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史家房间——内——日 小史拉开抽屉,里面放的东西之中,有一把剪子,起初,他想把信封扔进去,但是又改变了主意,把剪子拿了出来。在剪开信封之前,小史回头看了看空空的房间。然后操剪刀剪开信封,里边是一本紫色的书。他摩挲着书的封面,叉开手指,手微屈,用指尖轻触扉页上赫然写着的:献给我的爱人。 他又把书合上,放进抽屉,上了锁,然后站起身来在室内缓缓的走动。 他突然停下,他的耳边响起了悠长的无歌词的昆曲之音。 2公园——外——晚 昆曲继续在回荡着。 深秋的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这里有湖有山,还有一段城墙作围墙。三三两两的人散布在城墙下、城墙附近的绿地及假山上。这些人站在小雨里,打着伞,穿着雨衣,或干脆冒着雨。他们小声交谈着,雨水浸湿了他们的鞋,打湿他们的衣服,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留到脸颊上。我们看不到他们的面孔,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已是傍晚时分,高大的城墙爬满了深绿色的叶子,厚厚的,湿漉漉的。 阿兰在阴雨中出现。 阿兰的画外音(很低沉):“我们这里有很多雨,烟雨蒙蒙,冷冰冰的。所以,我的身体总被水汽包围。到处都是这种软绵绵、弥散着的水。这世界上如果还有雨以外的东西,就是我了……仿佛在天地之间,我是惟一的肉体。有时候,我真想融化在雨里。” 3同上,但天色更黑。场上的人也挨得更近。 小史穿着警服出现,走向派出所。 小史的画外音:“我们这个公园,老有一些男的在这儿腻歪。这些孙子有毛病。我们也不想管他们的事,但是不管又不成。” 4公园树林里——外——夜 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几个手电筒的光柱在不远处不断闪动。只听见几个人在高喊:“都别跑了!站住!”听到的更多的是许多人在泥地里的乱跑声,以及挨打时发出的痛苦声音。顿时,树林中,一片慌乱,可是没人喊叫。有的人动作麻利,夺路就逃。在逃走的人中间,阿兰从容不迫的走着。高大英俊的警察小史和两个联防队员手中拿着手电筒冲了过来。 5城墙边——夜 警察小史:“手扶在墙上,站成一排!不许乱动!”挨个的拧脑袋用手电照,看是谁。 阿兰非常的顺从,又带有几分潇洒。他面朝墙站着,头也不回,仿佛对身后的事漠不关心——其他人都禁不住要回头的。 然后警察小史伸手把阿兰的脸掰转过来,阿兰表情平静。 小史旁白:“那天晚上我逮住他时,他就是这样的满不在乎。假如不是看他眼熟,我会以为逮错人了呢。” 6公园的树丛里——外——夜 警察小史一只手打着手电,一只手抓住阿兰的胳膊,推着他往前走。阿兰顺从,很自然的半倚着小史。走着走着,就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把手放在小史背上,很狎熟、很随意的抚摸小史,一直摸到屁股上。小史震惊而不适,但很奇怪,他一直没有发作打阿兰,一直是想发作又发作不了的样子。后来,他放开了阿兰,自己朝前走。片刻后回头,阿兰站在原地,似在目送他。又过了片刻,小史下了决心,转过身来,想要去逮住阿兰,但是阿兰在从容的走开。现在似乎没有理由再去逮他了。 小史旁白:“那天晚上,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7公园里的林荫道——外——日 小史的画外音:“我该打丫的一顿。我知道,这孙子是个作家,叫阿兰。他老上这儿来。听说他很贱。好哇,犯贱犯到我身上来了……没关系,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早晚我还会逮着他。” 阿兰长时间的坐在林荫道边的长椅上,表情慵懒,把右手放在长椅上,轻轻的摩挲着长椅的板条(手好像做着下意识的动作)。看着过往的行人。这时他有三十多岁了,但仍然很漂亮,他的脸似乎还化了一些淡妆。东张西望的样子很突出。 8路旁树荫下——外——日 一个搔首弄姿、步态蹒跚的人走过,阿兰久久地盯住,直到看不见时为止。 阿兰看到一个长得漂亮的人,他站起来盯梢,在公园里转了好几圈,被盯的人也时时停下来看他是不是跟着。这一切就像特务接头一样,双方都很谨慎。直到那个人站下来和他攀谈。 阿兰的画外音:“我每天都出来,最近也这样。这个朋友告诉我说,不要出来,正抓得厉害。虽然如此,他也出来了。” 阿兰很是懒散,但对方则免不了东张西望。 两人勾肩搭背,并肩行去。 9公园里的厕所——内——日 阿兰(画外,懒洋洋):“下午我回家时差点出了事。” 马路边上的这个厕所又小又脏。阿兰进去之前,看到了墙上新刷的标语,坚决打击厕所里的各种流氓活动。里面墙上有同性恋的“宣传画”。有个男人站在小便池前,正在摆弄自己的那个东西。阿兰站到他边上,侧着头看。看了一会,觉得不对,就离去了。 10公园里的厕所——外——日 阿兰走到厕所外面,走向自己的自行车。 那人追了出来,喝道:“站住!” 走到阿兰前面,把卷起的袖子往下一放,里面有个红袖标,然后就把自行车的车把按住。 阿兰:“什么事?” 那人:“你干什么了自己知道!” 盘问的场面,阿兰从容不迫,说话慢条斯理,对方无计可施。那人时时做个捻钞票的手势,但阿兰视而不见。周围逐渐聚起了围观的人。 阿兰(画外):“他问我看他干什么,我说我没看他,还问他干什么了,怕我看到。他说我有流氓活动,我问他什么是流氓活动,还说,也不知谁在搞流氓活动。后来他把人群撵开,放我走了。分手时他小声对我说:‘哥儿们,你丫真是舍命不舍财呀。’” 11公园里的厕所——内——傍晚 阿兰(画外):“傍晚时,又有一次很危险。” 这一次阿兰在一个很干净的厕所里。灯光如昼。 阿兰(画外):“平常,这里的人很多,今天一个都没有,大概是因为抓得厉害吧。” 阿兰小便,进来一个警察,仔细地打量他。阿兰想往外走,被警察叫住了。 阿兰(画外):“他把我问了一溜够,家住哪里,上班在哪里,为什么上这儿来。” 最后,警察问道:“外面那辆车是你的吗?” 阿兰:“是。” 警察:“带执照了吗?” 阿兰:“带了。” 阿兰掏自行车执照给他看。警察看了一眼,还给他。说:“我就问你这个。” 阿兰(画外):“总是这样,我都有点烦了。这个借口不好——有在厕所里查自行车执照的吗?” 12公园里的假山——外——夜 阿兰(画外,微微有一点兴奋):“就如落叶归根,我终于进去了。那天晚上公园里大抄。” 晚上在公园里,在一团漆黑中,警察悄悄地走来,忽然电光一闪,照到了正在缠绵的野鸳鸯。手电光死死盯住了女方,照着她低着头整理衣裙,然后朝光柱走来。但是光柱又晃到了别处。今天夜里警察不抓野鸳鸯。 阿兰和朋友呆在假山后面的石凳上。 阿兰(画外):“这个地方平常查不到,但是那天不一样了。” 手电光一闪,照到阿兰正坐在一个男人身上。他站起来,低着头朝光柱走来。 警察小史假装诧异地说:“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和我们走一趟吧。” 小史一把抓住了阿兰的手。原来被坐着的那个男人趁机逃掉了。 小史押着他去派出所,把他推得远远的,似乎提防着他伸手。 小史:“你是不是老上这儿来?” 阿兰不语。 小史:“你外号是不是叫阿兰?” 阿兰又不语。但继续从容自若。 小史加重语气:“前几天的晚上,咱们是不是在这儿见过一面?” 阿兰不语,但面带微笑。 小史有点恼羞成怒,小声嘀咕:“你丫还笑!有你哭的时候!” 13派出所审问室——内——夜 小史把阿兰推到墙边,压他蹲下,说: “老实蹲着啊。” 自己走到桌子后面坐下,把警棍放到了桌上,然后看报纸。 14派出所里——内——夜 阿兰蹲不住了,坐在了地上。 警察小史头也不抬地说:“我没让你坐着。” 阿兰又蹲了起来。过一会,又想直直腰。 小史:“也没叫你站着啊。” 阿兰又蹲下。 15派出所——内——夜 警察小史放下报纸,给自己泡方便面,打量阿兰。 警察小史一边吃面,一边对阿兰说:“我找你好几天了。你躲哪儿去了?” 阿兰不语。 警察小史吃完了面条,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伸了一个懒腰,这才看了阿兰一眼。 警察小史:“你知道我找你干啥?” 阿兰呆着不答。 警察小史:“嘿!我和你说话呢!” 阿兰答道:“不知道。” 小史:“不知道什么?” 阿兰:“不知道您为什么找我。” 小史笑,摇头:“不知道?好。”他又看报。 阿兰蹲不住,又要坐下。小史咳嗽一声。阿兰又蹲起。 小史:“对。让干吗再干吗。” 16派出所——内——夜 亮着灯。似乎过了不少时候。阿兰低着头,弓着腰,看自己的膝盖。因为很累,所以相当狼狈:腰弯的后襟缩上去,脊梁露了出来。 小史收起报纸。“现在知道了没有?” 阿兰抬头看小史,摇摇头。 小史摇头,轻笑,轻轻说:“好,等你知道咱们再说。蹲着慢慢想吧。” 他把腿跷上桌子,瞪了阿兰一眼:“看我干吗?” 阿兰又低下头去。 17派出所——内——夜 小史展开报纸,继续看报,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想好了吗?” 稍顷又加一句:“你要愿意蹲一夜,就蹲一夜。反正我值班。” 在开始回答之前,阿兰看小史。小史很帅。 阿兰舔舔嘴唇:“我是同性恋。” 小史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阿兰。 然后停了一会儿。 阿兰的画外音,平缓而从容不迫:“我告诉他说,我是同性恋者,常在公园里接头。” 18公园外的小巷——外——日 阿兰尾随一男子行去。走向一所未完工的楼房。 阿兰的画外音:“我有很多朋友,叫做大洋马、业余华侨、小百合等等。名字无关紧要,反正不是真的。我们在公园里相识,到外面的僻静角落里做爱……” 小史咳嗽。 19派出所——内——夜 小史:“我没问你这个。” 阿兰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到医院里看过。” 阿兰(幽幽地):“我试过行为疗法……还有一种药,服下去可以抑制性欲。不过,都没什么效果。再说,也不是我自己想去看,是别人送我去的。” 小史加重了口气:“我也没问你这个。” 阿兰(地臣):“我结了婚,我知道这是不好的。对不起太太。(声音低至不清)……再说,在圈子里,人家知道了我结过婚,也看不起我……” 小史近乎恼怒:“我没问你这个!” 阿兰不解地抬起头来。 小史:“我问你有什么毛病!” 静场。阿兰把手贴在自己脸上,喃喃自语似的:“我的毛病很多……” 小史厉声喝道:“你丫贱!你丫欠揍!知道吗?” 阿兰低下头去。 过了一回他抬起头来,脸上是既屈辱又宽慰的样子,说道:“是。知道了。我从小就是这样的。” 但语调低沉,甚至哽噎了一下。 20很久以前,阿兰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外——日 阿兰(起初平缓,无感情):“小时候,我家在一个工厂宿舍区。三层楼的砖楼房,背面有砖砌的走廊。走廊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楼与楼之间搭满了伤风败俗的油毡棚子。” 顺着乱糟糟的走廊前进,进到一间房子里。打蜡的水泥地板,一台缝纫机。角落里有一堆积木。当转向积木时,响起了脚踏缝纫机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玩积木,我母亲在我身边摇缝纫机。我们家里穷,她给别人做衣服来贴补家用。” 21派出所——内——夜 灯下,警察小史收起报纸,对阿兰说:“好了,你可以起来了。” 阿兰站起来,艰难的走动。但依旧从容不迫。到桌前的圆凳上坐下,又疑虑地站了起来。 警察小史:“坐下吧。” 22很久以前,阿兰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内——日 阿兰的声音:“除了缝纫机的声音,这房子里只能听到柜子上一架旧座钟走动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停下手来,呆呆地看着钟面,等着它敲响。我从来没问过,钟为什么要响,钟响又意味着什么。我只记下了钟的样子和钟面上的罗马字。我还记得那水泥地面上打了蜡,擦得一尘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觉得它冷。这个景象在我心里,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里的沙子一样,也许要等到我死后,才能分离出去。” 钟鸣声。 “自鸣钟响了,母亲招手叫我过去。那时,我已经很高了。母亲用一只手把我揽在怀里,解开衣襟给我喂奶,我站在地上,嘴里叼着奶头,她把手从我脑后拿开,去摇缝纫机。这个样子当然非常的难看。母亲的奶是一种滑腻的液体,顺着牙齿之间一个柔软、模糊不清的塞子,变成一两道温热的细线,刺着嗓子,慢慢地灌进我肚子里。” 打了蜡的水泥地面,陈旧的积木。阿兰的声音渐渐带有感情。 “有时候,我蓄意用牙咬住她,让她感到疼痛,然后她就会揪我的耳朵,拧我,打我,让我放开。” “然后,我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这地面给人冰冷、滑腻的感觉,积木也是这样。与此同时,在我的肚子里,母亲的奶冰冷、滑腻、沉重,一点都没有消化,就像水泥地面一样平铺着。时间好像是停住了。” 23派出所——内——夜 阿兰犹豫、试探地看小史。小史在听。 小史的画外音:“听他说话真费劲……不过那天晚上我下了决心听他说。这不光是因为他对我动手动脚……听他们说,阿兰毛病很大。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毛病。” 阿兰看过小史后,又开始了。 24阿兰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内——日 门敞开了。外面很亮。 阿兰的画外音: “我从没想过房子外面是什么。但是有一天,走到房子外面去了。我长大了,必须去上学。我没上过小学,所以,我到学校里时,已经很大了。” 25学校外面的路——外——日 “那座学校纪律荡然无存,一幅破烂相。学校旁边是法院,很是整齐、威严,仿佛是种象征。法院的广告牌,上面打着红钩。” 布告栏。打着红钩的布告。 “上学路上,我经常在布告栏前驻足。布告上判决了各种人。‘强奸’这两个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惧。我知道,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象的事情。还有一个字眼叫做‘奸淫’,我把它和厕所墙上的淫画联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然后被抓住,被押走。对于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羞耻感,只有恐惧。随着这些恐惧,我的一生开始了……说明了这些,别的都容易解释了。” 26学校的教室——内——日 阿兰画外音,从平缓开始: “我长大了。上了中学。” 教室里坐满了学生。 “班上有个女同学,因为家里没有别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会的老太太押到班上来,坐在全班前面一个隔离的座位上。她有个外号叫公共汽车,是谁爱上谁上的意思。” 公共汽车坐在隔离的座位上。 “她长得漂亮,发育得也早。穿着白汗衫,黑布鞋。上课时,我常常久久地打量她。” “她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孩子,但她已经是女人了。一个女人出现在教室里,大家都吓坏了。课间休息时,教室分成了两半,男的在一边,女的在另一边。只有公共汽车留在原来的地方。”公共汽车的体态。 “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强奸、奸淫。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我勃起经久不衰;恐怖也经久不衰——这件事告诉我,就像女性不见容于社会一样,男性也不见容于社会。” “放学以后,所有的人都往外走,她还在座位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镜头逐渐推进公共汽车。阿兰带有感情。 “这时我在门外,或者后排,偷偷地看她。逐渐地,我和她合为一体。我也能感到那些背后射来的目光,透过了那间白衬衫,冷冰冰地贴在背上……在我胸前,是那对招来羞辱,隆起的乳房……我的目光,顺着双肩的辫梢流下去,顺着衣襟,落到了膝上的小手上。那双手手心朝上地放在黑裤子上,好像要接住什么。也许,是要接住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吧。” 27派出所——内——夜 阿兰抬头看小史。 小史的画外音:“听了他这些话,我觉得他在炫耀他那点事儿,很臭美,故意把话说得让人听着费劲,显摆他是作家。我很想叫他知道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这不用着急。” 稍顿,又加一句:“不过,这孙子真的很特别。” 小史:“接着谈,谈你有什么毛病。少说点废话。” 小史有点烦的样子了。 阿兰重新开始:“我的第一个同性爱人,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他很漂亮,强壮,在学校里保护我。那一次是在他家里,议论过班上的女同学——尤其是公共汽车以后,就动了手。我说,我是女的,我是公共汽车。而且我觉得,我真的就是公共汽车。” 28男同学的家——内——日 在单人床上,两个人赤裸相拥着。 阿兰:“我马上就感到自己是属于他的了。我像狗一样跟着他。他可以打我、骂我、对我做任何事——只要是他对我做的事,我都喜欢。我也喜欢他的味道——他是咸的。睡在铺草席的棕绷床上,他脊背上印上了花纹,我久久地注视这些花纹,直到它们模糊不清——我觉得在他身边总能有我呆的地方,不管多么小,只要能容身,我就满足了。我可以钻到任何窄小的地方,壁柜里、箱子里。我可以蜷成一团,甚至可以折叠起来,随身携带……但是,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29男同学家窗外——外——夜 阿兰:“他家住在一座花园式的洋房里。有一天,已经黑了。我找他,站在花坛里往窗户里看。他正在灯下练大字。我看了好久,然后敲窗户。他放下笔,走到窗前,我们隔窗对视。我打手势让他开窗,他却无动于衷地摇头。他要走开时,我又敲窗户。最后他关上了灯。” 阿兰坐在窗外。颓唐地把头倚在墙上。 “我在黑夜里直坐到天明。夜很长,很慢。整整一夜,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看到我。开头还盼他开窗户来看我一眼,后来也不盼了。他肯定睡得很熟。而我不过是放在他窗外的一件东西罢了。我真正绝望——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忽然一下,外面的路灯都灭了。这时我想哭,也哭不出来。天快亮时起了雾,很冷,树林里忽然来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候我猛然想到,我是活着的!” 30派出所——内——夜 阿兰抬头看小史,小史仔细看阿兰,面露厌恶之态,但马上又把这表情收了起来。 『建议:在小史面前,朦朦胧胧出现了一面窗户,在它的灯影中,有一个人在外面敲窗、做手势,要求进去。然后又推、拨,想要开那扇窗户。后来他力竭,退后了半步,往里看。』 阿兰接着说下去:“后来,我继续关注公共汽车。” 31学校——内——日 空荡荡的教室。那张桌子后面坐着公共汽车。 “教室里空无一人时,我走到她面前坐下。她说,她和任何人都没搞过,只是不喜欢上学。这就是说,对于那种可怕的罪孽,她完全是清白的;但是没有人肯相信她。另一方面,她承认自己和社会上的男人有来往,于是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有流氓鬼混的行径。因此就被押上台去斗争。” 公共汽车走出门去。走廊上没有人。她独自前行,带有成熟女性的风韵。 “我在梦里也常常见到这个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长着小小的乳房、柔弱的肩膀,被押上台去斗争,而且心花怒放。但我抑制住心中的狂喜,低头去看自己的黑布鞋。” 公共汽车的黑布鞋,白袜子。 “我还能感觉到发丝,感觉到她身上才有的香气。此时我不再恐惧。在梦里,我和公共汽车合为一体了。只有一个器官纯属多余。如果没有它,该是多么的好啊……” 32派出所——内——夜 小史轻咳,可能是无意的。阿兰垂下头,似有些羞涩。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了。 阿兰:“中学毕业了,各人有各人该去的地方。那一年我十七岁,去了农场当工人。人家觉得我老实,就让我当了司务长,管了伙食账。” 33大通炕的集体宿舍——内——夜 空空荡荡的房子。 阿兰:“我遇到了一个人,是邻队的司务长。我们是在买粮食的时候认识的。 我带他到我的大房子里。他和我谈到了女人。我喜欢他,就说,我就是女人。我满足了他,他却没有回报我……后来,他约我过节时到他那儿去,说过节时别人都回家了,清静。过节时,我真去他那儿了。我又满足了他。然后……灯一亮,炕下站起来几个表情蛮横的小伙子。我转向司务长,可他给了我一个大耳光。然后他们揪住我围殴,搜我的兜,把钱拿走……” 大通炕的近景。阿兰赤着身子在炕上爬。画外音渐弱。 “我背过身去,让他们揍我。那间房子不宽,但很长,大通炕也很长。那些声音就在房子里来回撞着。我几乎不能相信是在大我,好像这是别人的事……在炕里摆着一排卷起的铺盖。铺盖外面,铺着芦苇的席子,像一条路。我就顺着这条路往前爬。那些席子很光滑。有一只长腿蜘蛛从我眼前爬过……” 别人在揍阿兰。截入小史的画外音:“他讲这些事时,我看他很兴奋。” 34小史家房间——内——日 小史打开抽屉取出了阿兰的书。 小史的画外音:“他写出这样的故事来,我倒是不奇怪……” 35郊外的公路——外——夜 阿兰独自走在公路上。 阿兰(画外):“他们搜走了我的钱,把我撵走了。那是公家的钱,大家的伙食费,这些钱对我来说,是太多了。我是赔不起的啊……后来,我在黑暗里走着。偶尔有车经过,照到了半截刷白的树干。挨打的地方开始疼了,这就是说,他们真的打了我。夏天的夜里,小河边上有流萤……夜真黑啊。有车灯时,路只是灰蒙蒙的一小段,等到走进黑暗里,才知道它无穷无尽的长。出现了一块路碑,又是一块路碑。然后又是路碑。我想到过死,啊,让我死了吧。然后闭着眼睛站在路中间。后来睁开眼睛时,远远的地方,有一道车灯,照出了长长的两排树,飘浮在黑暗里。露水逐渐湿透了布鞋,脚上冷起来了。我觉得,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也许,我不生下来倒好些……但后来又想:假如不是现在这样,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36小史家房间——内——日 小史在回想,说:“当时我觉得他真的有病。” 他看阿兰的书。 37梦幻 阿兰(画外,平缓地开始):“在古代的什么时候,有一位军官,或者衙役,他是什么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长得身长九尺,紫髯重瞳,具体他有多高,长得什么样子,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高高的宫墙下巡逻时,逮住了一个女贼,把锁链扣在了她脖子上。这个女人修肩丰臀,像龙女一样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监狱里去,让她饱受牢狱之苦,然后被处死;也可以把锁链打开,放她走。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把她交了出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把她还给了她自己。实际上,还有第三种选择,他用铁链把她拉走了,这就是说,他把她据为己有。其实,这也是女贼自己的期望。” 黑衣衙役牵走女贼。 背景衬着远远地飘来无歌词的昆曲音调。 阿兰(画外):“那条闪亮的链子扣在她脖子上,冷冰冰的,沉甸甸,紧贴在肉上。然后她经过了哆开的领口,垂到了腰际,又紧紧地缠在她的手腕上。经过双手以后,绷紧了。她把铁链放在指尖上,触着它,顺着铁链往前走着。但是,铁链又通到哪里呢?” 38河边——外——日 “那位紫髯衙役用锁链牵着女贼,没有把她带回家里,而是把她带进了一片树林,把她推倒在一堆残雪上,把她强奸了。此时,在灰蒙蒙的枝头上,正在抽出一层黄色的嫩芽。这些灰蒙蒙的枝条,像是麻雀的翅膀,而那些嫩芽,就像幼鸟的嘴壳。在他们走过的堤岸下,还残留着冰凌……她躺在污雪堆上,想到衙役要杀她灭口,来掩饰这次罪行,就在撕裂、污损的白衣中伸开身体,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想道:在此时此刻死去,这是多么好啊。而那位衙役则倚着大树站着,看着她胸前的粉红蓓蕾,和束在一起的双手,决定把她留住,让她活下去。他们远远地站着,中间隔着的,就是残酷的行径。” 39小史家房间——内——日 小史放下阿兰的书。 小史:“阿兰也爱过女人。” 40学校外——外——日 阿兰的画外音:“中学快毕业时,公共汽车进去了。那时她就住在学校里,所以就从学校里出来,到她该去的地方……” 公共汽车提着东西走向警车。 “她双手被铐在一起,提着盆套。盆套里是洗漱用具,所以她侧着身子走,躲开那些东西,步履蹒跚。当时有很多人在看她,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她独自微笑着,低头走自己的路,好像是在回家一样。” “在警车门前,她先把东西放下,然后,有人把她的头按下去。她很顺从地侧过了头,进到车门里,我多么爱那只按着她的大手,也爱她柔顺的头发——我被这个动人的景象惊呆了。这是多么残酷,又多么快意啊!她进了那辆车,然后又把铐在一起的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那双手像玉兰花苞,被一道冰冷的铁约束着……她在向我告别。她还是注意到了由我在场。手指轻轻的弹动着,好像在我脸上摩挲。我多么想拥有这么一双手啊。” 41派出所——内——夜 小史说(故意宿儒弟):“你的手怎么了,要人家的手?让我看看你的手——伸过来!(拿着看了看。又摔下)你的手还行嘛。要别人的手干吗?” 阿兰不语。 小史用刺耳、反嘲的腔调说:“讲啊,我正听得上瘾呢!” 阿兰继续不语。小史喝道:“怎么了你,哑巴了?” 阿兰:“后来,我开始写小说。” 小史:“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你丫是个作家。你写些什么啊?” 阿兰(自顾自地):“经过了这一切,我不能不写作。但只能写一种伪造、屈辱、肉麻的生活。” 小史:“知道自己肉麻,还不错嘛。” 阿兰(瞪着小史):“你错了!不是我肉麻!是我写出的东西肉麻!” 小史楞住。阿兰补充说:“那些登在刊物上、报纸上的东西,署着我的名字,虚假的爱情故事,男女颠倒的爱情诗……这不是我要写的东西!有朝一日,我要给自己写一本书。但是在此之前,我也要生活。不能在农场里呆一辈子……” 小史:“你丫真能绕——我操,听你说话真累。” 阿兰变换了话题:“几年前,我遇上了一个小学教师。” 『建议:此处也可以考虑用些闪回,用画外的对话作衬托。』 小史:“女的吗?” 阿兰:“男的。” 小史(还带点火气):“好!两样都高,这个我喜欢。” 阿兰:“那时候我在圈里已经小有名气了。有一天,我心情特别好,我和蛮子、丽丽在街上走,碰上他了。他长得很漂亮,但我见过的漂亮的人太多了。其实,一见面他就打动了我,除了那种羞涩的神情,还有那双手。” 小史:“手很小,很白吧!” 阿兰:“不,又粗又大。从小干惯了粗活的人才有这样的手。以后,不管你再怎么打扮,这双手改不了啦。” 小史:“噢。你是说,不能和你的手比。” 阿兰:“是的,但正是这双手叫我兴奋不已。后来,那个男孩鼓起勇气走到我面前问:这儿的庄主是叫阿兰吧。我爱答不理的答道:你找他干啥。他说想认识认识。我说:你认识他干啥?你就认识我好了。我比他好多了。” 小史:“是吗?谁比谁好啊?” 阿兰:“蛮子和丽丽为着男孩起哄,让他请客才肯为他介绍阿兰。在饭馆里那些菜如果不是他来点,这辈子都没人吃。” 小史:“为什么?” 阿兰:“最难吃、又是最贵的菜。” 小史:“那他一定很有钱了。” 阿兰:“没钱。他家在农村,是个小学教师。(残酷地)我们吃掉了他半年的伙食费。其实,他早就知道我是阿兰。但是他要等我亲口告诉他。” 小史:“那倒是。不过,您也得拿拿架子,不能随便就告诉他。你告诉他了吗?” 阿兰:“我告诉他了。我们到他家去,骑车走在乡间小路上,在泥泞中间蜿蜒前行。” 小史:“很抒情啊。” 阿兰:“他的家也很破烂,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的卧室里一张木板床,四个床腿支在四个玻璃瓶上。他说,这样臭虫爬不上来。这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景象了。” 小史:“别这样说嘛,我也在村里呆过的。” 42小学教师的家——内——夜 阿兰的画外音:“那间房子很窄,黄泥抹墙,中间悬了一个裸露的电灯泡。晚上,我趴在那张床上……” 灯光下,阿兰裸体趴着。 “春天很冷,屋里面都有雾气。那张床久无人睡,到处是浓厚的尘土味。在床的里册,放着一块木板,扳上放着一叠叠的笔记本、旧课本。你知道,农村人又敬惜字纸的老习惯。在封面破损的地方,还能看到里面的铅笔印,红墨水的批注……他在床下走动,我听到衣服娑娑的声音。还有轻轻的咳嗽声——他连喘气都不敢高声。他在观赏我呢,而我的身体,皮肤、肌肉,顺着他的目光紧张着。我在想象那双粗糙的大手放到我身上的感觉,想象那双大手顺着我两腿中间摸上来……后来,他脱掉了衣服,问我可不可以上来,声音都在打颤,但我一声都不吭……直到趴到了我身上,他才知道,我是如此的顺从。” 43派出所——内——夜 小史厉声喝止道:“够了!你恶心不恶心?” 阿兰稍停,又低声开始:“她现在也是这样顺从我。” 小史:“谁?” 阿兰:“公共汽车。她现在是我老婆。” 44阿兰家——内——日 在床上,只有阿兰赤裸的上半身和公共汽车的头。阿兰把手伸入她头发里,反复抚弄后,把她的头往下压。她顺从着,毫无动作。这画面给人以她只有一颗头,而没有身子的印象。 阿兰的画外音:“公共汽车也老了,脸上有了鱼尾纹。她的头发不再有光泽,但依旧柔顺。柔顺地贴在脸上,混进了嘴里。她不再清纯,不再亮丽,不再有清新的香气;但是更老练,更遇乱不惊,更从容不迫。她正在变成残花败柳……但是,我更爱她了。” 阿兰躺在床上,下半身用被单盖着。公共汽车头发凌乱,上衣的衣襟敞开,乳罩被推了上去,裙子也揉皱了,浑身乱糟糟的。她做起来,整理上衣,走出了画面。少顷又回来,在床头的梳妆台前坐下,对镜化妆。在整个过程里,她都是从容不迫的。 45派出所——内——夜 小史(被噎住了一会儿):“你老婆的事我们管不着。” 阿兰不语。 他愣了一会儿,很恼火,说:“我操,就你这么污七八糟,也算是个作家了?” 阿兰不语。 小史接着说,想到一句是一句:“我看你写东西,也不会把这些写上。写的是仁义道德,心里是男盗女娼!” 阿兰又不语。 “除了操人挨操,你丫脑子里还有点什么?” (阿兰在小史的羞辱中获得了动力。) 阿兰争辩道:“你说的不对!” 抬头遇到了小史的目光,又低下头:“也对,也不对。” 阿兰低着头说:“生活里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个主题,这是无法改变的。” 小史:“你丫的主题就是贱。” 『建议:在他面前,再次出现阿兰在窗外的镜头。』 阿兰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接着说(语气平静): “这个公园里有一个常客,是易装癖。他总是戴一副太阳镜,假如不是看他那双青筋裸露的手,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男人。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他从来也不和我们做爱,我们也不想和他做爱。这就是说,他的主题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46公园门口——外——日 易装癖从里面出来,后面跟了好几位公园的工人,手持扫帚等等,结成一团奏折,显出一种撵他出去、扫地出门的架势。 阿兰的画外音:“因为要上女厕所,所以他很招人讨厌。但是要进男厕所又太过扎眼……有一天我看到他从公园里出来……” 47派出所——内——夜 小史猛地拉开抽屉,拿出易装癖的女装、头套等等给阿兰看。但阿兰继续喃喃地说道: “我看到他那张施了粉的脸,皮肉松弛,残妆破败,就像春天的污雪,眼晕已经融化了,黑水在脸上泛滥,一直流通到嘴里。” 小史怒吼道:“够了!” 阿兰继续喃喃地说:“他从围观的人群中间走过,表情既像是哭,又像是笑;走到墙边,骑上自行车走了。而我一直在目送他。缠在破布条里,走在裙子里,遭人唾骂的,好像不是他,是我。” 小史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恶心不恶心?倒胃不倒胃?你真不知道羞耻吗?” (阿兰抬起头来和小史对视。阿兰比以前兴奋) 稍顿,阿兰又说: “小时候,我站着在母亲怀里吃奶。她在干活,对我的碍手碍脚已经显出了厌烦之色。最后钟响了,母亲放下活来,正色看着我。我放开,趴倒在地,爬回角落里去。缝纫机又单调地响了起来。我母亲说,你再你外,我叫警察把你捉了去。久而久之,我就开始纳闷,警察怎么还不来把我抓走。” 48舞台——梦境——日 阿兰小时候坐在地上,用手把玩自己的生殖器,他母亲威胁说,要把它割去喂小狗。又说,这是耍流氓,要叫警察叔叔把他逮走。 最后,小阿兰反绑着双手坐在地上。 阿兰(画外):“等待着一个威严的警察来抓我,这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 49派出所——内——夜 阿兰已经勃起了。 阿兰的画外音: “以后,我在公园里看到一个警察匆匆走过,这些故事就都结束了。他抓住了我,又放开了,所以我走了——我不能不接受他的好意,但是,我还要把自己交到他手上。” 小史骤然起立,拖着椅子(下面有轮)朝阿兰奔去,嘴里也喃喃地说道:“好!这回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他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奔到阿兰面前,放下椅子,亮出了手铐,而对方正带着渴望的神情立起,把左手几乎伸到了铐子里,然后又把右手交过去,但小史说:“不,转过身去。”把他推转了过去,给他上了背铐。双方都很兴奋——阿兰觉得这一幕很煽情,小史则为准备揍他而兴奋,甚至没有介意阿兰的若干小动作(阿兰用脸和身体蹭了小史)。然后,小史又按他坐下,自己拉椅子坐在他对面,双手按在对方肩上,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但这又像是促膝谈心的态势。小史口气轻浮,有调戏、羞辱的意味,不真打。小史想要教育阿兰,但他不是个刽子手。所以只是羞辱,不是刑讯。勿庸讳言,这正是阿兰所深爱的情调。 小史:“现在可以好好说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可以给你治。” 然后,拍他嘴一下(近似嘴巴),作为开始的信号:“讲啊。” 阿兰深情地看小史,欲言而止(过于难以启齿)。 所以,小史又催促了一次(一个小嘴巴):讲。 最后,阿兰说的并不是他最想说的。 (此后,可用闪回加旁白,穿插拍击声) 阿兰:“有一天,我在公园里注意到一位个子高高的、很帅的男人,他带着墨镜,披着一件飘飘摇摇的风衣。我顺着风衣追去。转过胡同拐角,我几乎是撞到他怀里。他劈头揪着我说:你跟着我干嘛。我说,我喜欢你。” 小史给他一嘴巴:“这么快就喜欢上了?” 阿兰动情地看他一眼,自顾自说下去: “他放开我,仔细打量了我半天,然后说,跟我来吧。” “我们俩到他家去了——他住在郊外小楼里,整个一座楼就住他一个人,房里空空荡荡,咳嗽一下都有回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坐进软软的沙发里。他说:喝点什么吗?” 小史又是一下:“你傍上大款了?” 阿兰:“坐在那间房子里,闭着眼睛,听着轻轻的脚步声,循着他的气味,等待他的拥抱、爱抚。” 小史低头看看阿兰的裤子,凸起了一大块。又给他一下:“在我面前要点脸,好吗?” 阿兰:“突然,他松开我,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很重。我惊呆了……” 小史极顺手,又是一下:“是这样的吗?” 阿兰扬着脸,眼睛湿润,满脸都是红晕,但直视着小史: “他指着床栏杆,让我趴下。他的声调把我吓坏了。我想逃,被他抓住了。他打我。最后,我趴在床栏上,他在我背后……我很疼,更害怕,想要挣脱。最后突然驯服了。快感像电击一样从后面通上来。假如不是这样,做爱又有什么意思呢?” 小史又一下:“噢!原来你是欠揍啊。” 阿兰:“穿好衣服后,他说,你可以走了。我说,我不走。他说,不走可以,有一个条件。我说,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说,真的吗?做什么都可以吗?……” (闪回到此完) 阿兰微笑着继续回味: “然后,他让我跪下,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第二次做爱,前胸贴在冰冷的茶几上。我听到解皮带扣的声音。皮带打在身上,一热一热地很煽情。说实话,感觉很不错。后来,胸前一阵巨痛——他用烟头烫我。这就稍微有点过分了。” 小史:“编得像真事似的!” 撕开他的衬衣,在阿兰的胸膛上,伤疤历历可见。 小史(震惊):“我操!是真的呀!(稍顿)你抽什么疯哪?” 阿兰:“我爱他。” 小史瞠目结舌,冷场,然后。 小史驾椅退后,仔细打量阿兰,好像他很脏,说:“你——丫——真——贱!” 阿兰(愤怒、冲动):“这不是贱!不是贱!这是爱情!(严厉地)永远不许你再对我用这个‘贱’字,听清楚了没有?” 小史被阿兰的气势镇住,一时没有说出话来,然后自以为明白了,笑了起来。 小史:“得了吧,哥儿们,装的和真事儿似的。还爱情呢。” 阿兰极端痛苦的样子(因为不被理解)。 小史(推心置腹地):“他玩你是给钱的吧?” 阿兰痛苦地闭上眼睛(受辱感)。 小史(试探,口吻庆福):“你想换换口味?玩点新鲜的?玩点花活?” 阿兰极端难受,如受电击。 小史:“难道你真的欠揍?” 阿兰不回答,表情绝望。 小史觉得头疼,忽然间他驱椅后退至桌旁,顺手闭灯,用帽檐遮面,打起盹来了。 50小史家房间——内——日 小史拿着阿兰的书。 小史:“那天晚上,我本想要给阿兰治治病。结果病没治好,到把我弄糊涂 51梦幻,监狱——内 女贼坐在下面的稻草上,衙役蹲在她对面。 阿兰的画外音:“那位衙役把女贼关在一间青白色的牢房里,这所房子是石块砌成的,墙壁刷得雪白;而靠墙的地面上铺着干草。这里有一种马厩的气氛,适合那些生来就贱的人所居。他把她带到墙边,让她坐下来,把她项上的锁链锁在墙上的铁环上,然后取来一副木枢。看到女贼惊恐的神色,他在她脚前俯下身来说,因为她的脚是美丽的,所以必须把它钉死在木枢里。于是,女贼把自己的脚腕放进了木头上半圆形的凹陷,让衙役用另一半盖上它,用钉子钉起来。她看着对方做这件事,心里快乐异常。而那位衙役嘴里含着方头钉子,尝着铁的滋味,把钉头锤进柔软的柳木板里。” “后来,那位衙役又拿来了一副木枷,告诉她说,她的脖子和手也是美的,必须把它们钉起来。于是女贼的项上又多了一副木枷。然后,那位衙役就把铁链从她脖子上取了下来,走出门去,用这副铁链把木栅栏门锁上了。等到他走了以后,这个女贼长时间的打量这所石头房子——她站了起来,像一副张开的圆规一样在室内走动。这样,她不仅双手被约束,双腿也是敞开的。他可以随时占有她。也就是说,她完全准备就绪了。然后,她又回到草堆上去,艰难地整理着白衣服,等着下一次强暴。” 52梦幻,山坡——外——日 阿兰的画外音:“后来,那个白衣女贼,被五花大绑,押上了一辆牛车,载到霏霏细雨里去。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中,她就爱上了车上的刽子手。刽子手穿着黑色的皮衣,庄严、凝重,毫无表情(像个傻东西),所以爱上他,本不无奸邪之意。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在这一袭白衣之下,她在体会她自己,并且在脖子上预感到刀锋的锐利。” “那辆牛车颠簸到了山坡上,在草地上站住了,她和刽子手从车上下来,在草地上走,这好似是一场漫步,但这是一生里最后一次漫步。而刽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皮条紧绑住的手腕上,并且如影随形,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她被紧紧地握住,这种感觉也是好极了。她就这样被紧握着, 一直到山坡上一个土坑面前才释放。这个坑很浅,而她也不喜欢一个很深的坑。这时候她投身到刽子手的怀里,并且在这一瞬间把她自己交了出去。” 53派出所——内——夜 小史:“其实,这是我们心里早就有的东西。不同的只是我总是那个衙役、那个刽子手,而他总是那个女贼。还有,他把这说了出来。” 54派出所——内——夜 外面在下雨。室外的路灯亮着,有一块灯光照在阿兰的脸上。 阿兰在黑地里说:“死囚爱刽子手,女贼爱衙役,我们爱你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小史似乎睡着了。但这话使他微微一动。 阿兰在喃喃低语:“在这个公园里,华灯初上的时节,我总有一种幻象,仿佛有很多身材颀长的女人,身着黑色的衣裙,在草地上徘徊。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55梦幻——内 黑衣女人。 阿兰的画外音:“在脚上,赤足穿着细带的皮凉鞋。脚腕上佩带了一串粗糙的木珠。无光泽的珠子,细细的皮条,对于娇嫩的皮肤来说,异常的残酷。但这是我喜欢的惟一一种装饰。” 那木珠是多边形的。 一警服男子(面目不清)朝黑衣女人走去(她就是阿兰),把手伸入她的头发,忽然残酷的握住,把她的头压向一边。她顺从地偏着头,举起手来,整理对方的衣领。在这只手晚上,也带着木珠。 “晚上,灯光在催促着,让我把自己交出去。如果再没有爱情,仿佛就太晚了。” 56派出所——内——夜 雨更大了。阿兰语气强烈,想要压倒雨声: “有关这些,你为什么不问呢?” 小史闭着眼睛,但是表情不轻松。很难相信他还睡着。 阿兰的声音又变得幽幽的了。 57梦幻——内 在耀眼的灯光下,黑衣女人卸下手上的木珠,交给警服男人。然后被伤了背铐,在对方的挟持下前行。 阿兰的画外音:“无须再说我是多么的顺从。” 58舞台——梦——酒吧——夜 女阿兰被反铐着,坐在一个高脚凳子上,这里像个酒吧的模样,周围的人都是男人。有人用瓶子灌他酒。他用力吮吸着瓶口。 阿兰的画外音:“有关你自己,你为什么不问呢?” 倚柜台上的警服男人,他就是小史。 阿兰的画外音:“你需要什么?难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吗?” 59派出所——内——夜 在窗外射入的灯光里,小史紧皱眉头。 阿兰(语气强烈):“我可以是仙女,也可以是荡妇,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可以是任何人。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但是你呢?难道你是死人吗?” 灯亮,小史猛地站起来,猛冲到阿兰面前,手里拿着钥匙。阿兰把身子朝后倾,好像不希望小史给他打开手铐。 小史:“你喜欢戴这个东西,自己买一个去,这个是公物。” 阿兰站起来,两人挨得很近,阿兰相当明显地往小史怀里倒,小史把他往外推。 他毅然给阿兰打开手铐,指着门说:“哥儿们,您爱哪去哪去,我这儿不留你!” 60派出所——门口——夜 门外雨很大,像瓢泼一样。阿兰行至门口,停住,说:“你看,在下雨。” 小史犹豫很久,把目光转向别处。阿兰顺势回到屋里。 『建议:小史看雨。在模糊的雨幕上,出现了那扇玻璃窗。他打开了窗子,阿兰钻了进来。』 60派出所——门口——夜 门外雨很大,像瓢泼一样。阿兰行至门口,停住,说:“你看,在下雨。” 小史犹豫很久,把目光转向别处。阿兰顺势回到屋里。 『建议:小史看雨。在模糊的雨幕上,出现了那扇玻璃窗。他打开了窗子,阿兰钻了进来。』 61派出所——夜 阿兰走到小史身边。 小史喃喃地说:“你让我问你什么?” 阿兰:“我爱你。” 小史像被电了一下,跳了起来,叫道:“你丫说什么呢?” 阿兰(更大声地):“我爱你。” 阿兰双手铐在一起,小史揪着领口把他拖出去,拉到水池前,用龙头冲水。然后又拖了回来,按在圆凳上,单手左右开弓扇他嘴巴。阿兰不断地呻吟,但极为亢奋。在圆凳上,他岔开了双腿,裤子里突起很大一块。等到小史打得手累,甩起右手时,阿兰低头去吻小史拎他领子的手,并且说:“我爱你。” 小史赶紧把左手也撤了回来。 小史喘着气:“你有什么毛病?” 阿兰:“我爱你。我的毛病就是我爱你。” 然后又暧昧地笑着说:“你再打我吧。” 小史看看阿兰水淋淋的样子,又看看自己的手,不无惊恐之意地说:“我打你干吗?” 阿兰:“再罚我蹲墙根吧。”(欲起身) 小史看看墙根,说:“这怎么成?” 阿兰:“让我到外面雨里去站着吧。” 小史看雨:“那也不成。” 阿兰(着重,一字一顿地):“那么,我爱你。” 小史无奈,他颓唐地坐下了。 小史:“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阿兰:“一见面我就认出来了。不然我会说这么多吗?你呢?” 小史:“刚才。(稍迟又补充)我真不想认出你来。” 阿兰伸臂拥抱小史,后者带点嫌恶的神情接受了拥抱,马上又挣脱出来,指给阿兰登字:“坐。” 然后,自己也坐下了。 阿兰回到圆凳上,坐下,『建议:在他的面前,出现了男同学幼年时印满了草席花纹的脊背。』他举起并在一起的手,去摸小史茫然的脸,然后解开他的领口,手势极为轻柔。 62小史家房间——内——日 小史拿着阿兰的书。 小史:“那天夜里我真是精疲力尽了。” 63梦幻,草房里 阿兰的画外音:“有一天早上,那个衙役开门时,看到女贼睡在他家的门外。他不知她是怎样从刽子手那里逃走的,但是,他再也不能摆脱对她的爱。这已经是注定的了。于是,他只好用铁链把她锁在柱子上,用木枢枷住她的双足,继续占有她。” 无歌词昆曲声起。 阿兰的画外音:“晚上,特别是月圆之夜,他把她放开,享受她的一切,从双手开始。” 64小史家房间——内——日 小史紧闭着眼睛。 “阿兰的双手是多么温柔啊。” 似乎那双手还在他的肩上。 65派出所——内——夜 小史面红耳赤,目光朦胧,完全是同性恋面容,而且喘息不定,他忽然瞪起眼来:“你到底是男是女?” 阿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我又何止是女的呢?” 阿兰说自己是女的,声音里都带有女气。小史疑惑地看着他,忽然,带着点火气说:“你是女的,就穿女人衣服!” 猛地一拉抽屉,抽屉里全是易装癖的整套作案工具。他给阿兰打开手铐,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66梦幻,草房里 “此后,这位女贼就围绕着柱子生活,白天等待着他回来,他不在家里时,她就描眉画目,细致地打扮。等待着被占有,这是多么快乐啊。” 67派出所——内——夜 阿兰在办公室里,走近那堆衣服,闻了一下,皱起鼻子来。显然,这些衣服气味不好。犹豫了一会,他终于拿起内衣来,套在身上,然后钻到连衣裙里去。 小史回来,踮起脚尖,从小窗口看到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阿兰)坐在桌前化妆。这个场面持续了很久,小史伸手去摸自己的小命根,那地方壮大起来了。因此他勇气倍增。 小史进了门,而阿兰还在专注的化妆,大有一种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过了好一阵子,阿兰转过身来。小史愣住了——阿兰异常的漂亮。 阿兰风华绝代,优雅地走了过来,跪在他的面前,用脸去贴他裤子下的突起。过了一会儿,伸手去拉他裤子中间的拉锁。 小史的上半身。开头,他向外科大夫进了手术室时那样,两手端在空中,显然是不敢触及一个陌生的女人。后来手就放下去,按住阿兰的头。警察小史仰面向天,喘息,欲仙欲死的样子。忽然,他面露惊惧之色向下看去,猛烈地抽搐,节奏分明。 阿兰站起来,和警察小史接吻。警察小史开头觉得他的嘴有点不洁,躲了几下,后来终于被阿兰的媚力征服了。热吻——法国式的深吻——;两人眼里都有火花。 小史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把他推开一半,说:“你到底是男是女?” 阿兰(笑):“这很重要吗?” 小史楞住。 歌剧般的无歌词昆曲再次响起。 68派出所——内——夜 阿兰穿着女装,骑跨在小史的身上,后者坐在椅子上,这样就高了他半头;用他的假乳房直逼小史的面孔。此时,头套放在了一旁,他的妆也半残,头戴小史的帽子,双手插进小史的头发,奋力搅抖着。小史衣领敞开,气喘吁吁,大声呻吟。突然,小史面露惊恐之状,看着阿兰,猛烈地震动。(射精的暗示——把精液射入这个堕落分子体内,颇为恐惧)后来,阿兰把小史的头压在自己胸前,而小史顺从地把脸贴在他的胸上。 等到这件事结束以后,小史站了起来,他彻底地无力了。阿兰也站了起来。 阿兰给委靡的小史戴上帽子,拉上他裤子的拉锁,俯身在他胸前,为他扣扣子,极为温柔。 69舞台——内 一根柱子上,铁链锁住的老年女贼。她坐在地上,状如雕塑。 阿兰的声音:“那个女贼后来给衙役生了很多孩子,她的花容月貌终于过去,成了一个铁索套在脖子上的老婆子。此时,她的那一领白衣变成了脏污的碎片,她几乎是赤身裸体地坐在地上,浑身污垢,奶袋低垂,嘴唇像个老鲇鱼,肚皮上皮肉堆积了起来;而那些孩子就在身边嬉戏。在她手边,有一片残破的镜子。有时候,她拿起来照照自己。在震惊于自己的丑陋之余,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到了此时,她已经毫无剩余,被完全地占有了。” 70派出所——外——日 天明时分,阿兰从派出所里出来,这时公园里只有几个打太极拳的老人。阿兰的脸上还有残妆,眼晕、口红等等。这些老人诧异地看着他。他面带微笑,朝公园外面走去了。 派出所的外景。从一个窗口,小史正在往外看着。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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