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炜游黄山记 博厚，高深，离奇，峭拔，险仄，诡幻，秀冶，幽折，山之神理也。得三足以表名区，得五足以诧海宇。至于备众美以为观，而益之以雪瀑风泉、琼枝铁干，处处成赏者，吾于黄山见之。
山高九百仞，旁薄几三百里，北宣而南歙。歙之二隅曰云谷汤院，宣曰翠微松谷。为峰三十六，而天都为之冠。峰有各源、岩、洞数十，朱砂一泉尤为超轶。自唐天宝间灵閟始抉，宋元以还稍见篇咏，然或得其一端，或掇其肤蜕。大体之全，付之猿猱跳掷耳。万历中，普门老以大士愿力凿空表异，游者始无息心崖岫之恨。
予以庚子八月，偕渐江老衲入自汤院，涧流??，天都插霄，青鸾紫石，少尝馋目，而神已跃然天际矣。既得汤泉，解衣而浴，缛石错前，晶砂布底，贯珠蟹眼，累然上发，芳鲜清逸，迥异他泉。泉之温者多伏硫，而此独为朱砂源，其最胜也。崖间冷泉一线，射入不混。以身受之，沁快心骨。此汤君现，触境圆通，恨古今无人酬对耳。泉外涧流，即白龙潭之委，潭以色胜，空青幻碧，无以喻之。若雨后掀腾，何地无有？潭之上为药铫，浅激可喜。又上为药溪。又溯而上为丹井，涧石如规成也。踞丹井之浒，为虎头岩，为醉石。而鸣弦泉淙淙壁间，亦自幽绝。沿藏舟壑再折，得桃花涧，石梁架烟空，桃花峰骈攒掩映。自是度岭去，则云门外峰矣。
返宿桃源，狎浪阁。阁临潭上，雷涛撼枕，通夕不寐。
晨起上慈光寺，拜普门大师墖。寺左木莲花一株，亦非尘中物。自墖后垒磴而上，丛木森郁，天光全移，穿援其中，但有酣绿，如寒鱼泳椮，折折不尽。予笑谓渐公曰：“我辈如是，不知谁为濠上观？且作山灵供养可也。”少息观音岩。再上则龙翻石。椮尽天开，得仙人峰。峰头二石如老人对坐，捷步蹑之，朱砂峰直屐间石齿耳！遥见天都之半，奇树迤空，古松前引如导，以次接肩叠踵，相沿绝壁。转而右，一石如大士巾，立松挺其掌，若俗称杨枝类者，诡矣。黔羸亦大儿戏矣。右折石壁，由小心坡而进，得怪松曰卧龙，石削女墙，引根附脊，滋石之髓，悍其夭矫，不觉叹绝。过此径益陡迫臲[臬兀]，无巘可抵。指趾相辅以度，径穷入石窦，梯而上，若出井中，即文殊院。左天都，右莲花，苍然天半，群峰腋侍。坐石台，如观项羽逼章邯，腾苍赶紫，病骨为壮。远峰万叠，罗拜于前，正诸侯跪谒时也。
暮色已合，渐公犹卧石上，不忍去。是夜，宿文殊院，虫鸟声绝，魂梦幽寂。破晓，渐公呼起观云，则朝曦已挂莲花顶。少焉，纷披走絮，全输外谷，明净凝平，逾时不散。晨风忽起，举若波涛，恨未尽铺台下，一洗十年尘目也。
自院右趋莲花峰，洞在其后，不及探，扳偻陵跋，以杖为命。鹤岭数百级，峻而不险，再阅升降，始至峰下，掖一力以登。石仄无衔，块怒跃起，层层环出，下临绝壑。予以久病新愈，初不计奇险，至此目祟股慄。决往乃壮，身为石蠹，入罅复出者，数十回盘。每一凭视，尻踵接聚。磡有废庵，曰莲菂庵。上再转，险愈酷，石忽中裂一弓许，以木架之，度此稍折即绝壁，嵌梯者二，摩膝而登，始蹑其顶。梯半朽，惧不敢上。闻其上有香砂，遥为三嗅而已。回顾群峰，累然履底，惟天都严峙，若犹俯对。其如身非猿鸟，不能缘壁排虚以造之。有不得不移尊于莲花矣。云梯斗栗绝恃，一失足即归无底。道莲花沟，穿石弄而上，为大悲顶。西进数折，迭转平冈，为炼丹台，莲崿扆之，而轩辕、容成、翠微、叠嶂、芙蓉、仙掌、卧云、石床诸峰，纷然离立，供给左右，枫香缬锦，五味如珊瑚，盈谷悬崖，触目皆贵。游者于此得平稳消受，目畅神酣而去。左后海为天平矼，下瞰狮子峰，赑屭凌空，果具全力。经狮子林，闻鸟声乱奏如笙簧，意是乌凤之类。有谓，游者时闻峰顶仙乐，岂即是乎？
左登始信峰，两石分削，略彴而度。接引松扬枝待客，过者忘险。峰头败板，有寒江子独坐，题名扰龙。松傍峰贾异，蹲石舞空，乘风欲去。壑竞众美，语状不得，口腕两穷，但有叫绝。使予足目未亲，纵巧语万端，乌能尽信哉？
降而左为石筍矼，奇秀绝伦，散花邬对之，划青天数十道矣。日已下舂，急走西海门，落照明霞，千岩焕彩，得未曾有。是日陟降几四十里，一饭之后遂不知馁。慈明庵僧以茶果相劳，坐定而疲始剧。信乎尤物之移人也！
次日微雨，僧谓白沙岭山君为政，阴雾中决不可行，饭后仅一登西海门。枝斯延喜，无非珍异，贪目快心，去留莫可。再宿晨霁，则寒风砭骨，挟纩尚犹凛凛。从飞来石达光明顶，蒲团松偃其趾，诡异天成，为一瞠立。顶居莲花之背，小岫聚如菡萏，曰九子也。颓蓝沉于天末，曰匡庐也。练铺而不定，云气时欲掩之，曰扬子也。白岳片岚，乱山寸绿，儿孙台隶，纷扰后先，廖廓之观，舍此更何问哉？下奏云谷，计里二十，出入层壑，如少年作新婚别，步步回顾。至兜率庵趾，众峰一聚，又如良友祖阳关，自后但望旌竿缥缈而已。白沙岭脊，虎迹逾盎大，腥风逆人，毛骨皆竖。仙镫洞近其侧，不敢复问，芒草掩溪，丛篁佐之，以袖拥面而行，前后不相睹，数步一呼。如此五六里，蹑涧出谷，始为掷钵庵，即云谷也。
噫，殆哉！庵面钵盂峰，两源夹之。涧中乱石磊砢，大者数丈，涓流鸣匝，亦殊有致。时当秋涸，虽未睹舞雪拖绅，想其壅遏弗达之势，必雷惊海簸，无疑万壑奔涛，作如何支遣也。九龙潭绡影全收，沉碧数掬，耳闻逍遥。溪亦涸，遂不往。
三宿庵中，再入桃源，一浴而别，计日者六，历峰十余。后海荒寂，惟慈明、石鼓二庵，游人不能久住。松谷一路堙塞，无从问道，且多虎豹之虞。僧言：有龙潭五六，古藤甚奇，诸洞多可观。布水、云外一带，苍郁特甚。翠微西临孔道，惮于陟岭，亦俟后期，尽付神游赞叹耳。僧又言：夏日云满，海中忽涌泉若柱，破云直上，须臾遍雨峰头，而羲驭皓然无翳，亦一奇也。春时谷草秀蒨，异卉多不能名，峰间翠鬣寸寸皆有喜色，而雪月尤为奇绝。然霾雾迷径，凛冽刻肌，皆非所宜。惟秋爽堪游，恨予不见月耳。
约略，此山如紫雪堆空，巨灵以铁帚扫之，神皴鬼迹，莫可端倪。前海严峻尊贵，后海灵诡森奥，以文殊院为眉目，炼丹台为肺肝，青鸾、紫石、云外、翠微、紫云、飞龙、仙都、上升，皆其衣裳剑佩。光明则切云之冠，云门、桃源，其外户也。铁骨棱棱，别开神貌，亦奇亦正，无峰不然。武夷具体，而幅员减五之四；台宕宏拔，而肤倍蓰之。特不识匡君何如耳。
云以铺海为异，而石间松上，雨后旭前，族拥孤征，变幻万出，似有造物主之者。松受雪，枝皆仆结，鬣平如割。干不胜雪，则虬屈怒涌，故多奇诡。
石理粗厉不润，若大才作经国文章，但标神骨，而字句工否本非所计。故或群拔为林，孤骞为柱，如堵如削，不丽不附，而藤树之荟蔚，紫气之苍茫，又非毫端所能点出。当其跃虚巉积，受趾不浮，似招游客以尽其奇。砂滑如珠，又若拒客而留其蕴，均足赏也。昔吴古梅诸人游此山，不火食者三日，至今艳其清狂。予辈当表灵阐秘之后，不能尽探厥有，良用深愧昔人矣。
是记也，非足以记黄山，聊以记吾之游黄山也，如此。
按：此游记中文笔绝佳者，而亦不免琐屑，游记之不足为文可知！此文收于《清文汇·甲前集》卷十七，当作于明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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