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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笋江南

 终归一梦 2016-06-19
临安:平地一声“雷”

临安石镜小学,下午14点,刚刚响过上课铃,校园里四寂无人,教室中传来朗朗读书声。久违的场景,让人有点时光倒流的感觉。一个瘦瘦的小老头儿从教学楼里跑出来,黑色的外套没拉拉链,衣角被风吹开,显得格外的肥大。远远看见,我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鲍子潮。
  
雷笋早出覆盖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鲍子潮是临安市(当时还是临安县)三口乡珠坞村的一名小学老师。自家房子边上有4分自留地,原来种种小白菜,80年代中期,临安大力推广笋用竹,就改种了雷笋。
  
“我家里养猪,我爸爸养牛,每天扫出来的猪垃圾、牛垃圾,就往竹林里堆肥。”鲍子潮对我们说,“后来发现,堆过这些肥料的地方,雷笋出笋的时间要早10多天。我就开始想,到底是肥力的原因,还是温度的原因呢?”
  
那时候,是1988年底。由于大力推广种菜竹,从1983到1988这5年间,临安的竹林面积平均以每年9382亩的速度递增,竹笋年产量已经达到了2.9215万吨。
  
“因为产量大,所以有市场,上海的50多家菜场都来临安订购鲜笋。”何钧潮介绍道,“也因为产量大,有了竞争。出笋时间早一点,卖得价格能高一点,出笋时间晚,大量的竹笋都下来了,就赚不到什么钱。从农户到研究人员,都在想方设法琢磨着怎么提前笋期。”
  
鲍子潮的家住在半山上,家门口下面,就是一家用竹枝做扫把的加工厂,每天都有很多加工剩下的竹叶下脚料堆出来。“竹叶烧火烧柴都很危险,只好堆在小溪边,等着下大雨,水把它们冲走,可又不见得总下雨,于是就堆了好大一堆。”鲍子潮回忆道。
  
有一天鲍子潮从学校里放学回家,看见竹叶堆里,热气像轻烟一样袅袅地升起来。“竹叶受了潮,是会发酵的,一发酵,温度就升高,我就想到,能不能拿竹叶盖在竹林的地面上,让低温升高,或许可以早一点出笋。”于是,1989年元旦,趁着放假,鲍子潮跟扫把厂的老板打了声招呼,把所有的竹叶都拉走,盖到地上。
  
鲍子潮先把地浇湿,施好肥,然后才盖上30厘米厚的一层竹叶。因为没有十分的把握,于是四分地里,只拿出一分八厘地做试验。
  
“盖完之后,我就拿温度计时不时去测一下。一开始比外面的平均温度高七八摄氏度,而且总是能稳定在七八摄氏度的样子,到后来,竹叶开始腐烂,温度计上的数字越来越高,居然达到了十三四摄氏度。”
  
时间慢慢过去,农历十二月十九,鲍子潮把竹叶盖到竹林里的第26天,亲戚家的小孩到他家里玩。“两个小孩在竹林里打滚,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戳到了背上,喊人来一看,居然是好几支雷笋,已经长得很长了。”
  
虽然雷笋素以出笋最早著称,可腊月里出笋?这可是谁都没听说过的事。
  
“在临安,卖不出去。那个季节没人收笋。自己家吃掉,也不划算。”鲍子潮说。于是,他坐上长途车,到了杭州龙翔桥菜市场,摆了个地摊。“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大家都说,这季节怎么会有雷笋呢?搞不好是放了激素的。”摆了很久,终于才有一个饭店老板经过,4块钱一斤,全都买走,还约定,下次再有新笋,送到他的饭店,有多少要多少。
  
“我才不干呢。”鲍子潮的眼里流露出几分狡黠之色,“我还是在菜市场卖,你要就来找我。结果一次两次,来买的饭店越来越多,从5块钱,到6块7块,还是有人抢着要。”最后,这一分八厘地,为鲍子潮赚到了2200元。

“1989年的2200块钱啊!”这个小学教师说到兴起,拍起了桌子,“那时候我当乡村教师,一个月的工资可才32块钱。”
  
能赚钱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没过多久,当时担任临安竹产业协会技术指导员的何钧潮就找到了鲍子潮,总结雷笋早出的经验。而这以覆盖增温、浇水灌溉和增加肥力为三要素的早出增产技术,不过一两年间,便在临安的种竹户中普及开来。
  
何钧潮回忆道,那一年,与鲍子潮同村的另一个农民,没有覆盖,2分竹林只收了400多块钱,相差5倍之多。等到技术普及开的第二年第三年,许多人的覆盖雷竹经济效益达到了每亩两三万块钱。“谁能想到,种竹子居然可以赚这么多钱?一下子全都扑上来,以前种水稻的、种荸荠的、种茶叶的田地,都改成了雷竹林。”临安林业局的办公室主任朱永军对我们说。
  
在那几年中,小学老师鲍子潮,又多了另外一个身份。因为熟悉杭州的市场渠道,他买了辆小卡车,四邻八乡的邻居种出的早出雷笋,都由他统一拉到杭州去卖,“家里到处堆的都是竹笋”。
  
然而,这个故事正值高潮时,却戛然而止。1996年,鲍子潮从三口乡调到临安市区的石镜小学。他把连续覆盖了7年的竹园交给弟弟打理,之后就再也没管过。而他的弟弟,也没有再做过覆盖。
  
1996年前后的故事,鲍子潮语焉不详。我搜索记忆,前一天看过的《临安竹讯》:1995年5月,临安雷竹蚜虫大面积爆发;1995年秋天,临安长期干旱,对灌溉要求极高的雷竹覆盖困难重重;1996年初,大片雷竹林发生衰退现象;1996年梅雨季,雷竹张叶行鞭的最佳季节,病虫害再度大规模爆发,为了控制病害,大量使用了氧化乐果和甲胺磷(两种很难降解的内吸式杀虫剂);再往后么,就是上海呋喃丹事件……后来,竹类研究专家发现,这些问题,或多或少,都与覆盖技术有关。
  
“因为竹叶的价格贵了,改用便宜一点的稻草和砻糠,外来病菌和微生物进入原本稳定的竹林微生物系统;覆盖增温、潮湿的环境下,更容易发生病虫害;主要由碳元素构成的砻糠腐烂后进入竹林土壤,改变了原有的土壤碳氮比;为了增加产量,拼命施肥,令地力和竹子本身成笋的能力很快枯竭;稻田种竹,难以排水,竹子烂根烂鞭问题严重……”几天后,王福升为我们一一列举覆盖技术的诸多问题。可为什么鲍子潮的竹园到今天还都长得很好?我问。王福升回答说:“他只有4分地,面积小,而且人勤劳,能够保证用有机肥。但是如果放大到一个规模化的产业,到处都搞覆盖,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这个故事结束的时候,鲍子潮还是一个小学老师,他马上就要退休了。
安吉:两重天

车翻过市岭,天目山的这一边,就是安吉地界。
  
送我们到安吉的何钧潮指指点点:“你看,这一方水土的事,就是这么奇妙。一岭之隔,临安的山上,长的都是小竹子、小杂木,到了安吉,就一下子变成了高大青翠的毛竹。还是安吉的土壤好。”
  
临安人和安吉人之间的关系很奇妙。明明是紧邻,但因为一属杭州一属湖州,人事上便多了许多隔膜。明明都是竹乡,但因为一产雷竹一产毛竹,谈论起笋子的品质来,就有很多相互矛盾的说法。临安种竹子的人爱笑安吉人“脑瓜不开窍”,当年早出覆盖技术刚刚推行的时候,临安没有那许多竹叶,于是跑到安吉来要,白给不说,安吉人还要请他们吃饭。安吉种竹子的人则有点事后诸葛亮地揶揄道,费了半天劲,最后还不是一样,不折腾,不折腾。
  
如果单从公路两旁的房子判断,如今安吉人的生活水平应该比临安高。新且不说,式样也来得雅致,一些村落的小别墅群让人以为到了美国的新英格兰地区。
  
何钧潮把我们送到天荒坪,安吉林业局的小顾已经等在那里,带我们去看天荒坪镇最大的冬笋专业合作社上山挖笋。合作社理事长梁一品带点夸耀的口气对我们说,挖笋的地方是在银坑,又叫天下银坑。“电影《夜宴》就是在这儿拍的,里面吴彦祖竹林大战,就是从这丛竹子滑到的那丛竹子。”走在竹林间的石径上,梁一品热情地充当着导游的角色,“那儿是《心中有鬼》的外景地,范冰冰就住在那间小屋里。还有《功夫之王》、《越王勾践》……”
  
地理位置上,安吉其实在临安之北,但不知为何,感觉上却要温暖得多。竹林里,一束一束的阳光柱斜斜地打下来,走在明亮里,简直让人心情都明媚起来。
  
我们还没看到银坑的挖笋人,就已经听见金属撞击石头的“铮铮”声。顺着声音寻去,最陡峭处几乎有60度的山坡上,几个村民正在费力地刨着被薄雪覆盖的土地。
  
“有么?”梁一品喊道。
  
“有,可是不多。”
  
打开胶丝袋,果然不多,不过是那么七八只冬笋,而且个头并不大。在这里找笋显然比在临安的“雷竹田”里找笋难太多了。几个人扛着锄头,在竹林间这里刨两下,那里刨两下,收获并不多。
  
趁这机会,正好仔细打量他们手中的家伙什儿。原来挖冬笋的锄头,又与挖雷笋的笋锹不同。一头形如普通的尖嘴锄头,另一头,却是一个弯弯的小斧子。第二天,安吉县林业局的张培新高工对我们介绍说,这挖冬笋的工具,在安吉,少说也有了几百年的历史,足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这里有一个。”左上角山坡上穿绿军衣的农民向我们喊道。赶快手脚并用,拽着杂草灌木爬上去,一边叫着:“先别挖,让我们看看是什么样的。”到了那里,果然还未动,可是一片纷乱的竹叶中,也完全看不出,笋到底在哪里。
  
绿军衣指给我看:“这里,这里,就是这个胖墩”——果然十里不同风,临安的“裂胖”,到了安吉,就成了“胖墩”。
  
说实话,对着绿军衣所指之处,端详半晌,还是未见特殊之处。他已挥锄如飞,尖嘴锄的一端刨开冬笋周围的土,直至露出金黄色的整个笋壳,和一条暗黄色的竹鞭。然后换成小斧头那一端,对着笋与竹鞭相连接处,果断砍下,从黄泥地里掏出一颗巴掌大的冬笋来。不知何时,其他的挖笋客都围拢了过来,嘻嘻哈哈地笑:“好,还是他有经验。”
  
时隔多日,再度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突然想起,他们是在表演吗?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与此后见到的真正的“笋山”相比,银坑的竹林,显然管理得不够好。我们见到地上屡屡露出的跳鞭和断鞭,后来在南京,王福升拿着一根竹鞭模型,为我讲解了半天,如果不及时把这些已经没有发笋和发鞭能力的老竹鞭挖掉,它们将会如何严重地妨碍竹林的整体结构。刨开的笋坑,并没人去管,只是暴露在那里,而按照培育规范,挖笋后要及时回填施肥,才能保证一条鞭上其他的笋芽继续萌发,更不用说满地的石块。
  
然而,回头再想想,也许银坑的人,已经不需要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靠挖笋砍竹为生了吧。林业局的小顾对我们说,这里作为影视基地和旅游景区,这两年火得很。如果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进山的路上,挤满上海和杭州来的私家车。出山的时候,见到两旁田地里,居然种有只适合山上种的茶树,略带诧异地问梁一品。他嘿嘿一笑:“这块地马上就要被征用了,盖旅游风情小镇,农民想多拿点赔偿款,就先把地占上。”原来如此。
  
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日的见闻,第二天,当张培新对我们说,安吉的冬笋,虽然政府一直在大力倡导发展,但这么多年来,产量也不过一年三五千吨而已时,反而并不觉得十分惊讶。
  
安吉林业局的办公大楼很新,办公室里,张培新用手比出了一个树叶的形状:“安吉的地形,就像是这片叶子。”勾勒出这片叶子轮廓的,是天目山的东西两支,而贯通叶片的筋脉,是东联太湖,最终与黄浦江相接的西苕溪。
  
“安吉自古产竹。其他的竹乡,小农经济时代,竹子只是产品,不是商品。”张培新说,“但在安吉,有据可查的,至少1000多年前,竹子就已经是商品了。”这主要仰仗的是河道的便利。“西苕溪水流平缓,不会暴涨暴跌,便于竹材运输。传统社会里,竹材的两大用途,一是农用,二是生活用。在华北平原和江南平原,由于农业发达,人口稠密,要消耗大量竹材,恰巧安吉是地理位置上最接近的竹子产区,而且运输不难。”

张培新说,譬如福建,虽然竹子也很多,但河流湍急,很难放竹排,到下流已被冲烂。至于江西,因为路途遥远,漂到上海要两个月时间,也都烂掉了。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令安吉的竹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当地农民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所以老百姓有经营的积极性,也在实践中总结出了许多以现在眼光来看仍十分科学的竹林管理技术和理念。
  
不过,对竹材的强调,却使得安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竹笋的采挖采取一种相当严苛的禁止态度。
  
我们在安吉停留的时间太短,要去的地方太多,没来得及去看著名的蟠龙庵《奉宪禁碑》。在这块立于嘉庆十三年的石碑上,刻着如下文字:
  
“查余杭、临安、武康、安吉、孝丰等县,界址毗连,山多田少,居民出息,全赖山竹。甲年冬笋即系乙年春竹,匪徒结党成群,逞强刨掘,侵损山场,殊为民害……嗣后每届冬令,饬差严密查拿窃笋匪徒,照例究办,并永禁开设笋行,以杜滋弊。”
  
而这种重材用轻笋用的理念,直到20多年前,仍未改变。等到竹材的需求不再像以往那么大,转换思想要发展冬笋产业时,一亩毛竹林挖笋一年两千多块钱的收入,早已吸引不住另有财源的年轻人。何况,劳动力成本越来越高,如果不是自己经营,雇人来做的话,一年辛苦到头,可能还要赔钱。“如今,安吉还在经营竹林,挖笋砍竹的人,最年轻的,至少也在40岁以上了。”张培新感叹说。
  
他说,前两年,安吉县政府组织到上海推广安吉冬笋,“新闻发布会开完,上海的大菜场就找来,下合同,跟安吉订购冬笋。结果安吉根本不敢接——因为没有这么大的产量。这些菜场的订货量常常一天就是20吨、50吨。整个安吉有冬笋的季节,每天加在一起的产量才不过20到30吨,还不够安吉人自己吃的呢”。结果就是,许多安吉的竹笋加工企业,实际上都要靠从江西和福建外运毛笋才能保证原料供应。
  
谈话快结束时,张培新建议我们去山川乡北弄村陈宝根的家里看看。“安吉竹林经营的那一套传统工艺和传统技术,现在还会的,没有几个人了。”
  
陈宝根今年已经68岁了。他在这一带,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堂屋里摆着泛黄的被某领导人接见的照片。院子里,他的爱人在用竹根扎制刷锅的刷子,样子朴拙,颇为美观。陈宝根说,这样十几分钟就扎成一把的刷锅刷,超市里可以卖5块钱,而今年安吉冬笋的收购价,只有10块钱一斤。不过,依然比杭州市场上卖的贵得多。“比方说杭州的冬笋卖8块钱,湖州的冬笋就卖9块钱,而到了安吉,反而要更贵,因为离产地越近,越新鲜,也更可能买到真正的安吉冬笋。”陪同我们的安吉林业局办公室主任喻虹说,“许多在上海卖的冬笋号称是安吉产的,可一看笋壳,颜色暗暗的,剥开一切,刀下去就碎了,切不成片,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安吉冬笋。”
  
陈宝根带我们上屋后的山上挖笋。他说,有人找上门来跟他订购,他才会上山挖一些,否则的话,宁可摆在那里。他很忙,合作社里还有其他工作,这次我们过来,还是“跟领导请了假来的”。
  
踩着松软的竹叶穿过竹林,身旁的竹竿上,勾画着奇形怪状的文字,隐约可见中间的两个字,是“宝”。其他两字却全然不可识。但我知道,这便是安吉著名的竹林管理技术“捏油”。传统上,那是用青油或菜油加上烟煤,调成油煤,用布包起在竹竿上书写。第一个字通常是“上、大、人”,标志竹子的年龄,第二个字是竹子主人的记号,而第三个字却另有含义。张培新告诉我们,捏油的作用,是对竹子的年龄心中有数,及时砍掉那些老龄竹。而另一方面,当寻找竹笋时,沿着正值发笋能力旺盛的4年竹到6年竹的竹鞭“顺鞭挖”,成功率也要高得多。
  
果然,陈宝根不到两分钟就挖出了第一颗冬笋。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完全不像在银坑经历过的四处刨探,然而又和在临安雷笋田里见识的截然不同。莫非,这就是张培新提到过的,所谓一打眼就知道土层下面有没有笋的“透视挖”?
  
陈宝根嘿嘿一笑:“那不成特异功能了?”他指给我看地上被我忽略的一根根小树枝,“每个下面都有笋芽,都能长成冬笋。头一次挖的时候注意,轻刨轻取,不伤鞭,不伤根,及时往笋坑里浇水施肥,过几天后面的笋芽就又能长成新笋。一个一个地拿,可以一直拿到春天的春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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