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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散文|鲍尔吉·原野:矢车菊的花冠是飞鸟的空巢

 老鄧子 2016-06-22


矢车菊的花冠是飞鸟的空巢

文/鲍尔吉·原野


矢车菊像草地遗落的一片片蓝鸟的羽毛。花朵鲜艳,矢车菊似乎更鲜艳。它绽放着自然界少见的蓝花,德国人视为国花。矢车菊的花瓣仿佛有闪光物质,那是鸟类羽毛才有的闪光物质,移植到了花瓣上面。


矢车菊虽然明艳,但不以名贵的花卉自居,田野里和路旁随处可见到它的身影。在德国,我住在山上,周围是树林和草地。除了没有农田,这里有自然界的一切,包括野生动物和湖,还有大片蓝色、红色、粉色的矢车菊。有云的天气,森林的色调变成了黑色,那是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德国式的深绿。树木脚下的矢车菊如同童话里的孩子,穿着彩色的长筒袜在林间奔跑。林里传出来巨大的透明的风的声音,矢车菊像在颠簸的浪上摇晃。在德国,强劲的风里竟然没有沙尘,我第一次遇到。这些风藏在林里,随时狙击毫无防备的浅绿的草地。当然,风逃得也快,因为透明,谁也不知道它们逃向了哪里。一次,我在山顶看到一股从山头掠过的强风钻入山下的树林,树梢搅动,一路奔入山下。树梢的枝杈像开锅的绿色的汤。这就是风,行迹如坏人。它终于跑了,跑到山下的斯图加特市区里游荡去了。人类公认的常识之一即是风不会站脚,风收不住自己的脚,它像风一样四处劫掠。风走过之后,矢车菊仿佛露出了笑容,每一次没被风儿拔走,矢车菊可能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它们笑嘻嘻地,自负地挺立在草地上,灰绿色的茎仍然很细。我很想去慰问每一株矢车菊,虽然它们并不需要。

 

有一天下雨,我站在房间向外看。大雨已经占领这座古堡东面的草地。大雨如注的含义是能见度达不到两米,雨已经无法分为滴而合并为串,从天泼下来。我想象矢车菊会像战俘一样倒在泥泞里,它们怎能抵御雨水的鞭子?雨停了,白花花的积水一点点消失,露出绿草地,矢车菊有些狼狈,有的已弯下腰,但未倒折,像湿头发成绺贴在脸上的姑娘。次日早上,太阳升起后,鸟鸣如炸锅一般传来,矢车菊竟直起腰,仰着脸,接受阳光的检阅。我一下悟到为什么欧洲有许多关于矢车菊的民歌,它不仅艳丽,还顽强。这些花三三两两穿插在草地上,它们身后是黑绿的树林。树林里鸟儿的鸣唱似乎在为矢车菊喝彩,花朵为此显得骄傲。


在庄重、愚笨的德国,见不到乡村。城市之外的土地覆盖了森林、草地和零星的湖水。自然之手于不经规划之间恢复到中世纪的模样,只是没那么多教堂。森林无限延伸,树梢连结,遮蔽了公路。太多森林的国土有太多的土气,人们甚至看不出自己的土地有多么辽阔,树林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高大的树木使林中漫步的人变得渺小,他们身上穿的所有衣服跟树比起来都露出不必要的色彩而显得幼稚。这些沉重而无法搬走的森林让城市的建筑显得不自然,因而不美好。哪一座楼房会像树那样伸枝展叶?没有,因而看上去不顺眼,没有茅屋顺眼。在南德,城市仿佛是流浪人士住的地方。他们住在草坪和桥洞里,手上离不开易拉罐的啤酒。树林子里则走着脸色红润的人,他们是富人,牵着尾巴横扫的大狗。德国的树林占国土面积太大了,除了白云,见不到游动的东西。幸亏有花,矢车菊开在了树木和草地上,让绿色不再沉闷。而树林挡住人的视线后,活泼的矢车菊在他们眼前活泼地玩耍。

 

德国人口少,而且,他们不像这个国家的主人。德国的主人是树、草和花。南德意志高耸入云的树木是男人与父亲,绿茵茵的草地是女人与母亲,矢车菊是德国的儿童。它们穿着彩色的衣裙奔忙,它们戴着鲜艳的帽子在草地上奔跑,傍晚不回家。我住的地方鸟多,早上的鸟鸣近于轰鸣。但树大,看不到这些鸟的踪影,它们的噪声甚至像放录音。有一天黄昏,不知什么缘由,林里的鸟儿飞到草地上,比看足球比赛的人还多。这些德国鸟在澄澈的带有金色光晕的草地上散步,短距离地起飞落下,像编一个网。我走近看,鸟儿并不怕人,它们飞飞落落,而矢车菊的茎秆摇摇晃晃。这帮鸟儿拿矢车菊当跳板,起跳落下,全然不顾矢车菊的花瓣。那天黄昏,无数矢车菊在金丝般的光线里摇晃,鸟儿飞走后,矢车菊的花冠成了飞鸟遗落的空巢。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姓“鲍尔吉”,即蒙古族诸部落中黄金家族的命号,祖籍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科左后旗。现为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散文集《草木山河》等数十部作品。小说、散文、诗歌、文学报告等均多次获奖。鲍尔吉·原野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被称为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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