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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适夷 | 有时多喝了几杯,夺过还在保姆怀抱的孩子,当大皮球望空抛接;于是孩子大乐,而保姆大惊

 娇语无声 2016-06-24







  二十多年前,在沪上愚园路与施蜇存翁聊天,我问:“哪个左翼文人害你最惨?”他大呼:“楼适夷,但他后来跟我道歉了!”楼适夷钱庄学徒出身,后赴日本修俄罗斯文学,回国介入左翼运动,译有高尔基《在人间》。他到底根基甚浅,看此文连鲁迅“先生小酒人”一句都不解可知,连带把无学的臧克家也出卖了。





  祖光同志来函约稿,他要编一本谈酒的散文集,暂定名为《解忧集》。我是一个乐天派,无忧可解;我又不是一个大酒徒,只算一个“小酒人”(鲁迅先生悼范爱农诗中,有“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之句。恕我无学,不知“小酒人”应作何解。据诗人臧克家解释,“小酒人”是不大喝酒,或喝得不多的人。范爱农酒量如何,已不可考。现在暂借用臧解以自况耳。);近年又受医生之劝,馋痨时也只喝点没有酒精的啤酒。可是对酒,有话可谈。出生的县城旧属浙江绍兴府,沾上鼎鼎大名的酒乡之边;我祖父开过小酒坊,在家造酒,这事业归我伯父继承,从小小鼻孔闻惯酒香,特别同酒司务订忘年交。按“书香门第”的模式,也可以夸一下“酒香世家”吧。



  家乡有句俗谚,叫做“一两黄汤四两福”,把酒尊为“福水”,意即有福的人才会喝酒。我祖父当然能喝,可我出世他已不在。伯父家虽造酒,却只会靠酒挣钱,不会喝酒。造酒大可挣钱,俗话说:“做酒不酸,譬如做官。”旧社会做官和发财是连在一起的。可见造酒之利不薄。我父亲也不喝,都是没福之人。祖父的一只酒杯归叔父继承。叔父出门在外,休夏探亲,每近日落,把桌子端在院子里,对酒独酌。偏偏我两位堂兄也不沾酒。只有我,那时没上学,一见叔父喝酒,便扑到他身边去,开头的目的只是分润一点他的下酒物。叔父顺便拿筷子在酒瓶里蘸蘸,喂我尝尝,我竟然眉头不皱,而且张口还要,于是受了表扬:“爷爷这只酒杯,有第三代的继承人了。”



  可叔父在家日少,他一出门,我便失了酒友,只有时家里雇工干活,作为慰劳,完工晚餐,母亲给备一点酒。有的对黄酒还不过瘾,得备烧酒,北方叫白干。我居然趁母亲不见,偷偷尝了一口。这一回闯了祸,辣得满嘴跟火烧一般,大叫起来,人家把凉毛巾塞在我口里,才好起来了。从此便不许我碰酒了。祖母、母亲事事顺着我,就是不许我喝酒。不过生在酒乡,与酒为邻。我家住在一条小街上,东边不远一家酒米店,西边隔个大院一家小小的热酒店。跟祖母站在大门口看街景,每近傍晚,四近一些当行贩的、卖苦力的,都一一歇工回家了,一手挟着小淘箩,一手提着锡酒壶,把一天劳动所得,为全家籴几升米,替自己搞半斤酒,辛辛苦苦一天,这是最愉快的时间了。西边那家小热酒店,闹市却在午夜,夜深人静,我跟母亲睡在楼上,睡梦醒来,楼窗外会传来闹酒的声音。这些酒客才是真醉徒,常喝得迷迷糊糊,被老板娘下逐客令,才摇摇晃晃、跌跌跄跄回家去了。边走,边嘴里还念念有词,或是大嗓子来几句高调。我至今还记得几句绍兴高调,那几句往往不是从庙会戏台上,而是从夜街醉汉的口里学来的。


  从前日本人嘲笑我们:“支那是没有酒醉与情死之国。”我小时候亲见的几位街坊,实在可以称得上醉徒,大有“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以及命仆“荷锸相随,死便埋我”的气概。比如一位开染坊的老板,老大家业,全归儿子,只伸手在铺子里捞把酒钱,整半夜泡在那家小热酒店里,喝得醉醺醺才回家。妻子长子,以家务店事相商,便说:“别问我,譬如我已经死了!”他已把权力全部交出,全无老马恋栈之急,也没有失落之感。



  更有趣的一位,是沿街叫卖的熟肉食的小贩。每天下午,他一臂挽一只木制的大方筐:猪头肉、猪耳朵、猪大肠、猪肝……全是下酒的佳品。他一路卖,一路遇到酒店,便把卖得的钱,买酒自酌(当然下酒物是现成的),大有武松打店之风。于是卖完回家,常常所余无多。原来家有贤妻,每天替他煮好满满一筐肉食,供他边卖边喝之用。据说,太太手里是有些钱的,认为与其让他枯居闷饮,一样花钱,还是让他有个职业,每天活动活动,花点劳力的好。



  各色酒徒,小时见过还不少,谁说我们是无酒醉之国呢?不过中国醉汉搞武斗的少,使酒骂座,虽然并不可爱;酒后开车,也有闯祸之险,大抵还是斯文的多。在日本见过醉汉拦住电车,不让开行;也见过醉汉上车,全车乘客逃光,最后,只好由警察出场,捉将官里去,请他在留置场留置一夜。在中国似乎没有见过。


  我自己也醉过几次,特别战时在部队里,平时伙食,涓滴不饮,遇到节日和庆祝,杀猪宰鸡,大吃大喝,用吃饭碗装白酒猜拳,一口气咕嘟嘟喝下去,也不过赶快回宿舍睡觉而已。解放以后,叙餐赴宴,有时偶失节制,多喝了几杯,回到家里,兴高采烈,从老保姆手里,夺过还在怀抱的孩子,当大皮球望空抛接。于是孩子大乐,而保姆大惊,硬从我手里夺走了。


  这是老话,被抛过的孩子都三十多岁了,“好汉不说当年勇”,久矣乎,吾无此乐矣!


  我曾计划写一篇《烟话》,因为抽过几十年的烟,戒绝已近十年,至今还落个治不好的慢性支气管炎。我一发病就引起对烟的旧恨,见人抽烟,如见服毒。但现在写《酒话》,却有恋恋不舍之感,想到的却是乐趣,却是幸福。友人中有个蒋锡金,一起开会同住宾馆,晚餐酒醉饭饱,临睡还在床头藏瓶二锅头,再咕咕地喝一个够才休息。几次外出开会遇到杨宪益同志,每到一处,入境问俗,他总上市场去找当地特产的名酒。我看了很羡慕,认为他们真是福人。但喝成了酒糟鼻我也反对,警告过锡金:“你鼻子都红了,还喝?”锡金笑笑:“我自己没看见,没有关系。”还记得60年前往上海闸北贫民窟,常见酗酒的“白俄”,买不起酒,买一大杯点火用的酒精,一口气直吞入肚,用手掌扪住了嘴,昏昏颠颠地走着,就倒在马路边的积水沟里睡着了。如此饮酒,亦大可休矣。



  上边写的都是酒话,酒话者,酒后之言也,难免拉七拉八,语无伦次,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歌颂,还是在暴露。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廿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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