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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芸斋琐谈(七则)

 许愿真 2016-06-24

芸斋琐谈(七则)

  孙犁*

  谈改稿

  传说《吕氏春秋》成书后,悬之国门,千金不能易一字。我常想:这可能是一种神话。事实上,任何人的文章,不会一个字也动不得。但又听说,当代有一位作家,前些年,他的一篇文章,被选人中学课本。编辑认为有一个字,需要改动一下,他不接受,请叶圣陶去和他说,他仍坚持不改,而终于改不成。这真的成为千金不易一字了。我不知道是一个什么字,所以也无法评议其是非。

  如果关于吕氏之书的传说,是为了说明这部书,经过作者反复推敲修改,文字上已经完美无缺,没有多少指责的余地,那是可以理解的。对后来的作者,也是有教育意义的,但绝非说一个人的文章,就可以做到一个字也不能改动。

  “敝帚自珍”也是我们的一句老话。又有人说,人们偏爱自己的作品,像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但不管如何自珍与溺爱,总还是允许别人有所非议挑剔,当然,也要看非议挑剔得是否得当。

  别人大砍大削我的文章,特别是已经发表过的文章,例如《荷花淀》,一处就删去八行,二百余字,这是我写过文章,表示过抗议的。前几年,有一位中学老师为一个部门编选业余教材,选上了《山地回忆》,寄来他对此文的修改清样。只是第一段,我就看到,他用各种符号,把原来文字,删来改去,勾画得像棋盘上走乱的棋子—样。我确实是非常不愉快了。我想:我写的文章,既然如此不通,那你何必又去选它呢?

  但是,对于编辑部提出的,个别文字的修改,我从来是认真考虑,虚心接受的。因为我知道,我的修辞造句的功夫,并非那么深厚。

  现在,大家又在推崇我们古代文字之美了,都在欣赏古文古诗。那些作品,读起来就是好,也真有它们的生命力。我体会到,古人的这些传世之作,其产生,固然因为作家的才力,更多的,恐怕是他们修改的功夫。他们的文章,篇幅都很短小,但绝不是一挥而就,就认为尽善尽美。而是改过若干次,即不是一次两次。传说王勃是才子,他的名作《滕王阁序》,也不会是没有修改就定稿的。

  古人写了文章,很多是贴在墙上,来回的念诵,随时更易其文字。寄给朋友们看,征求意见。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一年的在那里用功。每一个字都印在心里。是这样写文章的。

  越到老年,我越相:好文是改出来的这句话。如果我们读书,不只读作家的发表之作,还有机会去研究他们的修改过程,对我们一定有更多的好处,可惜这方面的资料和书籍,很少很少。

  1983年9月7日

  改稿举例

  这里说的改稿,不是我自己修改稿件,也不是我给别人修改稿件。是我近年来给报刊投稿,编辑同志们,给我修改稿件。

  他们这些修改,我都认为很好,我没有任何异议。在把这些文章编入集子的时候,我都采纳了他们的修改。

  现就记忆所及,列举如下:

  (一)《文集自叙》。这篇稿子,投寄《人民日报》。文章有一段概述我们这一代作家的生活、学习经历,涉及时代和社会,叙述浮泛,时空旷远。大概有三百余字,编辑部给删去了,在文末有所注明。在编入文集时,就是用的他们的改样。

  因为,文章既是自叙,当以叙述个人的文学道路、文学见地为主。加一段论述同时代作家的文字,颇有横枝旁出之感。并且,那篇文章,每节文字都很简约,独有这一节文字如此繁衍,也不相称。这样一删,通篇的节奏,就更调和了。

  (二)《谈爱书》。是一篇杂文。此稿投寄,《人民日报·大地》。文中有一节,说人的爱好,各有不同。在干校时,遇到一个有“抱粗腿”爱好的人,一见造反派就五体投地,甚至栽赃陷害他以前抱过、而今失势的人。又举一例,说在青岛养病时,遇到青年时教过的一位女生,常约自己到公园去看猴子。文约二百余字,被删除。既是谈爱书,以上二爱,与书有何瓜葛?显然不伦不类。作者在写作时,可能别有寓意,局外人又何以得知?

  (三)《还乡》。此篇系小说,投寄《羊城晚报·花地》。文中叙述某县城招待所,那位不怎么样的主任,可能是一位局长的夫人。原文局长的职称具体,编辑给改为“什么局长”。这一改动,使具体一变而为笼统,别人看了,也就不会往自己身上拉,感到不快了。

  其他为我改正写错的字,用错的标点,就不一一记述了。

  (四)《玉华婶》。此篇亦系小说,投寄《文汇月刊》。文中曾记述:玉华婶年老了,她的儿媳们都不听她的话,敢于和她对骂。“并声称要杀老家伙的威风。”登出后,此句被删去,乍一看,觉得奇怪,再一想:这些年来,“老家伙”三字,常与“老干部”相连,编辑部删去,不过是怕引起误会。

  这样说,好像编辑部有些神经过敏,过于谨小慎微了。其实不然。我认为:文艺领域就是个敏感的场所,当编辑的麻木不仁,还真担负不起这一重要职务。现在认真回想,我在写这一句话的时候,也未始没有从“老家伙”,联想到“老干部”,甚至联想到自己。编辑部把这一句话删去,虽稍损文义,我还是谅解其苦衷的。

  (五)《吃饭的故事》。此篇系散文,投寄《光明日报,东风》。登出后,字句略有删节。—处是:我叙述战争年代,到处吃派饭,“近于乞讨”。一处是:我叙述每到一村,为了吃饭方便,“先结识几位青年妇女”,并用了“秀色可餐”—词。前者比喻不当,后者语言不周密,有污染之意。

  我青年时,初登文域,编辑与写作,即同时进行。深知创作之苦,也深知编辑职责之难负。不记得有别人对自己稿件稍加改动,即盛气凌人的狂妄举动。倒是曾经因为对自己作品的过度贬抑菲薄,引起过伙伴们的不满。现在年老力衰,对于文章,更是未敢自信。以为文章一事,不胫而走,印出以后,追悔甚难。自己多加修改,固是防过之一途,编辑把关,也是难得的匡助。文兴之来,物我俱忘,信笔抒怀,岂能免过?有时主观不符实际,有时愤懑限于私情,都会招致失误,自陷悔尤。有识之编者,与作者能文心相印,扬其长而避其短,出于爱护之诚,加以斧正,这是应该感谢的。当然,修改不同于妄改,那些出于私心,自以为是,肆意刁难,随意砍削他人文字的人,我还是有反感的。外界传言我的文章,不能改动一字,不知起自何因。见此短文,或可稍有澄清。

  1983年12月18日下午

  实事求是与短文

  现在,有的报刊,有的人,在提倡写短文章了,这是很好的事。

  文章怎样才能写得又短又好?有时千言万语也说不清楚;有时说起来也很简单,这就是要“实事求是”。

  把实事求是这四个字运用到写作上,正像把它运用到一切工作上,是会卓有成效的。

  比如,你要写一篇散文,如果是记叙文,那就先写你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你长期接近过的一个人。如果是写感想,也必须写你深深体会过的,认真思考过的,对一种社会现象、一个人、或一个事件,确曾有过的真实感想。

  这些事件、人物、感想,都在你的身上、心上,有过很深刻的印象。然后你如实地把它们写出来,这就是“实事”。

  一般说,实事最有说服力,也最能感动人。但是只有实事还不够。在写作时,你还要考虑:怎样才能把这一实事,交代得清楚,写得完美,使人读起来有兴味,读过以后,会受到好的影响和教育,这就是“求是”。

  我们在课堂上,所学的课文,都很短小。初学作文时,老师也是这样教导的,我们也是这样去写作的。可是等到我们想当作家、想投稿了,就去拜读报刊上那些流行文章。那些文章都很长,看起来云山雾罩,也很唬人。正赶上自己的稿件没有“出路”,就以为自己的写法不入时,不时兴,于是就放弃了自己原来所学,追赶起“时髦”来,也去写那种冗长的,浮浮泛泛的,不知所云的文章了。大家都这样写,就形成了一种文风,不易改变的文风,老是嚷嚷着要短,也终于短不下来的文风。

  文章短不下来的主要原因,就是忘记了写作上的实事求是。我们提倡写短文,首先就要提倡这四个字。返璞归真,用崇实的精神写文章。当然文章好坏,并不单看长短。如果不实事求是,长文也不会写好的。我们这里着重谈的,是如何写好短文。

  1983年12月24日

  谈简要

  唐代刘知几的《史通》,是我喜欢的古籍之一种。读过以后,确实受益。能够受益的书,并不是很多的。

  这部书主要是谈历史著作,刘知几说“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

  刘知几说,叙事可以有四种方法,也可以说是四种途径:“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

  他的这些话,是对写历史的人说的,他的要求是:一个内容,用一种途径表达过了,就不要再用其他的途径重复表达了。

  我们写文章却常常忽视这一点。比如写一个人物,他的事迹,在叙述中已经谈过了,在对话中又重复一次,或者在抒情中又重复一次,即使语言稍有变化,但仍然是浪费。

  时代不同,我们现在当然不能再用《尚书》、《春秋》那样的文字去叙事,勉强那样去做,那倒是一种滑稽的事,是一种倒退。在语言的简练上,也不能像刘知几要求的那样严格,他说:“始自两汉,迄乎三国,国史之文,日伤烦富。逮晋以降,流宕逾远。寻其冗句,摘其烦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行。”

  他甚至举出《汉书,张苍传》中的一句话:“年老口中无齿”为例,说:“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这种挑剔,就有些不近情理了,不足为训。

  文字的简练朴实,是文学作品的一种美的素质,不是文学作品的一种形式。文章短,句子短,字数少,不一定就是简朴。任何艺术,都要求朴素的美,原始的美,单纯的美。这是指艺术内在力量的表现手段,不是单单指的形式。凡是伟大的艺术家,都有他创作上的质朴的特点,但表现的形式并不相同。班马著史,叙事各有简要之功;韩柳为文,辞句各有质朴之美。因此才形成不同的风格。

  文字的简要的形成,要有师承,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和锻炼的过程。一般地说,人越到晚年,他的文字越趋简朴,这不只是与文字修养有关,也与把握现实、洞察世情有关。

  我们现在,能按照鲁迅先生说的,写好文章以后,多看两遍,尽量把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除,也就可以了,不能苛求,不能以词害义。

  1984年3月20日

  谈修辞

  我在中学时,读过一本章锡琛的《修辞学概论》,也买过一本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后来觉得,修辞学只是一种学问,不能直接运用到写作上。

  语言来自生活,文字采自书本。书读多了,群众语言听得熟了,自然就会写文章。脑子里老是记着修辞学上的许多格式,那是只有吃苦,写不成文章的。

  古书上有一句话:修辞立其诚。这句话,我倒老是记在心里。

  把修辞和诚意联系起来,我觉得这是古人深思熟虑,得出来的独到见解。

  通常,一谈到修辞,就是合乎语法,语言简洁,漂亮,多变化等等,其实不得要领。修辞的目的,是为了立诚;立诚然后辞修。这是语言文字的辩证法。

  语言,在日常生活中,以及表现的文字上,如果是真诚感情的流露,不用修辞,就能有感人的力量。

  “情见乎辞”,这就是言词已经传达了真诚的感情。“振振有辞”,“念念有辞”,这就很难说了。其中不真诚的成分可能不少,听者也就不—定会受感动。

  所以,有词不一定有诚,而只有真诚,才能使辞感动听者,达到修辞的目的。

  苏秦、张仪,可谓善辩矣,但古人说:好辩而无诚,所谓利口覆邦国之人也。因此只能说是辞令家,不能说是文学家。作家的语言,也可以像苏秦、张仪那样的善辩,但必须出自创作的真诚,才能成为感人的文学语言。

  就是苏秦,除了外交辞令,有时也说真诚的话,也能感动人。

  《战国策》载,苏秦不得志时,家人对他很冷淡,及至得志归里,家人态度大变。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岂可忽乎哉!”这就叫情见乎辞。比他游说诸侯时说的话,真诚多了。也就近似文学语言了。

  从事文学工作,欲求语言文字感人,必先从诚意做起。有的人为人不诚实,善观风色,察气候,施权术,耍两面,不适于文学写作,可以在别的方面,求得发展。

  凡是这种人写的文章,不只他们的小说,到处给人虚伪造作、投机取巧的感觉,就是一篇千把字的散文,看不上几句,也会使人有这种感觉。文学如明镜、清泉,不能掩饰虚伪。

  1983年9月8日下午,雨仍在下着

  文字疏忽

  近日,在一家地方报纸上,看到把程伟元,排印成了程伟之,这可能是排错了,校对和编辑,对这个人名生疏,看不出错来。又在一家地方出版的文艺理论小报上,看到把章太炎的名,排成了“炳鹿”,赫然在目,大吃一惊。一转念,这也无需大惊小怪。编辑不知道章太炎名炳麟,在当今之世,实乃平常。又在一家销路很广专为文学青年办的杂志上,看到把一句古诗“乐莫乐兮新相知”,排印为“禾莫禾兮渐渐相知”,初看甚费解,特别是“渐渐”二字。后来一想,这很可能是原稿的字不好辨认,因此把乐排成了禾苗的禾。但既是一句诗,本来是七个字,现在排成“渐渐相知”,明显地成了八个字,就没有引起编辑同志的注意吗?又听说,这家刊物有会签制度,即一篇稿件,要经过众多的编辑人员“会签”意见,发生了这样重大的错误,怎么也看不到个更正呢?(可能要有更正,笔者尚未见到。)

  总之,现在的印刷品上错误太多了,充分表现了常识的缺乏。青年人从这种刊物上,得到一点知识,先人为主,以后永远记着章太炎名“炳鹿”,岂不是贻误后生吗?

  当然,在有些人看来,这都是芝麻粒小事。知道章太炎名炳麟,不一定就会升官晋爵,不知道,也许会官运亨通。当然读书和做官,是两回事,不读书,照样可以做官,甚至可以当刘项。但当编辑,也是如此吗?可能,可能。因为编辑还可以升组长,编辑部副主任、主任,副主编,主编,官阶在眼前,正是无止境呢! 把精力时间,用在读书上对前程有利,还是用在拉拢关系上和培植私人势力上有利,有些人的取舍,是会大不相同的。因此,刊物也只好编成这个样儿了,销路日见下降,自有国家填补,自己的官阶,可是要一步步登上去,不能稍有疏忽的。

  有些人确实对文字疏忽大意,对宦途和官级斤斤计较,甚至“盯”和“瞪”两个字的含义也分不清,而历任“编辑部具体负责人”、“编辑部主任”之职,平日如何看稿,就可想而知了。

  1982年12月30日下午

  文章题目

  近年读文章,姑无论对内容,如何评价,对文章题目,却常常有互相因袭的感觉。例如杂文,几乎每天可以看到“从……谈起”这样的题目,散文则常常看到“……风情”之类。最近一个时期,小说则多“哼、哈、啊、哦”语助之辞的题目,真可说是“红帽哼来黑帽啊,知县老爷看梅花”,有些大杀风景之感。当然,文章好坏,应从内容求之,不能只看题目,但如果“千文一题”,也有违创新、突破之义吧?

  曹雪芹写了一部小说,翻来覆去想了那么多的题目,列之篇首,各有千秋,使人深思,不忍舍去。我们既然“创造”出来一篇作品,何不再费些功夫,创造个与前人不同的题目,反而去模仿别人已经用过的甚至用滥的题式呢?

  当然,我们过去在政治生活中,曾有过人云亦云,顺杆爬,踩着别人脚印走的时期;在经济生活中,也曾有过吃大锅饭,穿一色衣服的时期。但这些随大流的思想,不能应用于今天的文化,今天的创作。其理甚明,就无须再说了。

  1983年1月5日下午新的一年试笔

  (《孙犁文集·续编二》,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孙犁(1913-2002年),文学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作协天津分会主席。著作有《孙犁文集》8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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