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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锦 绣(2)

 老灰狼的图书馆 2016-06-19

      两个再次接上了头的男女现在是真疯了。他们差不多每隔一天就要偷一次情的。不,说偷情其实不确切,应该说偷欢的。两个人现在还有什么情呢?一见面,总是做的多说的少,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能说山盟海誓,也不能说柴米油盐,不能说过去,也不能说后来。他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过一天算一天的,不用为天长地久的日子作打算。这样一来,他们反倒吃了上顿念下顿,没个完。他们平时总是在晚上八点钟左右的时候约会的,那时姚明生和朋友的牌局还没开始,而沈美琴的那个上海老公还在他店里张罗,没空顾上她,她偷偷地溜出来个把小时,一点问题也没有。姚明生有房东家的钥匙,每次他先去,坐在黑暗中等她——他们是不能开灯的,房子还在装修阶段,夜里应该是没有人的,灯一亮,别说房东会起疑心,就是自己的同事万一瞅见了也要上来看看怎么回事的。所以,沈美琴也只能摸着黑前来。有时为了省事,她里面就只穿件睡衣,再在外面罩件风衣就来了。南方三月天,其实还是寒气重的,沈美琴就那样穿着薄如蝉翼的丝绸睡衣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姚明生本来可以给她铺几张报纸的,可他不铺,他现在就是要糟踏她,作践她。那天要来榆树巷家里做也是姚明生的主意,沈美琴开始时是不肯的,那样做太危险,院子里人多嘴杂,一不留神,说不定就传到了老公的耳里,那可不是什么好戏的。那个上海佬,别看他平日里笑嘻嘻的,真发起脾气来,沈美琴也是有几分怕的。和姚明生在一起是快活,可她要的快活是锦上添花的快活,而不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快活,她不想因为这有今天没明天的快活而丢了她现在鲜衣鲜食披金戴银的好日子。但姚明生现在却是和她唱反调的,她愈不想,他就愈想,谁叫她是个背叛者呢?背叛者的下场都是这样的。所以姚明生把脸一寒,说,谁会发现呢?我老娘去了姚明珍那儿,李锦绣在街口补鞋,院子里那些人,大中午的,不都还在睡午觉吗?谁有工夫来管你的闲事,吃饱了撑的。沈美琴一下子动心了,她本来就是个容易动摇的女人,加之又急着想讨姚明生的欢心,也就答应了。还有,沈美琴心里其实也是想的,要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和人家老公做那种事情,这事还没做,光是想想,就是刺激的。那种事情,表面看来是生理的事情,其实呢,还是意念作祟的。要说那个上海佬,这方面也是不差的,虽说天天在店里忙前忙后,可也总要忙里偷闲,一星期和沈美琴做上一两次的——池也是生意人,费不少钱娶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哪能不用呢?不用,那可不就亏了?但沈美琴却不乐意,开始时还有个新鲜,后来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她原是偷偷摸摸做惯了的,一下子光明正大地合情合理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做,倒不习惯了,倒打不起精神了。沈美琴也觉着自己是被养坏了胚了,就像父母家门口的那株桃树,一开始枝桠就是斜着长的,开始时大家没留意,等时间一长,再也正不过来了。所以姚明生的建议虽然不厚道,可其实呢,也正挠到了沈美琴的痒处,于是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去了一次。去时心里还存着侥幸,觉得不会有人发现的——她和姚明生也不是第一回了,虽然每一次都心惊胆战,可哪一回不是安然无恙?但常走夜路真遇到了鬼,没想到,李锦绣那天竟然回来了!在院门口撞上李锦绣的那一刻,她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多悬呀!要不是几分钟前她接了个要紧的电话,她一定还一丝不挂地躺在人家的床上,那将会怎样呢?沈美琴不知道。看李锦绣那样子,似乎不是个善茬儿。好在她运气好,已经到了院门口,也好在李锦绣不认得她,她才得以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李锦绣开始捉奸了。她是干净人,容不得这等龌龊的事,再说,这事儿也不公平,她这边辛辛苦苦地吃着斋,守着寡,他那边呢,却早就破了戒,七荤八索,大鱼大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本来锦绣要的是鱼死网破偃旗息鼓,可现在,她的网倒是破了,可那条鱼却还欢蹦乱跳的,又游到了别的水里;她这面鼓倒是消停了,可他的旗却不倒,依然在那儿迎风飒飒。闹了半天,姚明生既没饿着,也没干着,一直忍饥挨饿的原来只有锦绣自个儿。如果这样,锦绣的守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恼羞成怒的锦绣恨不得立时立刻把这对狗男女提了。可捉奸这事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其实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首先她不认得那个女人,尽管她凭着女人的本能猜想就是沈美琴——女人在这方面都是天生异秉的,城里的女人也罢,乡下的女人也罢,有文化的也罢,没文化的也罢,一到这个时候,没了区别,统统成了手握扫帚的巫婆,扫帚是下了咒语的,就像指南针一样,总有着自己固定的方向。但猜总归是猜,没什么用的,能凭这个闹上沈美琴的门?能凭这个让姚明生低头伏罪?不能呀,关键还得有证据。所以,锦绣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心思和沈美琴见一面,看看她是不是那天锦绣在院门口相撞的那个女人。可没等李锦绣费心思呢,机会就来了。不过就是第三天,院子里的陈婆拿了两只鞋到锦绣这儿来补,恰好沈美琴也在对面的金铺,锦绣其实没留意到——她正低着头给鞋纳着线呢,陈婆不经意间瞅见了,忍不住说,锦绣,你看对面那个穿绿衣的女人。哦,锦绣嘴里答应着,并没有抬起头来。锦绣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不喜欢一边干活一边东张西望。但接下来陈婆的一句话着实让锦绣吓了一跳,手一抖,钻子差一点没把手指钻一个窟窿。陈婆说,那个女人就是沈美琴呀。锦绣赶紧抬起头,果然,对面的女人就是那天她在院门遇到的那个女人。虽然那天锦绣没有正眼看沈美琴,可就是斜眼的工夫,也看了个大概——偏高的个儿,偏白的皮肤,眼睛是大的,胸脯也是大的。说良心话,是个美人儿。但锦绣却不喜欢女人这样的长相,因为不是个正经样子,天生就是个风流胚,摆明了要勾搭男人的,滴溜溜的眼睛,胀鼓鼓的胸,全身上下哪儿都是勾。这样的女人总要生事的——能不生事么,你手里攥着一大把钱,去招摇过市,或者弄一株结满了果子的树长在路边,还能太平无事?被人抢被人摘那不是迟早的事么。锦绣此刻在心里把牙咬得咯咯响,恨不得冲上前去和那个女人做个了断。但锦绣不是李村的艾艾,不会做那种自己上门找屎吃的蠢事——平白地去说人家偷了你老公,哪个女人能答应呢?所以锦绣依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补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急什么呢?是鸭就改不了嘎嘎,是猪就改不了哼哼,只要自己不打草惊蛇,还怕没有掐住它七寸的机会?陈婆说,这个女人的命好呢,不然她就嫁给了你家姚明生,嫁了姚明生还能这么惬?还能整日打扮得花枝一般地逛金店?不定就和你一样,坐在这儿补鞋呢。那是啊,锦绣说,女人的命前半截由父母,后半截由老公,都不由自己的。可是,那由老公的好命是能长久的?如果半路上老公死了,或者老公喜新厌旧,又姘上了别的女人,或者因为女人作出了祸,那好日子不也到头了吗?但这后半句话锦绣没有说出口,要给沈美琴换命只是锦绣在心里打的毒辣算盘,成不成的,她也没把握——谁知道那个上海佬会不会为了一顶戴绿帽子而休妻呢?假如他舍不得休的话,那沈美琴就要继续过她的富贵日子。但就算上海佬能容她胡来,她李锦绣是不容的,真要给她捉住了,她一定饶不了她。不说让她伤筋折骨,不说让她皮开肉绽,但粉面开花是一定的,天旋地转是一定的。锦绣要用巴掌给这个女人上一课,偷人前不要眼里只看到男人,还要看到那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她李锦绣的老公也是好偷的么?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锦绣白天都会回一趟家。时间是不定的,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早上刚出门,不到半个小时,她又突然杀个回马枪,但每一次她都无功而返,别说逮着光身子的姚明生和沈美琴,就是姚明生的影子,她也一次没碰上。她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让余金枝起了疑心,不知道李锦绣中间回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回来吃东西?余金枝白天一个人在家是会弄些好吃的。余金枝顿时紧张起来,一看见李锦绣回来,赶紧就到厨房去,守着不走。但看李锦绣的样子,又不像。她总是急匆匆地往房间里走,不到两分钟又出来,难道她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她要趁姚明生不在时偷出去拿回她娘家,那是什么呢?余金枝在儿子房间里仔细地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这就怪了。余金枝就去问儿子姚明生,姚明生自然知道锦绣在做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答了老娘的过问。
  这样过了十余天,李锦绣一无所获。她想这对狗男女一定转移了地方。转移到了哪儿呢?转移到了沈美琴家?这是可能的,那个上海佬整天守在店里,忙得昏天黑地的,哪顾得了自家后院里红杏出墙的事。可沈美琴住在哪儿呢?锦绣不知道。锦绣决定跟踪姚明生。这事儿十分难,弄堂是窄的,没有树,也没摆什么摊,若姚明生回头,她连个藏身的地儿也没有;早上街道的行人也少,稀稀拉拉的,掩护不了锦绣。但事儿再难,能难倒一个决心捉奸的女人?她不远不近地身手敏捷地跟着姚明生,从榆树弄跟到豆腐弄,从东街跟到西街,一直跟到了姚明生做事的那户人家楼下——锦绣之所以知道那是姚明生做事的地方。不仅因为那是一栋新楼,而且她看到了刘勇,刘勇正往嘴里塞着包子朝姚明生这儿跑呢。锦绣是认识刘勇的,他来她家喝过酒。那一次她做了盘鲇鱼炒腌菜,一盘螺蛳,还有一大钵地衣鸡汤。刘勇大口大口地吃喝,狼吞虎咽,马不停蹄。坐在一边的余金枝的脸越拉越长,他也不管,依然满头大汗地吃着。最后余金枝看不过,干脆扭身出了门。之后好几天余金枝还心疼还念叨这事,说,没见过这种人,在别人家,吃成那个样子,前辈子没吃过东西怎么的?想到这事,锦绣觉得好笑。简直都忘记了她眼前的尴尬事。姚明生和刘勇有说有笑地进了楼,但锦绣还不想走,她决定守株待兔——既然千辛万苦地跟到了这儿,她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她一定要看个究竟,看看姚明生和沈美琴到底是怎样碰头的。她又细心又耐烦地躲在外面守了一天,从早上守到了晚上,期间姚明生出来过一次,锦绣看到他往远处走,紧张得要命,以为他要去沈美琴家了,可他只是到小卖部买了包烟,又上去了;刘勇也出来过一次,他中午下来买了两盒炒米粉。再后来两人就是一起出来的,想必是收工了。两人在楼下就分了手,刘勇往城西走,姚明生往城东走。城东是回家的路,锦绣觉得奇怪,难道姚明生就回家不成?才五六点钟的样子,怎么可能?果然,姚明生折身进了王胖子饭馆。锦绣此时也十分饿了,她除了半上午时吃了两个芝麻发糕,到现在几乎什么还没吃呢,她估计姚明生这顿饭的时间省不了,说不定还会喝瓶啤酒什么的,所以锦绣也在对面的馆子店要了个盒饭。馆子店的生意不太好,有些冷清,锦绣一个人脸朝外地坐在一张长条桌上吃着盒饭,吃着吃着,眼泪就落下来了,想着也就是一年多前,自己还在家里做着荣花娇女,饭桌上有爹娘有兄弟,大家七嘴八舌,有说有笑,可现在,却独自坐在一个陌生的店里吃盒饭,女人的命真是奇怪呀,像虫子一样,会蜕变的,前一半是一个样子,后一半又是一个样子。对面的那个男人是她的老公,可那个离她远远的男人真是她老公吗?他们真的曾有过枕席之欢吗?锦绣觉得有些恍若隔世。恍惚间她记起了从前那个算命瞎子的话,瞎子说过她锦绣命里是要嫁二夫的,莫非那瞎子真是金口玉牙,算定了她和姚明生是过不到头的?难怪他们结婚都一年多了,而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原来老天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这样,那还不如趁早呢。锦绣离婚的念头就是这样突然生起的。这样的念头一生起,锦绣想摁都摁不回去了,眼前立刻是雨过天晴柳暗花明——这半年多来她的日子多阴霾呀,又暗又沉,简直把她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虽然她是要强的,死命地扛着,对谁也不说半句——她不是绫罗,事大事小都跑回娘家哭一场的。她原以为扛过一阵就会好的,可没想到,沈美琴又出来了,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心里苦哇,苦得像苦瓜,苦得像黄连,苦得她来生也不想要了。既然来生都不想要了,那今生还图什么呀?锦绣原是个能杀伐决断的人,一旦下了决心,就无意回头了——命里注定过不到头的夫妻,还思前想后干什么?还拖泥带水干什么?但离婚归离婚,奸也还是要捉的——她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沈美琴,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姚明生,借斗米还斗米,借斗粟还斗粟,道理是这样的,她锦绣是个凡事要清清楚楚的人,容不得这样不明不白的事。
  姚明生从王胖子饭馆出来的时候,天都擦黑了。锦绣本来以为吃饱喝足了的他现在一定会去沈美琴家——这个时候对他们来说也还是好时候,馆子店的生意正忙,那个上海佬肯定还在店里守着,他们想做什么事来不及呢?可这次锦绣又估计错了,姚明生竟然又杀回了他白天做工的那栋楼。他要做什么呢?难道要加班?可他上去了那么久,灯也没亮,摸着黑怎么做事呢?难道他想偷装潢材料?可上去这么久了,他也没下来。锦绣在楼下左想右想,百思不得其解。可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突然从一个巷子里朝这边走了过来,锦绣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一堆废木料后面去。因为天黑,锦绣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可那女人一扭一扭的身段,还是让锦绣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就是沈美琴。锦绣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这对不要脸的男女把捣弄的地方换到了这里,难怪她每回都扑空了。谁能想到呢?在别人家崭新的房子里做这种龌龊事,真是伤天害理呀。沈美琴熟门熟路地进了那栋楼,锦绣强压住心中的愤怒,才没有马上跟进去,她必须等,等到那对狗男女赤溜溜一丝不挂后再进去不迟。她在那堆废木料里挑了根不大不小的木棱子,是想用来打沈美琴的,她那身细细白白的肉,这糙木棱子打下去,还不得疼死她。可谁叫她偷别人男人呢?活该!可万一姚明生过来护她呢,怎么办?那情况说不定就反过来了。男人在这个时候,大多数可都是护姘头的,有的还会心狠手辣地朝自己老婆下毒手。隔壁村子里整日里给人家阉鸡阉猪的吴兽医,就是这样的男人。他姘上了妇女主任马如花,两人白天没有机会,只好夜里偷偷地去菜园子里做,没曾想,吴兽医的老婆竟也单枪匹马地尾随了去。结果呢,被那对黑心的男女给弄死了,就埋在马如花家的丝瓜架下。要不是她家的黄狗那个雨天多事,吃饱了撑的跑到菜园子里用爪子把吴兽医老婆白生生的半拉手刨了出来,这事儿除了天知地知他们知还有谁知呢?这么一想,锦绣的汗毛顿时根根竖起,觉得全身上下都寒嗖嗖的。楼里那么黑,她一个人摸进去,鬼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真要被谋害了,那她不就成了第二个吴兽医老婆吗?说不定连吴兽医老婆都不如,人家好歹一条命拼了两条命,怎么说,不亏!锦绣这么念想后有几分怕了,怕了的锦绣在地上又蹲了半个小时后决定回娘家。罢!罢!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娘今夜且饶了你们,但你们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吗?你们就等着!锦绣当夜就这样咬牙切齿地回了李村。
  再回来时已是两天后的黄昏。锦绣,绫罗,姐夫,三个人,杀气腾腾地守在那栋楼的边上。按锦绣的脾气,这事她原是不想告诉绫罗的——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说什么说?可她现在不是需要帮手吗?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再说,她反正决定了要离婚的,瞒得了今天也瞒不过明天。姐夫手上拎了个黑布袋,袋子里有麻绳,有手电筒,还有把张小泉的剪刀,是绫罗放进去的。锦绣问,你放剪刀干什么?干什么?绫罗睁圆了眼说,剪那婊子的头发呀,把她剪成个光溜溜的尼姑,看她还怎么勾引别人的男人。绫罗的情绪有些激动,和不动声色的锦绣比起来,她显得更愤怒,因而也更像个当事人。她不停地来回走动着,每隔几分钟就会不安地问,怎么还不来呢?怎么还不来呢?这对狗男女该不会嗅着了什么今夜里不来了吧?可被情欲席卷了的男女除了能嗅出对方的气息还能嗅着什么呢?倒霉的他们到底还是一前一后地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可就不容易脱身了。三个人,结成了一张网,齐刷刷地罩向那两个已经合二为一的男女。姐夫的麻绳三下二下就把姚明生捆结实了——不是姚明生不中用,而是那一刻他的力气全在下半身,手是绵的,头是昏的,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反应不过来。沈美琴呢?也被这几个天兵天将打懵了!绫罗用手电筒在她头上狠狠地敲了两下,锦绣的木棱子也是劈头盖脸地朝她打来。叫你偷人,叫你偷人,两个女人一边骂着,一边下着狠手。沈美琴满地界爬着,一面躲着打,一面想去摸刚刚被姚明生脱下的裙子。可裙子现在不晓得去了哪里,想必被姚明生扔到了阳台。她又朝阳台爬去,可绫罗以为她想跑,扯住她的头发一把又把她扯了回来。锦绣说,姐夫,过来把这个女人也捆起来,一起送到大上海饭馆去。对,把这个骚货也捆起来,让我来把她的头发剪了。绫罗把手电筒塞给锦绣,从黑布袋里掏出了剪刀。沈美琴吓得半死,剪头发也罢,送她到饭馆去也罢,都是要她命的事。这怎么行呢,她哭着喊,干什么?干什么?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求我们?现在晓得求我们,晚了!绫罗依然要去抓沈美琴的头发。姚明生虽然被绑着,可他倒还是镇定的。说,绫罗,别这样,你们有什么气,冲我来,弄她干什么。姚明生说这话表面是帮沈美琴,其实呢,是害了她——他本来也不想帮沈美琴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如果她当初嫁的是他,怎么会有今天?所以,他是袖手旁观的,他是幸灾乐祸的,甚至是有几分挑拨离间的。果然,绫罗更恼火了,冷笑着说,嘁,这时候了,还在护这条母狗。更加凶狠地去抓沈美琴。沈美琴双手护着自己的头发,死命地往左右躲闪着,锦绣的手电筒也跟着沈美琴的脑袋来回地晃。别剪,别剪,我给你们钱,我给你们一万块钱吧。情急之下的沈美琴突然想到了这个绝招。绫罗的剪刀停在了空中,问,多少?一万,一万,要不一万五?锦绣感觉姐夫的喘气声突然粗了,可不?一万五,一万五得让他在地里掏弄多长时间呀,二年?三年?有时市场上的菜贱起来,没个边,一板车的萝卜只能卖两块钱。一直热闹的绫罗那边也突然没有了声音,黑暗中锦绣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锦绣知道她一定张开了嘴——她就是这样,一有什么意外的事,她的嘴就张得像白鱼的嘴,好半天不会收拢。锦绣知道姐姐姐夫都在看着她,等她拿主意。这毕竟是她的事,他们就是再想也不好做主的。可这个女人多可恨,放着自己荣华宝贵的日子不好好过,偏要做这偷鸡摸狗的事,作出事来了,就想用钱来了结。我呸!你当你是嫖娼呢。意气中的锦绣真想缚了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去大上海饭馆,那样的话,那个上海佬还有脸要这个婊子吗?只能把她休了。可那一万五呢?也就打了水漂了。说不定还不止一万五,看沈美琴那架势,似乎二万三万也是肯拿的。想到这,锦绣又有些软了下来,没办法,她锦绣是个生意人,怎能拗得过钱呢?她沈美琴不也是为了钱才嫁那个上海佬的吗?但即便这样想了,锦绣也不愿去和沈美琴讨价还价,这太那个了,不仅尴尬,而且不甘,锦绣有些做不来。结果呢,反而提高了声音要姐夫去捆沈美琴。她这一招完全是欲纵还擒,是虚张声势。但沈美琴没看出来,别看她是个城里女人,真要和锦绣斗起法来,未必是锦绣的对手。二万,我给你们二万。没了办法的沈美琴只好继续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反正她是不能去饭馆的,让她就这样去饭馆,她还不如一头撞死拉倒呢。绫罗这时开口说话了,她到底是锦绣的姊妹,知道锦绣的意思。我做主了,绫罗说,三万,三万就饶了你,不然,咱们就游完半条街后,再去你那王八老公的馆子店。一边的姚明生听绫罗开了价,却急了——池不是替沈美琴心疼钱,那是那个上海乡下人的钱,被糟蹋完了才好,他心疼什么?他只是不愿意事情是这个样子了结的,他不要风平浪静,他不要无声无息,他愿意和沈美琴一起被缚到北城去。惊天动地的,倾城而出的,他丑什么?又不是他的老婆被偷了,是他偷了别人的老婆!他正好借刀杀人呢,他正要一箭双雕呢,既给自己从前平反昭雪了,又让那个乡下人的脑袋从此要低到胯下去,解恨哪!可这样的好事竟然就要流产了,那怎么行?他赶紧劝沈美琴,慷慨激昂地说,你怕什么?上有天下有地,哪一日没有男女做这档子事儿呢,哪个人没见过男女身上那东西?就去你老公那儿,也就是那么大的事儿,羞不死人的。可对沈美琴而言,这哪里只是羞不羞的事儿呢?这是她锦绣江山保不保的大事。沈美琴不理他,兀自对绫罗说,就依你,就依你好了,三万。可三万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有钱人家里也不能放这么多现金。怎么办呢?没办法,只好有多少拿多少,剩下的打欠条。锦绣让姐夫在这里守着姚明生,她和绫罗随沈美琴去了她家里——她料她是作不了怪的,这个风流的女人除了会在男人身下哼哼唧唧外,没别的本事。沈美琴的家里现金只有一万一,剩下的一万九,锦绣让沈美琴写了张欠条。除了欠条外,还有一张交待书,交待她和姚明生通奸的时间,地点等。锦绣和绫罗都是正儿八经的小学毕业生,看明白这点东西,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只是一个月后,李锦绣和姚明生就离婚了。两个人都是能狠下心肠的人,又没有孩子的纠葛,又没有情意的纠葛,所以离起婚来倒是十分爽快,没有一点儿藕断丝连。锦绣的嫁妆全让弟弟李长福用三轮车给拖回来了。两床大红花被褥,一个樟木大衣柜,一张水曲柳方桌,还有一个骆驼牌落地扇,都还是崭崭新的,几乎和去时一样。只是坐在三轮车上的锦绣略有些老相了,虽说做了一年多城里人,可其实呢,有半年多是呆在街口上的,日晒风吹,和在乡下种田的妇人家也差不多。重回娘家的锦绣现在住后厢房,因为她原来的房间现在被李长福占了。这是自然的,长福是这个家惟一的儿子,又说了亲,自然需要一间正房。但家里只有东西两间正房,爹娘住了东面的一间,李长福住了西面的一间,哪还有锦绣住的?没奈何,只能住后厢房。后厢房其实算不得房,算过道,因为东边的人要到西边来,西边的人要到东边来,都要打这儿过。原来李长福住这儿,倒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他是男的,平日里又住校,既便周末回家了,人也多在外面晃荡。但锦绣就不同了,要抹个澡,要换个衣物,都要避人。厢房没有门,家里又没有卫生间,没办法,锦绣只好扯了块厚厚的蓝花布,在床前围个帘儿,算是遮挡。家里的杂货铺也没锦绣什么事了,长福没考上大学,就由他管了。——这小子在学校别的本事没学到,倒是学会了轻视和憎恨土地,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肯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母亲说,锦绣,要不你就歇两天,等哪天歇烦了,再说。跟你爹爹去地里也罢,帮我在家张罗家务也罢,随你。
  但锦绣有自己的打算。村口上有条大马路,一头通向县城,一头通向韩家渡口,那是做生意的风水宝地,方圆几十里的乡下人,不论要去县城,还是要去渡口,都要打这条路上过。路口上有几株老槐树,树下原是一片供路人歇脚用的空地。可村里的九麻子把那里利用上了,在那里开了个纸烟铺,裁缝叶秀秀是个玲珑人,也眼疾手快地在他边上开了个裁缝铺。余下的边角地就只有巴掌大小了,别人再想插手,有些难。但锦绣的补鞋机摆过去却正合适,九麻子喜欢,叶秀秀喜欢。九麻子就怕再来个卖纸烟的,叶秀秀就怕再来个卖布做衣服的,现在锦绣只是个补鞋的,生意不纠葛,皆大欢喜。九麻子是个有意思的人,因为喜欢麻将,别人都叫他九饼。他做生意不是顶上心的,只要麻将搭子一来,他就赶紧把那张折叠小方桌提出来,说,摸一圈,摸一圈。有时别人捉弄他,突然喊一句,九饼,九饼,哑巴来了。哑巴是九麻子的老婆,厉害得很,只要看见九麻子打麻将,不管青红皂白,上前就是一个大巴掌。九麻子哧溜一下就蹲到了地上,泥鳅一样。可老半天,也没听见哑巴哇啦哇啦的声音,倒是那几个坏东西,在那儿挤眉弄眼,吃吃地偷笑,他这才明白上了当。下次再有人喊,九麻子就不理了,依然纹丝不动地打他的麻将。但有时偏偏又是真的,九麻子脸上就会挨上重重的一掌。哑巴是个老实人,不惜力的,一个巴掌抡过去,九麻子的脸上就开了一朵鸡冠花,红艳艳的,煞是好看。但九麻子是从不还手的,他心疼哑巴,怕一拳打过去,把白天给他做饭晚上陪他睡觉的哑巴打坏了。偶尔叶秀秀也使坏的,看到九麻子打牌得意忘形了,开始哼小调了,冷不丁地朝路那边喊一句,哑巴,你给九饼送什么好吃的来了?九麻子又被吓得魂飞魄散。锦绣经常被这群人逗得笑岔了气,她从前是个略有些严肃的人,什么事又爱较真,所以别人都离她远远的,没有谁敢和她开玩笑,现在才晓得,一群人在一起打打闹闹,原来也是很有意思的。
  要不是长福的老婆芙蓉厉害,锦绣是不会急着再嫁的。锦绣是八月离婚的,在家才呆了不过五个多月,长福就结婚了。弟媳是外人,比不得自己的爹娘兄弟,进进出出的,总把锦绣当根刺。先是巴结锦绣,她从多嘴多舌的长福那里知道了锦绣有三万块钱——其实只剩下两万了,借了五千给绫罗做房子;又借了五千给娘办长福的婚事,她就开始算计那钱了,没事老姐姐姐姐地叫。姐姐,你尝尝这个。姐姐,你把那两件衣服拿过来,我给你一起洗了吧。锦绣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殷勤,虽说是弟媳,其实还是个陌生人,突然就这样没铺垫地好了起来,让人不自在,让人难为情。莫说是和初来乍到的芙蓉,既便是和朝夕相处了一二十年的绫罗,也不是这样好法的。清淡经长久,细水慢慢流。锦绣是个稳重人,喜欢不远不近的关系。芙蓉的嘴像涂了蜜,每次她一开口,锦绣都觉得自己身上黏糊糊的,有毛毛虫在爬。而且,芙蓉的好,是只对了锦绣一个人的,对其他人,态度却是有些目中无人的,这让锦绣生疑,也让锦绣起了戒备之心。果然,这样好了不到二个月,长福有一天晚上就期期艾艾地向锦绣开口了,要借钱,五千块,说芙蓉想买个大冰柜,好卖冰棒,卖冰啤酒。锦绣觉得奇怪,问,芙蓉那儿不是还有一万多我们家里给的彩礼钱吗?长福说,哪还有哇?早借给她哥哥做生意了。锦绣不高兴了,把脸一沉,说,哦,自己的钱借给别人做生意,又来向我借钱做生意,哪有这样做事的?再说,我的钱哪好动呢?都是存了五年定期的。芙蓉的脸第二天就不好看了,鸡走到身边也要踢一脚,猪走到身边也要踢一脚,骂道,这些瘟神,到处蹿什么?养你们是要赚钱的,不赚钱只吃闲食不成?锦绣的娘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的猪和鸡怎么得罪这个女人了,锦绣却明白她在指桑骂槐,但她只在边上听着,不接嘴——她不是怕芙蓉,她锦绣长这么大,还没怕过谁呢?只是觉得离了婚没奈何住娘家,再和弟媳打起来,没意思。
  锦绣这种忍让的态度让芙蓉愈加地嚣张。原来锦绣中午的饭都是长福送的——从村口到村尾锦绣家,也有大半里路,走起来费工夫不说,还耽误生意锦绣家的中饭又不定时,有时早,有时晚,锦绣也不好掐时间回来。再说,长福骑自行车送一下也方便,来回几分钟的事。但芙蓉不让了,芙蓉说,又不是叫化子,天天在路边吃饭干什么。回来吃呗,还能吃上热的,还能喝上汤。长福看看娘,又看看老婆,不敢送了,锦绣娘只好自己送饭。但锦绣如何忍心呢?再过两年,娘就六十了,又要和爹去地里,又要侍候一家人和畜牲的吃喝,再让她每天给自己送饭,怎么行呢?锦绣就只好每天中午回来。回来锦绣其实也吃不上好的,回来晚了,桌上自然只剩下些汤汤水水,——娘第一天倒是给锦绣单留了一些菜的,可芙蓉硬是把它从橱子里又端了出来,说,咦,这里还藏了一碗好菜呢,娘便不做声了;锦绣回来即便不晚,也没有用——芙蓉在饭桌上,是极没有吃相的,一双筷子就只拣了那好菜搛。有肉搛肉,有鱼搛鱼,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所顾忌。锦绣知道她是摆出那个少奶奶的架势给自己看,但她闭了眼,任她去。锦绣想,这个家看来真是住不下去了。
  三冬家就是这个时候来提亲的。之前其实也有两个,一个是下坡村一家卖豆腐的。那人老婆在卖豆腐时和人跑了,丢下一双儿女。家里经济是殷实的,人也长得魁梧,年龄呢,也相当。那男人到李村来看过锦绣之后,十分满意。差媒人天天往锦绣家跑,腿都跑细了,可锦绣硬是不答应,也不为别的,只是嫌他有两个孩子;另一个是隔壁桃村的老光棍,四十岁了,是桃村小学的看门人,那人倒是无牵无挂的,只身一人,可锦绣更嫌他。不仅嫌他岁数大,还嫌他看人时那色迷迷的眼光,那样的男人,别说嫁,连想一想都是恶心的——刚离婚时的锦绣,心气还是高的。不知道结二茬婚,就如进十月的果园,不由自己挑的。那些溜光水滑的果子早被人摘了,剩下的都是些长了虫眼的歪瓜裂枣。但三冬来的时候却正合适。当媒人说出是本村的三冬时,锦绣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他虽说也是离过婚的,虽说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可他才二十四岁,比她要小五六岁,看上去还是一个青皮后生。她和他怎么配呢?她做他的姐姐差不多。但媒人说,大几岁有什么关系呢,三冬家不嫌弃,大几岁的才稳重,三冬娘就想要一个稳重些的儿媳。这倒是老实话,三冬的前妻就是因为年轻,不懂事,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才落得婆家不容的。那个女的叫小青,锦绣是知道的,长得好看,嘴也伶俐,说起话来,十指拨算盘珠子一样,哗啦哗啦的,让人接不上嘴。结婚才一年,又生了儿子阿宝,一家人自然都是疼她的。她就有些骄傲了,有些翘尾巴了,有些不知好歹和天高地厚了。先是好吃懒做,家里的花生也好,冻米糖也好,只要是能吃的,都搁不住,全家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是长了嘴的,这且罢了,更过分的,是她还偷阿宝的奶粉吃——乡下人家,有几家舍得给小人吃奶粉呢,断奶后不过吃些米糊吃些稀饭对付着长大。可三冬家条件不是好些吗?一个孙子也看得重,所以就给买奶粉了。只是奶粉很不禁吃,一包奶粉,十几块钱,几天就完了,三冬娘心疼,也觉得奇怪,一个才一岁来的孩子,怎么那么能吃呢?而且奶粉吃了那么多,孙子怎么也不见胖?三冬娘多留了个心,一留心才发现,奶粉原来都是被儿媳偷吃了,难怪孙子的脸还是一条扁豆而她的脸成了满月样。这还得了,气极了的三冬娘不管不顾了,当着许多人的面劈头盖脸地说了儿媳一顿。这惹恼了小青,但这事儿她理短,说不上话。可梁子却是结下了,之后就总寻衅生事。一家人在一起过要找个由头生事还不容易么?扫帚倒了是个事,菜咸了淡了也是个事,没个完。三冬娘本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无奈小青的嘴实在太厉害了,因此每每落了下风。三冬爹看不过去。就站出来护老婆,这不护还好,一护却护出事来了。小青丢下婆婆不骂,转身开始骂公公了。你这个老孱头,老畜牲,每次偷看我胸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偷看我大腿以为我不知道吗?只要我衣服一撩开,你的眼珠子就不动了。当我不晓得?其实我一清二楚,不过让你看几眼,反正你看得见,够不着,馋死你这个老东西!天哪!这话能说吗?这话一说出口,一家人还怎么做一家人哪?三冬爹的眼睛从此没处搁了,三冬爹的脸从此也没处搁了,莫说三冬爹,就是三冬娘,别人看她的眼神打那以后也是不对头的,有些暖味,又有些幸灾乐祸,总之让人不清爽。这样的媳妇只能休了,三冬娘下了决心,三冬爹也下了决心,三冬本来有些舍不得——正是身强体壮的年龄,哪能舍下花朵一样的老婆?但他是个懦弱的人,一向由父母安排惯了的。小青也逞强,又还年轻,当下不晓得留恋孩子,两人的婚说离就离了。他们家的事全村人都是知道的,锦绣娘怎么也没想到他家会相中了锦绣——三冬是独子,年轻,人又老实本分,家里的经济也好,两父子除了田地种得好,还在城里棉纺厂扛棉包挣现钱。房屋又宽敞,东西两大间,有前院有后院,前院种了月季花栀子花,后院种了桃树李树。这样的人家要再找个条件相当的人做儿媳,按说不难,怎么会相中锦绣呢?看来他们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锦绣娘的心思活动了。但锦绣还是有些忐忑,不是她没看上三冬,而是觉得这事儿有些荒唐,有些好笑,她和三冬,除了都是二婚的之外,除了一个是母的一个是公的之外,再没一样是相配的,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做夫妻呢?还有小青和三冬的那个儿子,也是果子上的一个虫眼。但锦绣顾不得了,锦绣现在真是很想嫁人——芙蓉那张脸,她是一天都不想看了,后厢房那间又昏暗又逼仄的房,她是一天也不想住了。管他呢,反正是要再嫁的,不如就嫁三冬!世上的事,谁说得清?说不定没一样相配的人,却正好样样相配,就像红配绿,就像青配白,本不相干的颜色,最后却成了绝配。
  三冬和姚明生是不同的。尽管两个男人对锦绣都有些冷淡,但姚明生的冷淡,是居高临下的冷淡,是漫不经心的,不把锦绣放在眼里的冷淡;而三冬呢,却是有些拘谨的,客气的,有些敬而远之的。他眼里倒是有锦绣的,只是这种有还不如姚明生的没有,因为他总是要有意绕开锦绣的。锦绣又不是飞蛾一样的女人,又不是青藤一样的女人,何况年龄还大他一截,哪还有腆着脸去就他的意思?因此愈加地端庄自重。他离她一尺远,她就离他二尺远,他离她一丈远,她就离他二丈远。
  可再远也还是一张床上的夫妻。再婚后不到半年,锦绣就怀了孕。锦绣的孕相不好,只要闻到一丝荤腥,就翻肠倒肚地吐,一天到晚只是靠吃些桃李梅子喝些稀饭度日,几个月下来,人黄成了九月的菜叶——而且还是长了虫眼的菜叶,因为脸上又布满了褐色的蝴蝶斑,一块一块的,人就愈发地显得老相。和三冬走在一起,就很有些老妻少夫的意思。芙蓉远远地看了,撇着嘴对长福说,你这个姐姐,真有福气,老牛吃嫩草耶。锦绣娘听见了,不吱声,只装作没听见。不然又怎样呢?对芙蓉这样的女人,她这个做婆婆的真是没奈何的,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用你,就不计前嫌,低声下气;可一转身,就变了脸。你硬也硬不过她,你软也软不过她。和这样的人吵,落什么好?那些难听的话,她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不气死你不算。再说,这件事,就连锦绣娘自己,毕竟也有几分心虚——看人家三冬那样子,还像刚从地里拔出的青萝卜,连着叶,带着泥,而女儿锦绣呢,则像是晒了几个日头丢了水分的萝卜干,皮色又黄,又干巴。锦绣娘现在就求菩萨保佑锦绣赶紧生个儿子,女人生了儿子,才算安营扎寨,才算平了天下。
  可世上的事情多是不如人意的。第二年五月栀子花香满院落和屋子的时候,锦绣却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是端阳节那天生的,所以就取名端阳。端阳长相随了锦绣,细长脸,单眼皮,性子呢,也随了锦绣,安静,不爱哭闹。锦绣娘有些讪讪的——在乡下就是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女儿一到婆家头胎就生个儿子,娘家人脸上也沾光的,也可以说几句骄傲的话;要是生个妹头呢,娘家人就成了挨墙脚走的猫,有些灰溜溜的。但三冬家其实是无所谓的,他们家反正已有了个孙子,再添个孙女,也好。可那是他们的意思,对锦绣来说,这怎么能一样呢?小青的儿子是小青的儿子,和锦绣如何都是不相关的。她锦绣怎么能借了别人的屁股来做自己的脸面呢?
  锦绣做不出那样的事。锦绣打小就是这样的脾气,别人的东西再好,那是别人的,锦绣正眼也不瞧它一眼;自己的东西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也得百般珍惜。一块破手绢,她用香皂洗了,方方正正地折好,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最后呢,破手绢比绫罗那皱巴巴的新手绢看上去还体面。态度是决定身份的,锦绣知道。所以锦绣带端阳,那是十二分的仔细。决不让她饿着了,也不让她凉着了,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要扑爽身粉,要洒花露水,金枝玉叶般的。有时三冬娘刚喂完猪食,又要过来抱端阳,锦绣就不让;阿宝偶尔也会走到摇箩边,想用他的脏手摸摸端阳妹妹,锦绣也赶紧把他弄走,仿佛他是个麻风病人一样。三冬娘看见了,便有些不高兴,她是邋遢惯了的,觉得锦绣这个样子简直是拿腔作势,再说,阿宝是他家的香火,是他家的根基,这是在百姓家,若生在皇家,阿宝就是太子,哪能容锦绣这等轻慢呢?真要论起来,妹头端阳算什么?可她锦绣偏要拿粒鱼眼睛当珍珠,拿只野鸡当凤凰,她这个做婆婆的哪能由她?于是她不客气地说,妹头家贱,好养活的,马虎些就是了。
  这话伤了锦绣。没生儿子的乡下女人骨子里总是自卑的,即便是锦绣这样傲慢的女人也不例外。欢笑其实是强颜欢笑,清高其实是假作清高。都是桌边上的瓷碗,一碰就哗啦啦碎了的。有些女人碎了就碎了,认命,从此破碗破摔,把怨气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古脑地都撒在自己的妹头身上——和公婆拌嘴了,也是打妹头;丈夫有二心了,也是打妹头,妯娌生儿子了,也是打妹头,不打她打谁呢?要不是她腿贱,跑得快,说不定自己也是个生儿子的命。但锦绣不这样,冤有头,债有主,平白地乱来干什么?锦绣从不把怨气撒在端阳身上,而是任了它,让它在暗处生根发芽。不然,又如何呢?别人骂了你一句,你骂回去,别人打了你一巴掌,你打回去。可现在和别人无关,是自己生了个妹头,你要打谁的巴掌?没道理。锦绣的这种怨气没有出路。
  没有出路的东西都是危险的,三冬娘并不知道她那句话已种下了祸根。她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从前的儿媳小青也是个快言快语的人,都是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的,你来一刀,我还一刀,你来一箭,我还一箭,都在明处。所以,她看锦绣没有接嘴,以为事情就过去了,照样前后左右地张罗。但锦绣却不让她插手了——她要去抱摇箩里的端阳,锦绣连忙先抱了;她要捎带着把端阳的尿布洗了,锦绣也说,先放那儿吧,回头我自己洗。三冬娘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头,锦绣似乎有意要和她分清白了,不让她碰端阳,她自己也不招阿宝了——之前她对阿宝还好的,替阿宝洗澡,替阿宝剪指甲,偶尔还会牵了阿宝的手去杂货店买根棒棒糖什么的,可现在,阿宝一近身,她就避开了。为什么呢?只为那天她的那句话?但看锦绣的脸,风平浪静的,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满腹狐疑的三冬娘就去试探三冬。三冬是个孝子,从小到大都喜欢和爹娘磨磨矶矶在一起的。别家的后生爱在外面游荡,总是不到半夜鸡叫不归家的。可三冬从不出去瞎混,白天就随爹去地里或棉纺厂,早晚呢,就呆在家。娘做饭了,他就在灶间生火;娘喂猪喂鸡,他就蹲在边上看猪鸡争食,一边和爹娘扯些村里的家里的闲话。从前的小青最看不惯三冬这样子,一是因为她喜欢把三冬吊在她自己的裤带上,二是担心婆婆背了她会教唆丈夫,所以,只要他们一拢身,她就在房里开始三冬三冬地大叫。三冬娘恼了,咬着牙狠狠地说,又在发贱呢,又在发贱呢。但现在锦绣是从不叫的,他蹲在他爹身边也好,他蹲在他娘身边也好,她都随他去。不但不叫,而且还有意避开他们,他们在厨房,她就呆在堂屋,他们在后院,她就到前院。所以现在三冬娘想和三冬说些私心话,容易。三冬娘问,三冬,锦绣为什么不高兴了呢?你惹她了?三冬吓了一跳,心下想,不会吧?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了?几天前,小青刚来棉纺厂找过他,他当时正在厂门口的水龙头下喝自来水,一抬头,竟看见小青从大门外伸进头来朝他招手。他赶紧偷偷地溜出去,一出门,小青就拉了他的手朝远处走。小青的眼圈红红的,她说她想三冬,也想儿子,想得要命。她现在的老公是个生意人,有两个钱,可一喝起酒来就成了畜牲,死命地打她,有时还去发廊和小姐勾勾搭搭。她后悔同意离婚,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三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也是心疼小青的,他们曾经是少年夫妻,是恩恩爱爱过来的。尽管后来小青和公婆闹得水火不容,在他们面前小青也骂他,也啐他,可一关上房门呢,小青又是另一个样子的,挑他,逗他,很风流的。三冬本来以为女人都是那个样子的,可娶了锦绣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原来可以像花朵,也可以像木头。所以三冬其实也是很想念花朵小青的。两个想念中的人四目相对,望梅止渴。小青到底忍不住,软软地说,三冬,我们去看录像吧。三冬也是很想去的,可怎么去呢?爹爹还在那边等他去扛棉包呢。小青说,你个猪头,你就不会扯个谎,说你拉肚子?三冬因为爱喝生水,常常拉肚子的。果然,三冬爹一点也没怀疑。两个人坐在黑咕隆咚的录像厅里看录像,小青胆大,不停地在三冬身上摸来摸去,摸得三冬又想喝自来水了。但录像厅里那么多人,他们能干什么呢?只是过了把干瘾,还是意犹未尽。没办法,两人只得又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方。难道这事就被锦绣知道了?不能哪!锦绣在家里,他们在城里,她也没长千里眼,她也没长顺风耳,如何知道呢?可老古话也说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夜里躲在被窝里剥个卵,别人都能晓得,何况大白天还和小青在街上走呢?或许真有人打眼了。怎么办?三冬在肚皮里打着官司,最后决定不去和小青见面了。不管怎样,他和小青已经离婚了,再偷偷摸摸地在一起,让人捉住了,不划算,也在锦绣那儿交不了差,三冬其实是有几分怕锦绣的。
  但小青不怕。耐不住的小青竟然跑到李村来了。她没有直接去找三冬,而是躲进了村边上的自梨家。白梨是木生的老婆,也是个排场的风流女人,和小青是朋友。白梨抱着女儿摇摇摆摆地进了三冬家的院子,阿宝,阿宝,白梨一边叫着阿宝的名字,一边朝蹲在台阶上的三冬使眼色。三冬木讷,竟然没会过意来,看白梨频频地朝他眨眼睛,还以为她在卖弄风情,一时倒红了脸。但这些都没有落在锦绣眼里——她一向是不喜欢白梨这个女人的,所以还没和白梨敷衍上两句话,就抱起端阳去了后院。这下正好,白梨赶紧附着三冬的耳朵说,小青来了,在我屋里呢。三冬吓得魂飞魄散,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白梨急了,抬脚在三冬的屁股上踹了一下,三冬这才起身朝外走。婶子,婶子,我带阿宝去戏了。白梨朝屋里喊了几句之后,一手牵了女儿,一手牵了阿宝,也跟着三冬出了院门。
  这事儿锦绣第二天就知道了,是叶秀秀告诉她的。叶秀秀的表姐夫在城里开了家布店,想邀叶秀秀合伙。叶秀秀就想把她现在的裁缝铺的地盘让给锦绣——锦绣补鞋的机子一直就存放在叶秀秀的铺子里,那块遮阳避雨的绷布也一直没收起来。所以,叶秀秀盘店第一个就想到锦绣。朋友一场,我也不多要,叶秀秀说,当初做这个铺子时材料和工钱用了一千多块,你就给一千。锦绣也没多话,一口就应承了下来。两人接下来扯些关于九麻子的闲话。叶秀秀说,说到九麻子,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告诉你?什么事呢?锦绣问。九麻子说,昨天摸黑时看见小青从白梨家出来。锦绣的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极力稳住了脸上的颜色,慢慢地说,这件事我倒是晓得的,她只是过来看看阿宝。叶秀秀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只是怕小青想吃回头草,害你吃亏。
  锦绣又一次身陷绝境。头一次在姚明生家还好些,有娘家做退路,现在呢,长福娶了芙蓉,这条路算是彻底断了;公婆也指靠不上,他们虽然表面上和小青断了恩义,可心呢,却还在阿宝身上,在阿宝身上就等于在小青身上,他们之间就是叶黄枝青,就是藕断丝连,和她锦绣就有了嫌隙,就分了彼此;至于三冬,虽说夜里也同床共眠,虽说面上也相敬如宾,其实呢,和前夫姚明生没什么两样,都和她隔得山高水远。前一次隔着沈美琴,这一次隔着姜小青。这算怎么回事呢?当初你们如果恩爱,就莫分手,就莫离婚,可既然各自西东了,又何必鬼鬼祟祟地回头偷嘴?别人嘴里的东西,再好吃,不也沾了别人的口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没脸没皮了,还活什么?锦绣打心里瞧不上这些不要脸的男女。
  但这次锦绣先要收拾的不是姜小青,也不是李三冬,而是木生的老婆白梨。说到底,姜小青和李三冬,总归有阿宝,总归有旧情,可她白梨,凭什么呢?明明知道三冬现在是她锦绣的老公,竟然还去学那戏里的王婆,做那拉皮条的事。难道当她李锦绣是武大郎,好欺负?呸!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当她李锦绣是唐僧,吃素的。但如何收拾白梨呢?最好是等下一次到她家捉奸,到时铁证如山,容不得她红口白牙的抵赖。可锦绣怎么好意思再捉奸呢?前一次捉姚明生和沈美琴,因为芙蓉的多舌,村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再捉,那些人的嘴里怕飞不出一群乌鸦来?或者借个别的由头,修理她一顿,可白梨和她,素不相干,能找出什么茬儿来呢?要么干脆些,就这样杀上门去,什么也不说,劈面抽她几个嘴巴,让她以后少管些闲事。她白梨自然瞎子吃馄饨,心中有数。可她的老公木生呢,那可是个二愣子,不好惹的。无凭无据地跑到他家打他的老婆,他能肯?怕打不下锦绣的几颗门牙。怎么办呢?桃树下的锦绣左思右想,一时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
  阿宝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锦绣的眼皮底下跑出院门的。这是伏天的大中午,是乡下小孩最容易出事的时候。锦绣本能地想开口把阿宝叫住,可不知为什么,光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阿宝的脸长的实在太像小青了。院子里这时没有一个人,三冬父子去了棉纺厂,三冬娘正在西厢房的竹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树上的蝉声不歇,像五月大河里的水,一波一波,此起彼伏。锦绣的心得扑扑地跳,有汗从唇上细细地渗出,但手脚却冰凉了。也就是迟疑了几分钟的工夫,锦绣放下手里的蒲扇,一把抱起摇箩里的端阳,闪身进了自己的东厢房。
  这时,西厢房的三冬娘正在做梦,梦见阿宝坐在一朵硕大无比的花上,呜呜地对她哭。她打了一个寒噤,醒了过来。转身去摸身边的阿宝,却摸了个空。三冬娘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赶紧爬起来去寻阿宝。屋里没有人,前院和后院都没有人。三冬娘撒腿就往桂子塘跑——那塘就在村边上,是口有些邪的塘。塘里开满了蓝色的花,有红色的蜻蜒在绿叶蓝花间盘旋。村里人都说那红蜻蜓是水鬼变的,专门变成那好看的样子来引诱小孩,好找个替死鬼,能让它再投胎做人。村里的大人都不让小孩靠近那塘,可腿长在小孩身上,哪禁得住?偏偏挑了没人的时候往那儿跑。因而,那塘每年都要都要淹死一两个小孩的。惊慌中的三冬娘跌跌撞撞地沿着塘边跑,叫一声阿宝,又叫一声菩萨,叫一声阿宝,又叫一声菩萨。但菩萨这个中午看来也打瞌睡了,阿宝的一只红色的小拖鞋竟然孤零零地躺在塘边的一块青石下。三冬娘的两条腿立时绵软了,叫声陡然间变得撕心裂肺。
  从城里赶回来的三冬爹疯了,像打一条狗一样追着打三冬娘。三冬娘一边躲闪,一边呼天喊地地叫骂隔壁富贵家的女人——那个女人和三冬娘是冤家对头,她孙子去年就是在桂子塘溺死的。三冬娘认为一定是这个老巫婆托梦给了她孙子,让他来勾走了阿宝的魂,不然,大中午的,她阿宝在竹床上睡得好好的,一个人跑到桂子塘去干什么?但富贵家的女人说,这干我家什么事呢?你真要怨,也得先怨你自家人。怨我自家人?你打屁呢。三冬娘骂道。我打屁?你去问问你家锦绣是不是我打屁,富贵家的女人说了半句,又吞了半句。
  但那天中午发生的事三冬家后来还是知道了。富贵家的当时站在楼梯上晒茄子,把一切都看得清清的。三冬也好,三冬爹三冬娘也好,谁也没有开口责骂锦绣——骂又有什么用呢?就是骂破了嘴也不能让他们的阿宝起死回生,再说,这种恨是骨子里的恨,远不是言语所能化解的。但恨依然是要表达的,也依然借的是语言这种形式。只是他们是反其道而用之,是以不言语为刀剑的。锦绣抱着端阳,在屋子里进也罢,出也罢,他们都当她隐身人一样。锦绣呢,也从不主动搭讪的,兀自板了脸,做自己的事。
  村口上的铺子是李拐子帮锦绣收拾的。李拐子虽然拐了一条腿,却是个能干人,不光会剃头,泥工瓦工也会来一手的。李拐子把西面的一堵墙拆了,往外移了几尺地,再砌上。这样一来,原来逼仄的裁缝铺子就有些像模像样了。锦绣在里面放了一张椅子床,又在床边放了一张方桌,一个蜂窝煤炉子,以及其他一些过日子的零碎东西,带着端阳住了进去。端阳一岁多了,已经会摇摇摆摆地走路,锦绣怕她趁自己补鞋的工夫,走到车来车往的大路上去,就在她的腰间系了根布条,拴在铺子的门框上。布条不长,因此端阳就走不远,最多走到九麻子的纸烟摊前。有时九麻子闲了,就会拿个小零嘴逗逗端阳,若正巧被哑巴赶上瞅见了,哑巴就会哇啦哇啦地大叫。
  锦绣头也不抬,只扯扯手边的布条,小小的端阳就扁扁嘴,一扭一扭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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