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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乡

 昵称535749 2016-06-16
2016-06-15 14:01 | 豆瓣:刘十三

去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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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上来讲,我不是一个很宅的人,对很多事情充满好奇,但随着年岁渐长,却越来越不喜欢往外跑了。我更愿意待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陪暖暖玩,给家人做顿饭。这些毫无明确目的的无所事事,就应该是生活里美好的那一部分。肯定不止我,太多的人都会有这种想法,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要实现这一点越来越难了。

不过我知道,如果我的生活确实如此,也未必真就觉得自在完美,或者还可能会引发更深层次的虚无感。有些人,是注定要在忙乱中缓慢向前的,并且凭着对闲散生活的想象支撑自己坚持住。

宅成了一种时代的风尚,一种生活习惯,有意思的是,恰恰很多平时总是宅在家里的人,消费着所谓的“远方”的情调。有很多人,下班后或周末不想出门,各种需求都能通过网购实现,就这么吃吃喝喝、上网追剧、打打游戏;但一到长一点的假期,他们却会身携各种攻略和自拍杆,坐飞机火车甚至汽车,跑到各大景区和人亲密接触。他们把日子过成了二元的。

不说那些职业的旅行者,就是现实生活里的普通人人,谁不会因为各种原因去去这儿,去去那儿呢?只要是回到居所的出行,都应该算作是“去他乡”。无论如何,这词还是挺矫情的,但我想不到更好的替代者,就用它好了。矫情,有时候也是生产力,无需刻意回避。


去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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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最祥林嫂的情节,就是偶尔会跟人提起自己考了四次高考,当然每一次都是为了说明不同的问题而提起,但有一点,却很少被说到。在所有其他可以理解的目的之外,我曾在高中时和别人戏言:古人进京是为了赶考,我赶考却是为了进京。前几次,我考上的大学所在的城市,都不是北京,所以从本心上我都不想去读。

这并非我对北京这座城市本身有怎样的了解或向往,而是北京作为一个概念,在我少年时期的精神世界里,扮演了太重要的角色。有关北京的想象,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并随着课本、电视等各种信息的积累,它逐渐承担了我对于乡村之外的世界的全部认识。每当有天上落雨,小伙伴们都会唱一首童谣:大雨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这首简单的童谣中,北京是如此重要的一个词语,它的电话代表着外界的召唤。北京无意识之中,成为我精神生活中的一个标本。北京,对我来说就是所谓的城市,就是所谓的别处,就是所谓的他乡。我20岁之前没有去过比林东镇更远的地方,因此对所有外部世界的想象,都要依附在北京这个词语上。

2000年的时候,9月初到10月初,我到大连去读一个税务学校。那所学校的老乡带着我去逛大连的市中心,但我对这里毫无归属感,总觉得这是别人的城市。军训一个月,我又回去复读,一年后,我终于如愿抵达北京。

因为有了前面十几年的积蓄和酝酿,我对北京似乎毫不陌生,在那时的我看来,它的大是应该的,它的高楼是应该的,它留下的些许破败也是应该的。反正,这个人口两千多万的城市,也只是我想象的那个北京的翻版而已。

也因为如此,我来到这里之后,丝毫没有去游览和探寻的欲望,就像我在老家的时候,很少会想去哪座山、哪条河看看一样。那年的十一假,新同学中很多人都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而我和宿舍的一个兄弟猫在宿舍里,透过墙上的12英寸电视机看一部主旋律连续剧。我对天安门没有那么多的热情,我对故宫、颐和园、长城等等都没有热情,因为我知道它们就在不远处,我并不急于去和它们碰面。后来,这些地方陆陆续续去了,但都是为了陪别人去而去的。

这算是反认他乡做故乡了吗?

3

经过一年多各科老师的轰炸,我少年时期建立起来的有关世界的想象,几乎全部坍塌或更改;更加上当时贫穷所带来的生活和心理压力,大二上学期时,我似乎有了精神上的危机。它首先是一种自我意识的清醒,我终于把我和我区分开来:作为刘汀的我,和作为我的刘汀。对自己想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充满疑惑,这时候我有了一次孤身出游,唯一的一次。

我不是去找“诗和远方的田野”的,我只是无聊、烦躁,想跑出去瞎混几天而已。在我看来,瞎混是重要的,它能把人从习惯性的日常中拖拽出来,把一部分被压抑的本性暴露,让很多麻木的器官重新活跃一点。

那年的11月份,班级里一群人正在排练一部公益小短剧,准备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上演。我也被邀请参与帮忙撰写剧本,但是几天后,我推掉了这个事情。在一个周末,我独自背着包,坐公交到北京站,买了一张去往北方的火车票。

我并不清楚自己要去哪儿,反正上了车再说。在火车上,我拿出日记本,想像书里的旅行者那样记录点什么,但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就怕在桌上睡着了。车到天津的时候,我从昏睡中醒来,匆忙下车,可笑的是还把那本日记落在了车上。

我站在天津火车站的广场前一片茫然。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确认一下这不是做梦,我咳嗽了一声,吐了口痰,刚要走却被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拦住了。她说你随地吐痰,罚款五元,我乖乖地交了罚款,甚至还有点窃喜,想这大概也算是我无意中期待的那种意外吧。这件事果然刺激了我,我忽然想起,有一个同学在天津的一所学校,是某一年复读的同学,高考时就坐在我前座。我并不知道他的电话,只好找到一家网吧,登陆校友录,几经打听才得到他的联系方式。

我给他打电话,说我在天津。他有点吃惊,说你来天津干嘛?我说不干嘛,你学校在哪儿?我去看你。他更吃惊了,但并没有拒绝我,问了我所在的位置,告诉我怎么坐公交车,他会在公交站等我。

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下车后就看见他了。我们寒暄了几句,像两个不得不在一起陌生人,客气而虚伪,但因为有同学这个词维系着,一切都还能进行下去。他带着我在校园里走了一圈,十分钟就走完了,然后到食堂去吃了饭。他把我送到校门口,说,学校旁边有的是小旅馆,你自己找一个吧。

我们就此分别,也很好,我想,这也是意外的。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要了一个小房间,隔壁是一对出来租房的大学生,隔离板很薄,两边都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夜晚似乎是突然降临的,小旅馆没太多的人。我躺在床上,想那本日记会被什么人捡到,回忆自己都记了些什么。我很久不敢睡觉,我猜测(或者还有点期待)隔壁会闹出点动静,但是那边一直在泡面、烧水、洗脚,说考试的事,然后陷入寂静。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睡着了。

第二天很早醒来,我没有再去找同学,直接坐公交去了火车站。

我在火车站外逡巡了半天,想不好要不要进去,因为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直到我又看见昨天罚款的老太太,她躲在一个小商贩后面,似乎还在等着我吐痰。我故意咳嗽了一下,装作要吐痰的样子,她果然噌地钻出来,手臂快速地指向我,但是我并没有吐痰,她只好怏怏地瞟了我一眼。这里不能随地吐痰扔垃圾扔烟头,她说,要罚款。我没有吐痰,也没有扔垃圾,我说,然后又大声地咳嗽了一下。别让我捉到你,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红袖章。

在她的“提醒”下,我到旁边的小商店买了一包烟,然后走进了售票厅。从墙上的电子屏幕上搜寻自己感兴趣的地名,我看过了徐州、沈阳、哈尔滨、长春等等,突然看到了山海关。好吧,就这儿了,山海关。那时候山海关在我的印象里,就跟两件事有关,一个是记错了的,因为读《天龙八部》,错把雁门关记成了山海关;另一个就是课堂上老师提到过,诗人海子死在这里。但我选择去那儿,和这两件事都没关系,我只是突然对这个名字感兴趣了,这三个字让我突然间涌出一种想象:山海关就是他乡,去山海关,就是去他乡。

我坐上了去山海关的火车,在黄昏时分抵达这个小城。

先找了一家小旅店安顿,又在一个饺子馆吃了半斤饺子,之后徒步去山海关景点。那时候太阳马上落山了,黄昏从远处飘过来,我在售票处钱犹豫不决。很快一个当地人发现了我的犹豫,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可以半价进去。我就跟着他,绕来绕去,从一个小门进了那里。

进去之后,见到的三三两两的游人都往外走,只有我是向里去的。等我登上挂着“天下第一关”的牌匾的城楼时,天已经黑下来。我记得有一段城墙两边都摆着兵勇,供游人拍照。我来之前借了一个相机,但胶卷都还没装进去。

我站在城墙边,能看见不远处的小城灯火亮起来。我在他乡了,那时候矫情地想,这很好。往北的方向是北京,我的同学正在为艾滋病呼吁,我喜欢的女同学正在图书馆里翻书;再往北,途径几千公里,北到内蒙古,是我的故乡,牛羊进圈,人已疲乏。

半个多小时后,我往回转,却发现景区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便索性又在周围转了转。后来,终于找到一处可以翻墙而出的地方,趁着夜色,我逃出了山海关。

回小旅馆之前,我在商店里买了一张201电话卡,打给那个女同学。我让她猜猜我在哪儿。她说不猜,猜不着。我就说,我在山海关呢,想不到吧。她果然愣住,说你去那儿干嘛?我说没事,瞎转。又聊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躺在小旅馆的床上,我一直在想她的问话,我到这儿来干嘛来了?不知道,真不知道,似乎我来这儿本身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只有到了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此刻,我才能明白一点自己当年举动的原因。后来的我,必须感谢之前的我有过如此矫情的行为。

第二天,我坐了三轮车到了老龙头海边,据说是长城的入海口。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海边并没有什么人,我一直站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大海。这次我找旁边的人照了一张相片。

哦,我忘记说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它并不蓝,海水是一种混黄色,好在不远处有一些大船,还有海鸟;好在我真的看不见水的尽头。


去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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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毕业后,我到了一家出版社工作,分社营销的同事,每年有多次出差。我对出差一直不积极。幸好后来所负责的工作,刚好也不怎么需要出差。

2012年的时候,作为对表现上一年还不错的员工的一种福利,出版社安排我去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当然顺便也会有北欧几国的旅行。我当时犹豫,不是很想去,觉得麻烦;不想去的另一个原因是,同去的带队领导和同事,都不熟悉。后来在老婆的劝说下,还是答应了,为此还特地跑回老家去办了护照。

这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是真正的异国他乡。

那年是十月份,我第一次出国,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后落地法兰克福。除了工作日程需要做的事情,同行的人们热衷于去逛各种店,购买德国的锅、菜刀等产品。他们对于钢铁的热情让我吃惊,仅仅是为了买一口锅,有的人就专门跑了三趟并不近的超市,反复比对。

在法兰克福市中心逛的时候,我知道歌德诞生于此,这里有歌德大街、歌德广场,更有歌德的故居。我们穿过歌德广场时,我叫回已经走到前面的一个同事,让她给我在歌德像前拍了张照片。我还想去歌德故居看下,但带队领导北京出发前就做了规定:行动听指挥,不能脱离大部队。

几乎每家店里,都有懂中文的导购员,介绍产品,告诉你怎么返税等等。我没什么可买的,只好跟着他们进一家店,又进一家店。为了不让我自己显得太傻和格格不入,我也买了一把价值人民币500元的菜刀。后来,妻子或母亲在做饭的时候,总是会说:把你那把500块钱的菜刀拿来……

后来我实在感到厌烦了,就坐在歌德像不远的长椅上,等他们,随手记日记。他们来这里就是购物的,当然,也会逛逛一些景点拍照,然后说:好,漂亮。他们大部分并不关心这里的人们怎么生活,这里的人如何感受世界,他们甚至连去了解的欲望都没有。

同行的一个姑娘曾提议,某一天大家晚餐可以找一家德国餐馆,喝一点啤酒,坐坐,体验一下德国人的日常。我心里暗喜。哪知等我们碰头之后,领导说他们已经吃过了,吃的麦当劳,还建议我们也吃下麦当劳算了。我们从北京飞十几个小时到法兰克福,然后坐在火车站旁边的麦当劳里吃汉堡薯条喝可乐,更讽刺的是,我当时的办公室正好一家麦当劳餐厅的上面。

之后的旅程,我放弃内心的抵抗,跟着大部队上车下车。唯一的亮点就是,我在吃了难吃的德国大肘子,上完厕所准备继续乘车去瑞典的时候,老婆给我发来短信:莫言获得了诺贝尔奖。这让我们的瑞典之行,变得不再单调,连导游都不断地把介绍往诺贝尔上引。

同车另一个单位的一个女人,听到莫言得了诺贝尔奖之后,大喊:莫言,我认识,那么他到底写了什么呀?没有人回答她。

5

换了新的工作之后,出差变得更日常化,喝酒也更日常化了。也可以说,这两者慢慢交融在一起,成为生活的一个部分。

尽管我对各种景色仍然没有任何热情,绝大部分奇特的景观,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字——哦。仅此而已,我既不对景观本身激动,也不为自己能看到它激动。我还写了一首小诗:

我一直对看风景这件事有怀疑

我一直对看风景这件事有怀疑

怀疑什么呢

怀疑它不存在

怀疑所有和赞叹相关的肯定词

都是风景自己说的

我怀疑

风景就是一种幻觉

来自个体无法承受的黑夜

黑夜里没有爱情

我们只能睁着眼睛

那多痛苦啊

一种压成平面的痛苦

一种刻意死亡的痛苦,一种

被压成平面的死亡把

作家创作,画家画画,甚至音乐家创作歌曲,都有一种行为叫做采风。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为何,但有时候会偏执地想——风是可以踩到吗?风会如花一样挂在枝头?还是庄稼一样长在田野?都不是,只不过采风就是把创作者从原有的环境里拉出来,去别处看看,既是看不到什么更新鲜的东西,也可以让原有的惯性暂停一段时间。放空也是有益的。

去他乡,让人兴奋的是能碰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比如去年的某次诗会,虽然各种联系、订票会很忙乱,但在张家界一条小街上的小酒馆彻夜喝酒、唱歌,还是很难得的体验。一群写诗的年轻人,把他们各自生活里的重重艰难和世俗都屏蔽掉了,只呈现出本能的天真,哪怕只是用喝酒来表现,我也觉得这是很好的事情啊。

前一阵去山东开会,我跟一位陈老师就没有吃接待者安排的晚餐,两个人跑到巷子里去钻来钻去,买了两个烧饼来吃,聊聊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后来天黑了,我们绕到人少的巷子,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正在卖一种特殊的煎饼。陈老师看着我:吃不是?我看看他:尝尝?我们买了一个巨大的煎饼,一人一半,用纸口袋包着,两个人捧着煎饼走曲折的巷子走过去。巷子里,路灯昏黄,有些人在门口喝酒,有些人在门口抽烟。这也挺好。

后来,我想明白了,对于去他乡这种事情,最令人激动和向往的并不是现实中的去,是而在想象中去。想象的旅程,能剔除掉现实旅程中的种种烦琐和无聊,只保留你所渴望的部分。

去他乡,然后回来,你带不回其他东西,甚至他乡吃的食物,多半都留在了他乡的马桶。

然而我们还要继续去往各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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