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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一本书的伴奏者

 汉青的马甲 2016-06-24

 

2016年2月23日,刚过完年没几天,陆老师来了一次理想国。

陆智昌老师,江湖人称陆小慢,敝国编辑的一大荣耀时刻,就是催来了陆老师的设计。听说本尊现身,大家闻着味儿就扑了上来,妄图逼他三天内交出十个封面。陆老师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当时就跟我们聊起了无印良品在北京有哪些分店、印度红茶的公平贸易、锤子科技与苹果手机,这一场谈笑风生从傍晚六点持续到了凌晨两点。


记得那天晚上李恒嘉拿了一本国外某个版本的《我的奋斗》,以巧妙的设计将一本厚厚的大部头做成了轻薄又方便阅读的样子,非常特别。陆老师说,我们有没有想象过下一个十年、五十年的出版方式呢?你们老是抱怨一本书只能卖5000册,如果我们把5000册的书做成这样一种新的形态,是不是可以卖两万册、三万册呢?


那时《来自静默时刻的讯息》和《十二月》刚刚交稿,我对该怎么做这两本书还毫无头绪,觉得它们大概只能卖5000册。听到陆老师提到未来的出版方式和新的出版形态,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一直在说“想象另一种可能”,其实至少在做书方面,我们所遵循和依据的,大部分还是以往的先例:以往的尺寸、以往的版式、以往的编辑思路、以往的营销活动。先例至少是不会太错的,可是每本书都那么不同,就像每一个人都有高矮胖瘦,它们各自本来应该是怎样的,做的书多了,对它的想象反而越来越少了。


聊到凌晨一点半,陆老师突然说,我一会两点钟得走了,三点钟有欧冠,阿森纳对阵巴萨,我不能三点钟才准时到家,要两点半之前到家。看比赛要等着它开始,一定不能准点看。

 

 

《来自静默时刻的讯息》和《十二月》是两本什么样的书呢?几乎所有人在看到它们的时候都会下判断:这是小众书。为什么是小众书呢?因为看不太懂。里希特是当今世上作品拍卖价格最高的艺术家,可是他的这些照片就像是用手机随手拍摄的日常生活景象,看不出有什么值钱之处;克鲁格是威尼斯金狮奖导演,他写的故事却好像没有悬念、没有高潮,甚至连结局都没有,只是一个个不知其所起的片段。



亚历山大·克鲁格


比如《来自静默时刻的讯息》开篇第一个故事:

 

他要记住这一幕:植物绽放黄色的花朵,南方的红晕在灌木丛中跳跃,女儿不耐烦地晃动着双腿,儿子埋头在作业和书本里拼命用功。

 

“他要记住这一幕”,几乎就是全书的总结。一个静谧的假日下午,不带任何隐喻的白描,让读者挣脱对于意义的追寻,直面被忽视的生活场景。而这些生活场景,这些飞驰而过的印象,则如同“毫无诗意之处的花朵”,是值得被记住的,克鲁格要记住这一幕。


《来自静默时刻的讯息》内页


里希特和克鲁格在这两本书中的分工明确,前者负责提供照片,后者根据照片配上一段文字。然而克鲁格的文字并非对照片的解读或阐释,事实上,对于照片的解读和阐释本身是徒劳无益的工作。1964年,苏珊·桑塔格喊出“反对阐释”的口号,直指阐释之害:“真正的艺术能使我们感到紧张不安。通过把艺术作品消减为作品的内容,然后对内容予以阐释,人们就驯服了艺术作品。阐释使艺术变得可被控制,变得顺从。”克鲁格在这里并没有去分析里希特意义不明的图片,而是提供了另一种意义不明,艺术没有被控制,反而引发了新的艺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希望“读懂”一幅画,似乎每一幅画都包含着某种隐秘讯息,并且这些讯息是这幅画最有价值的部分。然而悖论在于,如果艺术作品真的想要讲述某个深刻的道理,为什么不直接用文字表达出来而要诉诸绘画或其他形式呢?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其意在于让人们从直观上去感受艺术,而不是解读艺术。可以用“色情”来比拟这种感受艺术的方式:人在面对色情画面时,不会去探寻画面背后的意义和隐喻,而是直接诉诸欲望和身体反应,面对艺术作品时,也应该如此。在《反对阐释》的最后,桑塔格说:“为取代艺术阐释学,我们需要一门艺术色情学。”



格哈德·里希特


所以,对于这两本书来说,并不存在看不懂的问题,因为里希特拍摄的寒冬景象和克鲁格针对这些图片的艺术色情学式表达,并不是为了让人懂得什么。当我们回到里希特和克鲁格“想要记住”的那一幕,会发现每个人都曾经历那样的假日时光,正如每个人都曾经历冬雪、静默和偶然。这不是两本“懂得”艺术的人才能欣赏的小众书,而是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的艺术作品。

 

 

如果把这两本书视为两位艺术家共同创作的艺术作品,它们在形式上就也应该是“艺术色情学”式的,是能够被感知的。新的问题是,如何设计书的形式才能让其内容被感知到呢?


《来自静默时刻的讯息》的关键词,是独处、等待、人性、遗忘、死亡之吻、偶然之觉,如果想让人通过视觉就能感知这些深沉而静默的概念,那一定是通过黑色;同样,关于《十二月》里提到的时间、天意、雪、光之脉络、冬之意志,以及“至深处是寂凉”,没有比白色更贴切的了。木心写“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诗里的黑白两色,想必是同样的深沉和寂凉。



当我把这些想法告诉陆老师时,并没有想到还可以通过触觉让这种“色情学”式的装帧实现得更加完美——陆老师最终选用了一种压纹的PU材料,材料的纹理像山脉的等高线,像树木的年轮,像大河的无数支流,裱在书上后,每一本的纹理走势都不一样,更像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指纹。

 

 

书从印厂发来,做成了想象中的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一切都成了既成事实,不管是对是错,编辑和设计的指纹都压在上面了。


可是,编辑和设计的指纹压在别人的作品上,岂不是一种僭越?


杜尚老师救了我,他说,拒绝和接受是一回事。选择以隐藏编辑和设计痕迹的方式做一本书,岂不也是一种僭越?以前我一直以为编辑的工作是微不足道的,相对于作品的内容来说,作者本人是怎么想的都不重要,更何况编辑。做一本书最好的方式,似乎应该是完美地突出内容,而不是处处强加编辑和设计的想法。但是,这种态度本身其实也是编辑做书时强加于作品的,每本书都需要与之匹配的形式,有的简单有的复杂,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该不该强加自己的想法,而在于这种想法是否适合这一本书。


在日剧《重版出来》中,出版社副主编五百旗头敬对编辑黑泽心说,作者本人有时可能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想画什么,而“如果责编不弄清楚,是没办法同漫画家一起前进的,如果做不了伴走者,那你就只是个读者而已”。



而编辑的所有经验和全部价值,或许就在于对“合适”的选择,以及如何成为“伴走者”而非普通读者吧。




《来自静默时刻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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