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渐行渐远 在上个世纪的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由于历史的因缘际会,客家人在山野、田头、渡口、驱鬼逐疫等不同场合抒发情感、结合仪式表演的客家山歌,被发明成了具有革命意义的苏区歌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赣南的兴国山歌。 兴国山歌在苏区时期兴国创建“扩红模范县”的运动中发挥了积极的鼓动作用,甚至有“一首山歌三个师”的说法。一种地方性的传统艺术形式,随着革命的成功而广为人知,被誉为“红色经典”。在后来的岁月中,结合时代的政治任务,兴国山歌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乃至在计划生育的政策宣传以及当下建设和谐社会的政治背景下,都可以看到兴国山歌的影子,传统乡土社会的艺术形式依然发挥着独特的政治宣传功能。从2005 年秋季开始,兴国县文化局在全县范围内征集兴国山歌的演唱能手,组建四人两组的新农村和谐社会建设宣传队,给予固定的工资报酬,每月大约1300 圆人民币,以山歌的方式一年四季不间断地巡回演唱。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兴国山歌的演唱内容不断更新,以至人们基本上忘记了兴国山歌的本来面目,兴国山歌距离传统的山歌形态渐行渐远。在外人关于兴国山歌的记忆里,“革命”、“政治”已经成为刻板印象,遮蔽了其自身的真实面貌,人们基本上不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兴国山歌究竟是怎样一种本真的生存状态? 兴国山歌以兴国县为中心,流行于赣南东北部和西北的大片地区。它是赣南地区独具特色的一种山歌,使用古老的以腔从词即兴行腔为歌演唱方法,节奏变化灵活自由。整个山歌起伏不大,拖腔甚少,旋律的语调成分很重,其富有代表性的“哎呀叻”,是来源于生活中的感叹语,其音调随情绪的不同而变化。结束句之前的衬词“心肝格”(或心肝哥、心肝妹、同志格等),意在增加亲切感,并暗示结束句的到来。除独唱外,兴国山歌以对唱为主,演唱者即景生情,即兴成歌,互问互答,以竞胜负。兴国山歌也常用于大段叙事内容根据内容的不同,兴国山歌的形式可分为丢关音(双关语)、锁歌(问答)、绣褡裢、十二月牡丹、书俚(知识性)、郎连姐、姐连郎(情歌)、反答歌等。其结构一般由四句歌词,每句七字组成。歌手在表演的时候常用一面小锣伴奏,以增添情趣并使歌者取得休息和思考的机会。 在客家地区,“人人会唱,处处有歌”,这是山歌演唱的文化生态。唐宋以来,北方人大举南迁,客居闽粤赣地区,与当地土著杂居而处,带来了中原地区的《诗经》古风传统,融合了当地畲瑶等土著民族的歌谣艺术,“土人自有山歌,多男女相思之辞,当系獠蛋遗俗,今松源松口各乡,尚沿用不改。”(黄遵宪《已亥杂诗》自注)民歌演唱活动繁盛。在赣南地区,明清时期“帆影橹声之来,樵歌牧唱之互答”,“或歌窈窕之章,或得池塘之句,或为幽兰白雪之曲,或咏秋风黄竹之辞,莫不同祖风骚,妙谐音律。”(《嘉靖瑞金县志》)“粤俗好歌”(《屈大均《广东新语》卷12),在梅州地区广泛流传脍炙人口的歌仙刘三妹传说。民众的“好歌”传统成就了闽粤赣地区的客家山歌。一如其他的民间文艺形式,客家山歌虽然具有广泛的民众基础,但绝大多数的民众都是山歌的爱好者,很少有人不会哼上几段山歌,真正能够集中而大量地传承客家山歌的传承人,却是凤毛麟角,民众多数只是听众,长期耳濡目染的熏陶,与山歌师之间心领神会的沟通交流,正是广大的听众才促成了客家山歌的繁盛。无论是兴国还是广东的梅州地区,山歌演唱的场景几乎都是无数的观众簇拥着三三两两的山歌手,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听众与其是听歌,不如说是感受热闹的气氛,热闹氛围中 山歌怎么是“学”来的?这似乎与“山歌无本句句真”、“自古山歌从口出,哪有山歌载船来”的说法相悖。原来,1976 年,县文化局在全县招收30 名山歌演唱后备人才,组建山歌演唱队,每人每月发给工资人民币33 圆。经过考试筛选,高中毕业的郭德京顺利入围,自此开始了自己的山歌演唱生涯,由六名山歌师(余忠禄、曾宪芳、刘承达、谢文林、邱隆春、夏功埔)进行系统的培训,据郭德京介绍,这六名山歌师都是“觋公师傅”,如今他们都已经去世了。改革开放后,山歌演唱队解散,队员或中途退出,或改做他行,只有郭德京一人依然在唱山歌。此后,郭德京经常被“觋公”邀请参与“跳觋”活动,在仪式过程中演唱山歌,慢慢地成了一个没有入教派的“觋公”,现在主要与张继贵长期搭档,从事“跳觋”活动。2005 年秋,县文化局组织的宣传队中,只有郭德京一人经过县文化局的系统培训,也只有他才真正敢于打山歌擂台,郭德京是硕果仅存的经过系统培训的山歌师。张继贵之所以能唱山歌,与他的“觋公”身份有密切关系,这似乎更契合兴国山歌的演唱生态。郭德京的六位老师都是“觋公师傅”,是兴国山歌的主要传承人,在他们身上几乎集中了兴国山歌的精华,觋公其实是半职业的山歌手。“觋公”属于道教的闾山教派,又分“夫人教派”和“老君教派”,兴国的闾山教属于“夫人教派”,崇奉三奶夫人(福建古田临水宫的陈四姐、鹊鹤楼的林九娘以及泉州江海口的李三娘)。跳觋习俗非常古老,兴国山歌云:“唐时起,宋时兴,唐宋跳觋到如今。”相传兴国的闾山教是清朝康熙年间由福建长汀一赖姓(显道)觋师迁至莲塘村福源竹篙岭,在此开基设坛。张继贵是入室弟子,法号鼎法,兴国莲塘乡人氏,初中文化,18 岁入门学习跳觋。闾山教有师派传承,“道法演金科,通汉鼎波萝”是其师派,张继贵是兴国觋公的第八代传人。张继贵本人坦然承认,他的山歌演唱水平不如郭德京,他主要演唱一些程式套路相对固定的山歌,如《十绣褡裢》、《郎连姐》、《姐连郎》、《十月怀胎歌》、《戒赌歌》、《戒嫖歌》、《十二月长工歌》以及跳觋活动中的系列《祝赞》等,这些山歌都可以通过学习而获得,不需要即兴发挥,对歌手的个人演唱才华要求不高,只是在跳觋仪式过程中,根据不同的仪式场景穿插演唱相应的山歌。跳觋仪式几乎通宵达旦,多在秋季农闲季节之后举行,为了使跳觋仪式热闹,能够吸引众多的村民围观,除了在请神、请师等严肃的仪式之外,觋公师傅多穿插演唱山歌和表演一些调情挑逗的节目以逗乐观众。2005 年12 月6 日的夜晚,笔者有幸目睹了一场跳觋仪式,见证了兴国山歌的真实演唱生态。 12 月6 日,兴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天空飘着鹅毛般的飞絮。上午11 点,我乘坐从县城出发的班车正点达到莲塘乡墟镇,早已等候的张继贵叫上一辆出租摩托。凛冽的寒风中,摩托行进在崎岖的山路,大约30 分钟后,突兀地横亘着一座山,摩托沿着布满大大小小石块的之字形山路艰难攀爬,这是一条手扶拖拉机都不能行进的山路。爬到山凹,看见星星点点的房舍依稀坐落在缓缓的坡地上。这个村落归属牧田村民小组,牧田村有王、李、卜、伍等姓杂居共处,各姓皆清末年间从邻近的宁都县迁徙来此定居,各姓男丁人口均不过百。东道主是一伍姓人家,伍姓的男丁人口只有50 多人,大概只有20 户左右人家。远远地看见主人候在门口,我们快到主人门口的时候,张继贵招呼主人燃上一串鞭炮,原来是迎接觋公师傅。稍事寒暄,主人便自顾张罗着在大门两边张贴大红对联,“仙母降法祈报花童根基永固 祝福为昆玉雄心壮志生和谐”,另有横批“兰桂叶茂”。客家人只有在婚丧嫁娶以及春节期间才张贴对联,足见跳觋在牧田村民生活中非常重要。张继贵看着对联,觉得“仙母”应该换成“奶娘”更为合适,因为觋公师傅尊称“三奶夫人”为“奶娘”,他觉得对联虽然不太工整,但撰联人也算读了点书。 跳觋一般只有一个晚上,但是跳觋前后却是一个非常时期。之前要请觋公根据花童的生辰八字择定黄道吉日,东道主须彻底洒扫庭除,准备好宴饮的台凳桌椅和餐具,洗刷干净,而且斋戒三日。跳觋期间,东道主需要宴饮宾客三顿,第一天中午和第二天早上属于正餐,届时东道主的家庭、亲戚以及朋友都前来祝福道贺,很多人都等着晚上观看跳觋。这天晚上张继贵和郭德京两人又一起合作,为主人的儿子伍昆玉做“开禁”的法事,开禁的对象是曾经“藏禁”的花童。花童年幼时身体虚弱,且多病痛,家人便请觋公师傅做法事,为其驱邪灾,谓之“藏禁”。“藏禁”是将五色种子、十二枚铜钱置于一陶罐之中,觋公蒙上画好符簶的红布,用红绳系紧扎12 转,禁罐放在花童的住房,或悬于房梁,或置于厨、箱之中。 “开禁”就是被藏禁的小孩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之后,为他的小孩藏禁,而他自己则开禁的一项仪式。伍昆玉只做了“开禁”法事,并没有为他的儿子“藏禁”,他曾经几次征询张继贵的意见,是需要为他的儿子“藏禁”,张继贵的态度模棱两可。伍昆玉觉得太麻烦,劳民伤财,十几年之后还得请觋公为他的儿子“开禁”,他于是放弃了。 晚餐过后,张继贵、郭德京便开始装坛,在厅堂的神位悬挂三张条幅彩色画像,主要是陈氏夫人、林氏夫人和李氏夫人,神像的下方有一师桌,放置太上老君神牌以及米斗、雷印、令尺、筊子、神鞭、画角(号角,闾山教的法器,由号嘴、号管和喇叭组成,喇叭弯曲似水牛角)、小锣、竹板等。装坛之后请神,请来各路神仙和闾山教派一脉传承的师傅,觋公口中念念有词,且不时地击打小锣,发出刺耳的声音,或吹起音色低沉的画角,外人一般很难听清他们请来的是哪路神仙。接着开坛,迎请师傅,行罡。郭德京头裹红巾,女扮男妆,手拿小锣,过门时根据演唱的内容敲击出不同的节奏和音色,行王母绣花罡,唱起了传统兴国山歌《妹连郎·绣褡裢》。不时传来小锣的敲打声、鞭炮的鸣响以及张继贵、郭德京并不优美的歌喉,穿破沉沉黑夜,为寒冷的牧田村平添了某种神秘。现场围观的观众几乎是清一色的老人和中年妇女,还有一两个睡在母亲怀里的小孩,年轻人都已经外出打工。在整个的演唱过程中,或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气氛并不热烈,但观众还是不时地发出会心的笑声。 只有在这种场景下,才可能真正理解兴国山歌独有的小锣伴奏的发生学意义。在跳觋的仪式表演过程中,小锣称为觋锣,作为法器,发出刺耳、凌厉的声音,与秋冬季节暗夜的寒风相纠结,让人感受到一种内心的恐惧,其本身的功能在于驱鬼逐疫。清朝张尚瑗《潋水志林》风俗卷有载:“赣俗信巫。婚则用以押嫁,葬则用以押丧,有巫师角术之患。士君子以礼传家则不用。”角术,即吹画角以驱邪避疫。可以想象的是,枯燥的跳觋法事,以及觋公并不富有激情的表演,要吸引围观的观众,在娱乐方式相对单调的传统社会,必须有让观众感到刺激和兴奋的表演。山歌,稍带色情成分的山歌便是跳觋仪式中娱乐活跃气氛的最好媒介。小锣,作为宗教仪式的法器跨越了严肃的宗教场合,自然而然地进入到具有调情、挑逗成分的山歌演唱之中,宗教仪式的法器摇身一变,成为山歌演唱的伴奏乐器,并使之富有一定的表演性。跨越神圣与狂欢氛围的小锣,暗示了兴国山歌与宗教仪式相伴生的特殊形态。可以这样说,宗教场合下的山歌表演,小锣伴奏的表演性兴国山歌演唱形态,并不是兴国山 在传统时期,“赣农皆山农也。力作倍于平原,虽隙地无旷。其以茶梓为业者,则有铲岭、摘子诸工,劳苦尤甚。朝夕裹腹多包粟薯芋,或终岁不米炊,习以为常。”(清·同治《赣州府志》卷20)人们在劳作期间,或者劳作之余,在层峦叠嶂之间,吼一声粗犷、高亢、底气十足的“哎呀叻”,便可穿越群山,产生山鸣谷应之气势,也可抒发内心积郁的种种感慨,或感叹生活之艰辛,“黄梅时节日正长,披蓑戴笠插禾秧;一餐番薯一餐粥,半碗菜根半碗汤。”或苦中作乐,“黄连树下来弹琴,唱歌不是快活人,有食有着(穿)懒得唱,没食没着唱开心。”或表达男女相悦之情,“天上起云横打横,又想落雨又想晴;哥哥田中要雨水,老妹砍柴要天晴;有日龙王自家做,夜晡落雨日笠晴。”或痛恨贫富不均,“放牛赖子苦难当,唔当(不如)东家狗婆香;东家狗食油拌饭,放牛赖子食菜汤。”随着生产方式的变迁,特别是近90 年代以来,大量的客家人外出打工,曾经伴随客家人生活劳作的山歌演唱,不再具有日常生活的意义,多样的现代化娱乐方式,促使人们特别是年轻一代逐渐忘记曾经有过的娱乐方式,更多地成为老年人内心世界中逐渐消逝的记忆。 在赣南地区,一如兴国,安远县的客家山歌也曾经非常繁盛,上个世纪80 年代,安远县仅刘兆升一人就曾经从40 多人口中采录收集1270多首客家山歌,如今,安远县几乎没有了唱山歌的氛围。相比较而言,由于历史的原因,兴国地方政府比较重视客家山歌的收集、记录、整理以及传承发展。1998 年10 月24 日,兴国县文化局举办了第四届重阳山歌会,以自愿报名的方式,各乡镇派出了代表队参加歌会,就演唱内容、音色、即兴发挥、舞台表演等方面,歌手的表现都差强人意。虽然演唱内容基本上都是歌颂改革开放20 周年,歌手差强人意的表现恰好体现了客家兴国山歌未经雕琢的本真形态,正是这种表现让人更为担忧兴国山歌的未来。一个优秀的山歌手,不仅需要即兴发挥的才华、优美的歌喉、良好的台风,还需要有超强的记忆力,因为山歌的演唱有一定的程式、套路,需要消化、吸收丰富的传统唱腔唱段,所以郭德京说他的山歌是“学”来的。第二天早上结束最后的送神仪式,吃完早 像客家山歌一样,许许多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处于濒危状态。在现代化面前,传统民间文化生存的文化空间日渐萎缩,这种非物质性的传统文化更容易被时间风化,现代化似乎正在以牺牲传统文化为代价。如何保护?为谁保护?政府或民间出资保护的民间文化,究竟是为了满足游客观光的需要?还是借助传统文化发展地方经济?前者有可能会刻意地展示民间文化与现代化之间的差异,保持民间文化的“原汁原味”,让传统永远停滞在现代社会的另一边;后者则有可能导致过度的开发,成为政治经济的载体,极大地破坏民间文化的固有生态,丧失了民间文化的主体。这难道是传统民间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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