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认识多元化局面形成,对许多事情重新审视,就出现了许多不同的观点。对古典小说《水浒传》的评论也是这样,其中,就有无斋主人的“黑帮论”,此论在他出版的《黑话水浒》中有系统的表述。 刚看到《黑话水浒》的时候,我也感到眼前一亮,因为无斋主人的观点,在看问题的角度和论述方法上让人耳目一新,且写得观点鲜明,论述细致,颇有份量。看过《黑话水浒》,作进一步的思考,我的结论与《黑话水浒》的观点完全不同。 在《黑话水浒》中,梁山组织是一个大型的黑帮组织,而不是义军。他说:“替天行道的玫瑰色彩只是为了掩盖好汉们的暴行。个别好汉的正义行为,并不能改变梁山组织整体上的掠夺性暴力团伙的本质。所谓的义气,也不比黑帮江湖义气高明多少。” 他说宋江等人是黑社会势力,我说宋江等人是正气的代表。我认为,问题的实质,是无斋主人用看现代反映黑社会的影视作品的眼光去看待古代的农民起义,用厚黑学的理论角度去看待思想命题,用世俗眼光去看待政治议题,用浅层的犯罪表象去掩盖深层的社会本质,用看待个别案例的方法去衡量关乎国家兴衰的大事。我认为,水浒反映的是农民起义,塑造的是一批英雄,《水浒传》通过歌颂宋江等梁山好汉的斗争,反映了北宋末年社会的黑暗,表达了作者对社会正义的渴求。 下面,我从几个方面,评述宋江等人是起义英雄而不是黑帮。 首先,“黑社会”一词,是现代才有的。黑社会犯罪,也只有到了现代,才有其完整形式。黑社会的存在,有其自身的规律。黑社会,虽然是对社会有严重危害的毒瘤样的东西,但,这东西古代没有,既便有与现代黑社会相似的东西,充其量也只是黑社会组织萌芽状态原始形态的东西,在当时不可能产生多大的社会作用,更不会产生像梁山起义军那么大的影响力。 其次,“黑社会犯罪集团”以追求非法经济利益为主要目标,而梁山好汉以躲避迫害为原由。虽然梁山好汉也劫取富人的财物,但这种“劫”与黑社会的“劫”有本质的不同。黑社会劫的是别人合法经营得来的财产,梁山好汉劫的是官府豪强巧取豪夺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不义之财。这不仅反映在劫取生辰纲这样的官财,而且反映在劫取毛太公那样的地方恶霸强夺的民财。这些梁中书、毛太公之类的被劫者,才是现代黑社会势力的祖宗。如果非要给古人安个“黑社会”的帽子,这“黑社会”的代表人物就是镇关西、毛太公、蒋门神。而教训他们的鲁智深、解珍、解宝、武松等人,正是与“黑社会”斗争的英雄。我们看问题不能只看表象,更要看深层次的东西,要联系事情发生的特定背景。好多表面相似的东西,本质却截然相反。 其三,黑社会势力之所以“黑”,就在于他们的地下性。也就是说,他们在明处与一般人没有两样。他们的势力,虽然让人处处感觉得到,但总是无形的。他们并不公开与政府对抗,只是寄附在日常的生活中。而水浒英雄,则公开与北宋的黑暗官府对抗,他们不用合法身份掩护,他们是明的。现代黑社会有些人,心是那么黑,而在社会上却不断巴结公权人物,甚至想进入政权组织,他们需要在官府找靠山。没有官府的腐败势力,黑社会根本就兴不起来。“小哥”需要“大哥”罩着,“大哥”却需要白道上强有力的人物罩着。 其四,黑社会势力,并不进行武装割据,而梁山英雄,却是从梁山事业建立的时候起,就一直进行着武装割据。比较有影响的黑社会,包括当年上海十里洋场上的黑社会头子,哪一个在明处搞起了武装割据?至于现在的“金三角”坤沙集团,那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黑社会了,他们在当地,具有“政府”一样的作用。说他们黑,只是因为他们制毒贩毒,与水浒上的情形,完全不同。 其五,黑社会为自己做事不讲道德,水浒英雄则对他人救助,主持正义。黑社会势力给群众以精神恐惧,而水浒英雄则给弱势人物以精神庇护。黑社会势力为了自己的非法利益,不惜用恐怖残忍的手段残害人,在他们那里,没有正义的概念,只有团伙的私利,他们给群众的安全感带来很大的威胁,而水浒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相助依据的是社会的正义。有他们出手相助,受害人心里就踏实。鲁智深教训了桃花山强取民女的强盗,得到的是桃花村的刘老汉及全村人的感激。试想,黑社会势力,有这样救人救事的么?他们除了救他们帮内的小兄弟,还会救谁?最关键的问题是黑社会势力代表了邪恶,而水浒英雄代表了正义。黑社会,勾结官府的败类,搜刮残害百姓,“官黑”与“民黑”一起,搞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而水浒英雄,尤其是来自下层的人员,都是不堪豪强恶霸的欺压才走上梁山的。庶民受欺,依靠官府,官府却因豪强恶霸有保护伞而不能给欺人者以应有的惩治,社会正义在法治上失却,受欺者只能转向有正义之心的强有力的英雄人物。虽然这样的英雄人物,如鲁智深、武松、李逵一类人,只能救其一时一事,但他们多少能给那些对官府失望了的老百姓一些精神安慰,成为他们的精神寄托。说到这里,有人说水浒人物是“黑社会”,有谁能认同呢?鲁智深不正是在为金氏父女主持正义时犯了法的么? 其六,黑社会是主动危害社会,水浒英雄则是被逼而反。黑社会为获取小集团的非法利益,总是主动出手扰乱社会、残害百姓,他们不是被动的。而水浒英雄多数都是被逼无奈,才被迫躲避的。走上梁山的人们,自动放弃正常人的生活而主动去做盗贼的很少很少。如果说梁山泊在王伦时期还真有土匪强盗的性质,那么,在晁盖、宋江主持梁山大计以后,就已经不是那样的情况了。正是因为他们被逼,他们不愿意一直过这样的生活,才希望朝廷能招安,还他们一个正统思想认可的身份。 其七,黑社会为己害民,而水浒英雄则“替天行道”。黑社会组织的眼光只盯在他们内部成员的利益上,看的只是自己的一个小角落。而水浒英雄,在施耐庵的笔下被赋予社会正义的寓义,他们看到的是整个国家的兴衰。他们的斗争对象,就是高俅、杨戬、童贯、梁中书那类政治上迫害英才、经济上搜刮民众的贪官奸臣,是那些把国家秩序和社会风气搞乱的人。他们替天所行的“道”,应当是自古以来仁人志士追求的法治公正、社会公平、风气纯正,或许就是董仲舒所说的“天道”吧。退一步从皇权上看,即便把“天”理解为皇权,那么,也是说你皇帝本当依天理人道而作为,但你没有作为,你政治上昏庸,用了奸官,我们替你惩治了。你皇帝本当带头维护法律秩序、社会秩序,却没有维护好,我们替你维护。当然,这只是他们的一种目标。这种目标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很难实现,这也正反映了梁山英雄的无奈,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但,这并不影响对他们的评价。如果梁山英雄真的能实现替天行道的目标,那各种贪官污吏不在了,地痞恶霸也就少了。虽然这种社会理想有可能是文人有些勉强地加给英雄们的,但我们评的是《水浒传》,水浒故事本来就是编的,我们当然要根据《水浒传》所写而评,离开水浒本身的内容去谈论,那是不恰当的。在这个意义上去谈水浒英雄,也就有了与武王伐纣、商汤伐桀一样的性质,虽然他们没有成功。 其八,虽然水浒英雄为生存和发展需要筹粮筹款,但这些是在为正义而斗争的大事业中进行的,因而也就有了它的合理性。打开州府后,没收官府的财产,这财产是天下公有的,你不为民作主的官能用,我替天行道的人更能用。在民间,只要富人的钱财,不收贫人的东西。没收地主的财产,不只梁山义军这样做,历史上哪个农民起义队伍不这样做呢!其实,梁山队伍不仅劫富,而且济贫,把得来的钱粮,拿出一部分发给群众。无斋主人说梁山队伍只在打下祝家庄时把很少一部分粮食分给群众,不足以说明问题。其实不然。我认为,不能认为只有把全部的财物都分给群众才可以,义军队伍也需要用啊,没有这些后勤储备,怎么支撑大业啊?打破祝家庄,发给每户一石,已经可以了。其实,并非只在打破祝家庄时分财给众人,这种做法经常用。比如,打下大名府后,“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救灭了火”,“又开仓廒,将粮米接济满城百姓了,馀者亦装载上车,将回梁山泊仓用”。至于对打了胜仗奖励将领和士卒,这在哪个队伍里都是很自然的事,不能像无斋主人那样理解为黑社会组织成员分赃。《水浒传》写“宋江水浒寨内,将北京所得的府库金宝钱物,给赏与马步水三军”,不是无斋主人所说的给那几个上层“黑帮大哥”们分赃,这是奖励马步水三军—全体将士。再看,打开东平府,宋江“将太守家私,散与居民”。打开东昌府,“先救了刘唐,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一分给散居民“。其他章节还有没有这类的叙写,我没统计。至于有人说写得次数少,那也不足为据,有些事,不见得每次都写到。 至于梁山队伍各种关系的协调摆布,都是发展过程中的正常之举,不能人为站在庸俗的角度给他们的管理智慧蒙戴上黑帮权谋的帽子,更不能主观地强行给起义队伍分出几个派别来。 说梁山好汉代表了正义,并不是说他们是十全十美的人物,而是从他们所从事的反贪官反邪恶的事业上说的。在他们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尤其是在他们上山之前。他们当中,好多人都是犯了国法的罪犯,为躲避制裁才到了梁山。他们当中,有些人生性粗暴,动不动就杀人放火,比如李逵,就常常杀人不分对象。像杨雄那样发现妻子不忠,一纸休书赶出门外也就是了,不一定非杀人犯罪。但,这种事要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辩证地结合具体历史条件看。正是因为处于那种被官府所不容的地步,他们的革命性才强,正是所谓“穷则思变”。试想那些不忧“炎炎赤日”,在高堂府中摇扇求凉的公子王孙,你去请他们,他们会到反抗阵营中来么?那些从社会底层加入梁山队伍的,有些上山前确实属于不干好事的败类,是真正意义上的强盗。比如王矮虎,既贪财,也念色,与豪强恶霸是一样的货,这肯定被平民百姓所痛恨,但自从上了梁山,在梁山队伍的教育和纪律约束下,也逐步改掉了以前的恶性。谁能找到在宋江领导下的梁山头领中还有残害百姓而不受制裁的事例?这些英雄们,虽然有些人有明显的性格不足,但他们心中秉承的仍然是人间的道义,多数英雄只重枪棒功夫,不近女色。像李逵这样出身于雇农家庭的莽汉,误认为宋江强娶人家姑娘后,还气愤异常,不计他大哥宋江的情面,砍了杏黄旗,冲撞了宋江呢!这就说明起义队伍的爱憎是分明的。在回家接娘的路上,遇到剪径的李鬼以自己的名义劫财,他痛打了李鬼,斥责李鬼坏了他的名声。这说明,李逵这样的人,是不会干劫财这样的坏事的。 古代的起义队伍,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提不出更好的革命理论,他们有他们的局限性,不能过高地要求他们像后来在正确理论指导下建立的革命队伍那样,这是历史客观必然。 当然,起义队伍,毕竟有草莽的背景,如果按照惯常的思维,总对他们恭敬不起来,这很正常。但,当施耐庵将中国传统的正义之气赋予他们的时候,当几百年的民间传说站在民本思想的角度肯定他们的时候,当把他们放在邪恶势力的对立面的时候,这些英雄人物一个个就是可爱的了。肯定他们,在于肯定正义,绝不是鼓吹犯罪。从他们身上,能看到社会需要正义,需要用正义去战胜产生邪恶的力量。当正统观念上的正义力量优化了社会,水浒英雄式的队伍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谁还去那条件艰苦的水泊拿着性命去受罪呢? 有学者说,对好的文学作品的理解,有多重结构。像莎士比亚的戏剧,一般观众可能看热闹,有点思想的人可能看人物的命运,而很有头脑的人却可以从作品的社会历史背景中看到更多更深的内容。我们看水浒也是这样,有些人看表象,有些人深入一些,有些人能再深入一些。其实,《水浒传》的思想倾向是比较明显的,这在对人物的塑造,对事件的描写,以及字里行间透出的作者的好恶,还有那夹在故事中间不断现出的诗样的结语等方面,都能体现出来。我们是研究小说,而研究小说就要从小说自身体现的内容来着手,而不是其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