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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适与岑参

 圆角望 2016-06-22

◎ 李劼(纽约 著名文艺评论家)

高适的边塞诗极为老辣。同样地说到李广,不是教不教胡马度阴山,而是“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即便是在《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中壮怀激烈,也不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自信满满,而是: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虽然已经处在追兵的胜利者位置上,诗歌突出的依然不是胜败,而是战争的寒冷和严酷。弓刀的杀气,雪夜的寒冷,经由一个满字,烘托得寒气逼人,又雄奇豪壮。倘若要在边塞诗里挑出一句将战争写得最逼真最生动又最豪气的,恐怕就是这句“大雪满弓刀”。倘若再将此句与《蓟门行》里的“一身既零丁,头鬓白纷纷”互相映照,那么高适边塞诗的特色就赫然可见了:苍凉而遒劲。当然,这还只是高适边塞诗一个侧面。在庶几可看作高适代表作的《燕歌行》里,世人可以读出高适边塞诗的面面观。其中既有“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的断然出征,又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愤然不平;一边是“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惨烈厮杀,一边是“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生离死别,最后才是那声沉重极了的感叹,“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不知是因为战争的悲惨从而看透了胜败的无趣,或者因为看透了胜败的无趣而感叹战争的悲惨,高适的边塞诗聚焦的始终是战争本身的残酷,而不是求胜的信心。上述七言诗如是,五言诗《蓟门行》亦如是:

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

士兵们并非不尽力,已经奋不顾身了。但这战争依然暗无天日。相对于彼处“大雪满弓刀”的寒冷,此地可是“古树满空塞”,从而“黄云愁杀人”。得胜的追击是寒冷的,失败的抵抗是绝望的。在高适边塞诗里,了无得意洋洋的豪放,更无血淋淋的效忠表示;有的全然是战争的残酷,战场的寒冷,战士的战死,以及在战争中丧失亲人的哀恸女子。

高适边塞诗的老辣,不仅老辣在只写战争不写胜败的透彻,而且更是老辣在深切悲悯战争给平民百姓带来的创伤和哀痛。即便与诗友相聚,高适写给梨园歌女吟唱的诗作,都是这么人情味浓浓的关怀: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

不知这是不是那位城南少妇的自述。战争造成了不计其数的未亡人,每一个都是那位断肠的城南少妇。倘若读懂了高适的如此悲悯,那么就会从这首《塞上听吹笛》中领略那纷纷落落满关山的梅花,是什么样的隐喻。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开在风雪中的梅花,仿佛女人的哀伤和泣诉,随风吹满关山。白雪红梅,血色黄昏,戍楼羌笛,即便月明也悲切。盛唐年间的边塞诗,并非只是雄壮而已。那透彻的凄凉,更令人瞩目,也更让人感慨。何况又是那么的含而不露,那么的哀而不怒。艺术的魅力,有时就在于含蕴,“大雪满弓刀”是含蕴,“风吹一夜满关山”更是含蕴。同一种寒冷,两种不同的写法,又一样的魅力无穷。

由于高适的老辣,读其边塞诗必须细品。但岑参的诗情画意,却是一股脑儿地跃然纸上。尤其是那首著名的杰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引文略)。

能够将一次辕门送别写得像一场旅游一般,恐怕惟岑参耳。那样的青春气息,确实“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里没有“大雪满弓刀”,也没有“黄云愁杀人”,有的是毫无杀气可言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感觉像是王勃写完《滕王阁序》之后到此一游,于是又留下了这篇边塞诗章。若要说是雄壮,其实是美丽;若要说单纯,却又有些空灵。结句结得仿佛高僧参禅一般:“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岑参的边塞诗,好比在军营里栽了一盆牡丹。盛唐诗歌的总体形象,就是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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