去相信，中国人内心的活色生香。 昆曲，把音乐、舞蹈、诗词完全水乳交融地呈现在了舞台上。我们今天的日子，为什么远离了写意？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了水磨的功夫。我们在一个速成的时代，一切都在求快，求效率，我们求的都是工业化的批量生产。舞台声光电多了，空灵寂寞少了。只有在昆曲的舞台上，水磨腔里，你还能慢慢看见那种悠长典雅，中国人该有的生命节奏。 为什么现在很多人不爱听昆曲了，觉得它没有谍战剧那么快的节奏，但是欣赏昆曲就是生命中的一段水磨功夫，舍得用时光去触摸中国古典那种优美。有时候，人是要肯在仪式感里花时光的。我们不能说今天的特技呈现星球大战、阿凡达都可以惟妙惟肖，我们就可以忘记舞台上的空灵。 当一个人浓妆艳抹，当置景过于实在的时候，这种美是被遮蔽的。空灵之美，光耀天地，我们还有吗？也许今天的悲哀是我们失去了这种仪态。也许，是上班打卡匆疾的脚步远离了梦幻的可能。但是，我们起码还能看看昆曲。 一把扇子能扇出不同的身份，文扇面，武扇胸，丑扇肚，媒扇肩，道扇袖。一把扇子在不同角色里传递出不同的风神。 昆曲真是好东西 唤醒情绪，养成人心情怀 昆曲主要传递、唤醒的是情绪而不是情节，一切关注都沉浸在情节之内的时候，我们就无法跳出其外，去关照自己的情绪。而人心情怀的养成，往往始自于情绪的唤醒。什么才是我们的情怀呢，我们在看别人故事的时候还有什么参照吗？我们今天还能不能知道古典对我们的滋养呢？太多的人，是把观看作为一种娱乐和消遣，看完置之于后。人能不能在别人的故事里看见自己的悲欢？在别人的彻悟里滋养自己的思想？能不能把别人的人生作为自己成长的参照？能不能把中国的诗词曲赋，作为自己一种表达的可能？ 我敢说，扬州人是可以这么做的。因为扬州是中国民乐城，这里有南北交汇独一无二的气质，这里既有北方的蓬勃豪爽，也有南方的精致婉约。这里是中华文化气质融合的地方。如果你愿意看进去，至情至性也罢，载歌载舞也罢，它和你的性情一定是相关的。 有些人会说，我们需要一种激昂的情绪，我们不要这么的悲伤。但是，没有这么的联系，你怎么能在乎这么样的风花雪月。人随着春花长，秋叶成，人心中所有的感受跟四季流光都是有关的。其实，从诗词到昆曲，无非是告诉我们什么是当下的珍惜。中国的好东西太多了，人真的应该是把今生今世跟好东西结缘。让我们放下对价格的焦虑，多一点对价值的追逐。因为价格和价值未必成正比。也许是因为我先时候看见我的老师，能把18块钱的衣服穿的那么惊艳。所以我一生就相信了这一点。 我有了孩子之后，我给我的孩子唱昆曲。昆曲，只是我的爱好。我作为一个北方人，我能够结缘昆曲，那我愿意到江苏来，跟扬州的朋友说：你们家乡离得不远的昆曲，真是好东西。人生要结缘就从身边开始吧。大爱、大美是可以滋养浊世浮生的。所以，你会知道，在这个喧嚣世界的背后，还会有这样的情愫让中国人聊慰平生。 东方的汤显祖丝毫不逊色于莎士比亚，关键是英国人多为他骄傲啊，所以世界也为他们的莎翁骄傲。领略昆曲之美，让我们也多一些勇敢和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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