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绍珩小窗幽记（选） 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
澹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
不近人情，举世皆畏途；不察物情，一生俱梦境。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才子安心草舍者，足登玉堂；佳人适意蓬门者，堪贮金屋。
待富贵人，不难有礼，而难有体；待贫贱人，不难有恩，而难有礼。
惜寸阴者，乃有凌铄千古之志；怜微才者，乃有驰驱豪杰之心。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透得名利关，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关，方是大休歇。
会心之语，当以不解解之；无稽之言，是在不听听耳。
有誉于前，不若无毁于后；有乐于身，不若无忧于心。
极难处是书生落魄，最可怜是浪子白头。
人每责余目中无人，余谓人自不屑入吾目中，吾目中未尝无人也。
能为世必不可少之人，能为人必不可及之事，则庶几此生不虚。
须眉之士，在世宁使乡里小儿怒骂，不当使乡里小儿见怜。
人欲求道，须于功名上闹一闹方心死，此是真实语。
剖去胸中荆棘以便人我往来，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天下之事，利害常相半；有全利而无小害者，惟书。
文字要雄奇，不宜故求寂寞。
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便觉酒气拂拂从十指出也。（苏轼）
不恨我不见古人，惟恨古人不见我！（辛弃疾）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绝之气；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
山月江烟，铁笛数声，便成清赏；天风海涛，扁舟一叶，大是奇观。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坐忘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
沧海日，赤城霞，蛾眉雪，巫峡云，洞庭月，潇湘雨，彭蠡烟，广凌涛，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李东阳《题书斋联》）
夜阑人静，携一童立于清溪之畔，孤鹤忽唳，鱼跃有声，清入肌骨。
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固野客之闲情，实文人之深趣。
空山听雨，是人生如意事。听雨必于空山破寺中，寒雨围炉，可以烧败叶，烹鲜笋。
秋月当天，纤云都净，露坐空阔去处，清光冷浸，此身如在水晶宫里，令人心胆澄澈。
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耳而不恋。人能以明霞视美色，则业障自轻；人能以流水听弦歌，则性灵何害。
几条杨柳，沾来多少啼痕；三叠阳关，唱彻古今离恨。
罄南山之竹，写意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情不尽；愁如云而长聚，泪若水以难干。
花柳深藏淑女居，何殊弱水三千；雨云不入襄王梦，空忆巫山十二。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
竹外窥莺，树外窥水，峰外窥云，难道我有意无意；鸟来窥人，月来窥酒，雪来窥书，却看他有情无情。
雾满杨溪，玄豹山间偕日月；云飞翰苑，紫龙天外借风雷。
西山霁雪，东岳含烟；驾凤桥以高飞，登雁塔而远眺。
一失脚为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常怀廊庙的经纶。
学者要有兢业的心思，又要有潇洒的趣味。
平民种德施惠，是无位之卿相；仕夫贪食财好货，乃有爵的乞人。
烦恼场空，身住清凉世界；营求念绝，心归自在乾坤。
觑破兴衰究竟，人我得失冰消；阅尽寂寞繁华，豪杰心肠灰冷。
枝头秋叶，将落犹然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人之处世，可怜如此。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怀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
独坐丹房，潇然无事，烹茶一壶，烧香一炷，看达摩面壁图。垂帘少顷，不觉心净神清，气柔息定，蒙蒙然如混沌境界，意者揖达摩与之乘槎而见麻姑也。
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铜床铁柱，剑树刀山也。
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拂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藉以卧，意亦甚适，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柳宗元）
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
老树着花，更觉生机郁勃；秋禽弄舌，转令幽兴潇疏。
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
必出世者，方能入世，不则世缘易堕；必入世者，方能出世，不则空趣难持。
高卧闲窗，绿阴清昼，天地何其寥廓也。
雨过生凉，境闲情适，邻家笛韵，与晴云断雨逐听之，声声入肺肠。
园亭若无一段山林景况，只以壮丽相炫，便觉俗气扑人。
餐霞吸露，聊驻红颜；弄月嘲风，闲销白日。
清闲无事，坐卧随心，虽粗衣淡食，自有一段真趣；纷扰不宁，忧患缠身，虽锦衣厚味，只觉万状愁苦。
飞泉数点雨非雨，空翠几重山又山。
茅斋独坐茶频煮，七碗后，气爽神清；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心闲梦稳。
霜水澄定，凡悬崖峭壁，古木垂萝，与片云纤月，一山映在波中，策杖临之，心境俱清绝。
偶坐蒲团，纸窗上月光渐满，树影参差，所见非空非色；此时虽名衲敲门，山童且勿报也。
灯下玩花，帘内看月，雨后观景，醉里题诗，梦中闻书声，皆有别趣。
编茅为屋，叠石为阶，何处风尘可到；据梧而吟，烹茶而语，此中幽兴偏长。
窗前落月，户外垂萝，石畔草根，桥头树影：可立可卧，可坐可吟。
闲居之趣，快活有五。不与交接，免拜送之礼，一也；终日可观书鼓琴，二也；睡起随意，无有拘碍，三也；不闻炎凉嚣杂，四也；能课子耕读，五也。
茅屋三间，木榻一枕，烧高香，啜苦茗，读数行书，懒倦便高卧松梧之下，或科头行吟。日常以苦茗代肉食，以松石代珍奇，以琴书代益友，以著述代功业，此亦乐事。
入室许清风，对饮惟明月。
细雨闲开卷，微风独弄琴。
闲为水竹云山主，静得风花雪月权。
何地非真境？何物非真机？芳园半亩，便是旧金谷；流水一湾，便是小桃源。林中野鸟数声，便是一部清鼓吹；溪上闲云几片，便是一幅真画图。
人在病中，百念灰冷，虽有富贵，欲享不可，反羡贫贱而健者。是故人能于无事时常作病想，一切名利之心，自然扫去。
长亭烟柳，白发犹劳，奔走可怜名利客；野店溪云，红尘不到，逍遥时有牧樵人。天之赋命实同，人之自取则异。
天气晴朗，步出南郊野寺，沽酒饮之，半醉半醒，携僧上雨花台，看长江一线，风帆摇曳，钟山紫气，掩映黄屋，景趣满前，应接不暇。
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垣，白石为鸟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绿柳白莲，罗生池砌：时居其中，无不快心。
以江湖相期，烟霞相许；付同心之雅会，托意气之良游。或闭户读书，累月不出；或登山玩水，竟日忘归。斯贤达之素交，盖千秋之一遇。
春山艳冶如笑，夏山苍翠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如睡。
春雨初霁，园林如洗，开扉闲望，见绿畴麦浪层层，与湖头烟水相映带，一派苍翠之色，或从树杪流来，或自溪边吐出。支笻散步，觉数十年尘土肺肠，俱为洗净。
赏花酣酒，酒浮园菊方三盏，睡醒问月，月到庭梧第二枝。此时此兴，亦复不浅。
看山雨后，霁色一新，便觉青山倍秀；玩月江中，波光千顷，顿令明月增辉。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闲，剑令人侠，杖令人轻，麈令人雅，月令人清，竹令人冷，花令人韵，石令人隽，雪令人旷，僧令人淡，蒲团令人野，美人令人怜，山水令人奇，书史令人博，金石鼎彝令人古。
松声，涧声，山禽声，夜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雨滴阶声，雪洒窗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而读书声为最。
世路中人，或图功名，或治生产，尽自正经。争奈大地间好风月、好山水、好书籍，了不相涉，岂非枉却一生！
立言亦何容易，必有包天包地、包千古、包来今之识；必有惊天惊地、惊千古、惊来今之才；必有破天破地、破千古、破来今之胆。
世事不堪评，掩卷神游千古上；尘氛应可却，闭门心在万山中。
为文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为文；为人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为人。
胸中自是奇，乘风破浪，平吞万顷苍茫；脚底由来阔，历险穷幽，飞度千寻杳霭。
春到十千美酒，为花洗妆；夜来一片名香，与月熏魄。
剑击秋风，四壁如闻鬼啸；琴弹夜月，空山引动猿号。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是无彼无此真机；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常与水相连，此彻上彻下真境。
美女不尚铅华，似疏云之映淡月；禅师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莲。
冯惟一以杯酒自娱，酒酣即弹琵琶，弹罢赋诗，诗成起舞。时人爱其俊逸。
韵言一展卷间，恍坐冰壶而观龙藏。
观书，宜倚栏吹笛，宜焚香静坐，宜挥麈清谈。江干宜帆影，山郁宜烟岚，院落宜杨柳，寺观宜松篁，溪边宜渔樵、宜鹭鸶，花前宜娉婷、宜鹦鹉；宜翠雾霏微，宜银河清浅，宜万里无云，长空如洗；宜千林雨过，叠嶂如新，宜高插江天，宜斜连城郭，宜开窗眺海日，宜露顶卧天风；宜啸，宜咏，宜终日敲棋；宜酒，宜诗，宜清宵对榻。
午夜无人知处，明月催诗；三春有客来时，香风散酒。
山馆秋深，野鹤唳残清夜月；江园春暮，杜鹃啼断落花风。
按：《小窗幽记》，一名《醉古堂剑扫》，为陆绍珩（约1624年前后在世）编清言集语。通常以为明人陈继儒撰，当是误题（陈氏集语多老朽）。所集清言颇杂，偶有超然自得语，清新隽永，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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