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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石:父亲的忧虑

 原鄉書院 2021-02-09


父亲的忧虑

茹石

“这人们都忙甚哩,大晚上的不回家!”望着街面上穿梭不断的车灯,父亲感叹道。稍倾,老人回头看着我和四弟,像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啊呀——这么多的人不种地,从哪儿来粮食吃?”

发自内心的惊叹,却也为自个儿的问题忍俊不禁。父亲的脸颊瘦得似乎连一丝不自在的笑容都无从贴附;只是,交错变幻的光影未能淹没老人目光里沉浊的疑虑。

这是发生在去年国庆假期的事情,我找出种种不能开车送他回家的理由推延着,硬是让父亲在青城呆了七天。

“咱爹替国务院总理操心。”此后,这话成了我们兄弟姊妹在一起时的谈趣。

             

父母不种地,准确一点说“不种大田”,是大前年(2012年)的事。那年,政府在宝和庄梁一带规划建设大型煤炭物流园区,老家的村子划在了园区之内,土地全被征收了。对早已不再依赖土地生存的儿女们来说,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情。眼见着父母日渐衰老,力不从心,一年不比一年,总归有白白放弃土地的那一天。父母被迫从土地中撤离,享受轻闲的日月,总算了了我们的心事。

2011年国庆长假,我和四弟最后一年回村帮父母收大田。那年天旱,莜麦得蹲下身子来割,一天下来压得双腿酸痛难耐。傍晚收工,瞅着地里码起的几个矮小的“人”字型麦个子,四弟慨叹:为这点收成耽搁修理厂(四弟开了家汽车修理店)一天活儿,真不划算!然而,划不划算,种了、锄了、熟了,收成再坏总不能沤在地里,即便光有秸秆喂牲口也得收割,这是庄户人铁定的规则。村北洼地里的那块土豆,还算对得起父母一年的辛苦。我和四弟挖,父亲和母亲拣。父母的面前很快铺展开白花花的一片。父亲累了,点了支烟,席地而坐,看着眼前仿佛耐不住憋闷从泥土里“蹦”出来的一颗颗土豆,布满褐斑的脸上隐隐浮现陶醉的神色。

“爹这辈子就爱种地,看这满地的山药(土豆)——不种哪能有!”父亲自我解嘲地笑笑。

           

其实,父亲是个“半路地”的庄户人,这和他半路地学会抽烟很有相似之处。只上过一个冬春私塾的父亲,学习用功,识字超常,尤其打得一手好算盘,那个年代在十里八乡也算出类拔萃的文化人。打从成立人民公社,父亲就在大队当会计。1964年父亲被派驻外地搞“四清”,受寒,落下了胃疼的毛病,戒了酒,学会了抽烟,以烟易酒,烟瘾越来越大,闲时几近烟不离手。母亲不无夸张地说过:你爹这辈子,替四个儿子把烟抽了!

父亲和母亲也替他们的四个儿子外加一个女儿,把一辈子的地种了。父亲是土地下户的第三年上,为五个儿女的学业前途权衡抉择,扔弃笔杆和算盘,从行政村会计的职位上卸任归田,正儿八经地握起了犁把锄头。以至犁、耙、锄、割、碾谷、扬场,样样是成了行家里手。只有一样不行:不会或者说对摇耧播种不自信。宝和庄梁在我们那一带地理独特,地上地下都是石头。一条条、一块块不规则的耕地,散布在起伏不平乱石遍野的原野上。没有一眼机井,没有一亩上水地,广种薄收,靠天吃饭。能种的洼地少,梁地多。洼地稍好些,梁地土层极薄,土中多碎石,耕作起来费铧、费锄、费镰、费鞋、额外多付三分辛苦。父亲天生是那种有心劲儿的人,做事是,种田更是。忙时下地,闲时不忘拾粪积肥;尤重锄夏,起早达黑,强忍筋骨疼痛,该锄两遍的苗稼,锄过一遍之后即或母亲想偷懒都不成,不曾荒疏一分田。自土地到户后,二十多年间村里两次重分耕地。每次重分,村人都以分到我们家前一轮种过土地为幸运,那地少生杂草,好耕作,保墒,至少能有两年的好苗情。

2011年秋后,村人获悉物流园区占地的利好消息,争相开荒扩地。四弟回村,借了舅家的骡子和家里的骡子搭套,欲将家里近些年来撂荒的土地犁了充数。四弟也想学着别人的样子“划道道”,帮着拣石头的父亲硬是不让。

“人哄地皮,地哄人的肚皮”,父亲说。

“这是犁过顶亩数卖的,不是种的!”

“那也不能糊弄,要犁就得像个样子!”

任凭四弟手附在父亲耳旁怎么高声辩解,父亲终是听不进去,他气恼地从四弟手里夺过了犁把。

拗不过父亲,四弟憋着一肚子的委曲打道回府。

第二年春,满山遍野“划道道”犁出的“耕地”,都顶了田亩数。四弟苦笑着质对父亲。父亲低头抽着烟,若有所思,良久,一声轻轻的“唉叹”从老人的胸臆中发出。那声“唉叹”像寂静的月色中落下的一片树叶,从此我们再没有当着父亲的面触碰这一话题。

静下来细想,父亲是老了,可是从他平素的言谈举止,脑子还蛮清楚,还不至于糊涂到连“耕种”与“充数”都搞不明白。他的近乎于“迂腐”的直拗,发自内心中对土地深沉的敬重。这是我们这些不在泥土里刨食的人难于理会的。

             

土地被征,我们担忧习惯了田地生活的父亲,能不能接收没地可种的现实,能不能适应生命中不再有播种希望的春天、不再有收获喜悦的秋天。好在村里的土地征而未用,好在家里的那头骡子没卖。

得到园区征地的实信,村里的人家赶在开春前都把骡马处理了。不用耕种了,留着牲口,饲草喂料饮水放牧得白白伺候着。全村只留我家的那头骡子没卖——父亲不舍得卖!那头骡子是家里养过的一匹母马生下的,那年已有二十八岁。二十八年间这头骡子春种秋收,拉车犁地,连个名字都没有挣下,却一贯地忠诚耿耿。父亲性情文弱,本不善使唤牲口,幸遇这头颇通人性的骡子,只要是父亲不跨在车辕上的时候,父亲走多快,骡子走多。就这么着,这头骡子陪伴父亲悠然走过了壮年时光,压着步子安然度过了老年光景、步入八十高龄。

那年父亲在村北的洼地里种了一小块萝卜和土豆,是村里唯一一家种地的人家。国庆节我回去,走路颤歪、看上去一股大风就能吹倒的父亲赶着马车从地里往家送萝卜。嘉妮、二妮两个孩子抓着煞绳爬在萝卜车上,乐得嘻嘻哈哈。一趟一趟就为跟着爷爷坐马车。不种大田,在野外遛骡子成了父亲最惬意的事。以至母亲打趣说,“你爹伺候骡子,快赶上那会儿孝敬你奶奶啦!”

那年雨水好,漫山遍野的青草供一头骡子享用,又不像往年有太多的负重,骡子毛色亮油油的。第二天上午,村里来了个牲口贩子,母亲说趁着我在不至于让人哄骗给了假钱,价钱合适就卖了吧。父亲往村南山冈上骡子吃草的地方走了一趟,说给不上价,不愁卖的,还有贩子要来。父亲和我说起,有一远方亲戚曾说过让给留着,等找找电话再问问,好在能留骡子一条活命。

记得那年入冬下过第一场雪,我打电话督促母亲把火炉点上。母亲在电话那头唠叨说:家里的骡子卖了,和上次给得价钱一样。她也没怎么思慕,眼睛就发红了。妹妹担心父亲会想不通,一下子适应不了没有骡子饲养的日子,特意回村陪父母呆了几天,下雪前赶回县城了。老牛力尽刀尖死,没了土地,骡子失去了饲养的价值。卖掉骡子于情虽说不忍,可是对于耕牛走马又能有怎样更好的归宿?除非当宠物养!这一点父母虽然老了,虽然心里纠结,但还是想得通的。我们有些过多的担忧了。

          

母亲没说,我想象不出牲口贩子牵走骡子时的情景。那一瞬间,父亲是否掩面落泪?卖地的那段日子,父亲的情绪很好。记的,我回去的那天,父亲两次拿出丈量土地的账单,摊在柜上反复合计着,时或自言自语,直到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重新收好。稍后些时候回家,发现从园区主干道回村子的路作为规划中的一条支线铺上了宽阔的砂石基础,像一条青蛇被挡在了村口,引出了村子拆迁的话题。老人伸出一根指头,脸颊和指头一起颤动着,几乎是扯着嗓门说道:“你看看这,临老了也不让人安生,好好的家不让住……”说着话,竟然失声落泪!有生以来我头一回看见父亲流泪,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我心里酸酸的。父亲不愿意搬迁,让我感到诧异。之前母亲电话里说到过村子拆迁的事,母亲的话语里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能住新家了,能亮亮堂堂地活他几天!”母亲说,老屋四壁让耗子“盗”空了,冬天烧煤多不说还受冷冻。

暗自琢磨:土地卖了,父亲那么平淡;老屋要拆,老人情不自禁。父亲是多么地珍爱土地啊!他说过:这辈子就爱种地。父亲真正认老了?认老了,自然懂得了放弃。人老了,怀旧,更恋旧。只是,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在父亲意识深层,土地是国家的,多少年来他种的是国家的土地。政府拿走属于国家的土地还给种地人补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哪有这会儿的好政策,种地不收费,还给补贴!” 这句话前几年老常挂在父亲的嘴边上。

就是那次,父亲的那根手指像一道颤震的闪电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等老人稍稍平静下来,我握住他的双手,让在面前摊开伸直。令人惊讶心痛自责:父亲的手,不只是超乎想象的粗糙——十根手指都是向侧面扭曲的,并且——假如能够扳直了,肯定比原前要长。这双“手”如果放在罗中立老师的面前,肯定会像他油画《父亲》中的那张“脸”一样让人震撼。父亲那被背负的高天压弯了的腰身,在我的眼里早就不再陌生了;但泥土里的苦水能把父亲的手指泡弯,委实让我吃惊。也许,土地也像人一样,有知觉、有情感、有意识、有思想。土地早已经觉察,他能抓得到的收获的机会越来越少(据说,那段时间从四路八方回来的、加上村里生活的——领土地补偿的“村人”一共有130多口人。屈指数数,现在村子里有家8户,有人16口。村里年龄最小的58岁)。在土地隐形的梦里,父亲的双手是不是被错当成谷物的根系,紧攥着不舍放开,如同父亲不情愿放弃土地一样。

6

最近一次见父亲,是一个半月前。姥姥去世,回去奔丧。从姥姥家的村子到我们村,十几分钟的车程,参加完葬礼,送母亲顺便回家看看。父亲蹲在“菜园”里伺弄瓜菜,我们快到到家门口时,他才扭过脸,从绿蔬中起身,乐哈哈地打开小园的柴门走出来。

老院有四十的历史了,房子是父亲手里盖的,一人多高院墙是父亲一块一块用石头砌起来的。房子老了和人老了一样,门窗不再周正,四壁仿佛乏力支撑,这儿脱一片泥,那儿缺一块瓦,低矮、颓废。院里本来围有将近半亩大的圐圙,每年种些土豆瓜菜。叫嚷着拆迁那阵子,母亲怕吃亏,跟风,连通道一起占用,花钱雇人搭起一幢简易铁皮大棚,占去了大半个院落。父亲在大铁棚的北墙下修整出一小片土地,用榆树枝扎成篱笆墙,形成一个蝌蚪形的菜园。园子不大,韭菜、白菜、菠菜、水萝卜,应有尽有。闲置的马车架子,平躺在篱笆墙下,木质被雨水淋得发白,一边的栏箱已经残损。此前,好多次看见父亲坐在车辕上,面对马棚发呆。犁耧耙磨等派不上用场的农具一应堆放在马棚里,犁把上尚有一点温润的光泽。偶一闪念,眼底恍有骡子的影子再现。

每次回来,父亲总要问问单位的情况、工作的情况。父亲耳背的厉害,尽乎活在无声世界里,自感不方便交流,问话如常很简要。自己讲话也很少,不同于母亲。

“越老越没方向了,时长不见你们,还有点想!”父亲似乎在自责。问询过四弟修理店的生意,父亲说到了二弟和三弟。父亲耳朵不好使,可是儿女们最近的情况他都知道一些。二弟所在的工厂停产,工人放假了。三弟的饭馆业务不如去年。

“你们兄弟几个,都没有点稳当的工作。爹那几年种地,就想着,无论你们那一个,一旦没办法,家里还有粮吃。城里实在没出路了,还能回来种地。现在地卖了,连退路也没了!”父亲长长地“唉”了一声,又说道:“这两年风调雨顺,可惜了的土地,白白的荒了。”

父亲也看出来,园区三年五载的不会有大变化,眼睛似乎一亮,试探的口气低声说道:“回来种也没人拦!”

“让种也没人回来种”我说。

父亲不解摇着头,指着院里的铁皮大棚,埋怨道:“看你妈,把钱白扔啦!”

7

第二天早晨起来,家里院里不见父亲的身影。洗罢脸,独自出去散步,“哈巴”(家里的小狗)随后跟了出来。一出村口,“哈巴”便跑到了前头,引着我往村北走。撂荒也只四年的原野上,花草繁茂,满眼盈盈欲语。如果西边没有那道煤场高大的蓝色防尘网阻挡花草的脚步,退耕后的宝和梁是一片多么惬意的草原啊。

我看见了父亲的佝偻的背影。父亲坐在坡顶的一块石头上,面对着洼子里的那块土地。洼地里种过萝卜的地方,零星的花儿闪烁。那是父亲不知花了多少时日,用铁锹一锹一锹翻过,在地里种的土豆已经开花了。土豆的四周被浓郁的蒿草包围着。

凝望父亲的背影。蓦然想:父亲多像眼面前的这块土地,沉默地面对着流逝的时光,无言地承受着阳光雨露冰霜雪雹,不管人家言肥说瘦,抱定那股子执着劲儿,生命不息,耕作不止。只是:

老人心中的忧虑,会不会也像蒿草一样疯长。

作者简介

茹石,本名张占福,内蒙古兴和县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荣获“辉煌三十年全国首届农民工诗歌大奖赛”优秀奖、2010年度草原文学奖等;2012年由大众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首部散文集《漫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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