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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蔡澜先生商榷:中国真的无茶道吗

 伟天英 2016-06-26

与蔡澜先生商榷:中国真的无茶道吗

中国人的茶道,是追求茶带给人的享受,并且追求得尽善尽美,绝不讲究,这种道,是物质世界的,并不像经过千利休改造的日本茶道,追求的是诧寂,这也是中日两国文化传统的区别所造成的。

蔡澜先生的一篇旧文最近火了,主题是批评中国无茶道,事实上,关于中国有无茶道的问题,就是坊间——当然我们也可以用新近崛起的中产喝茶人群来代替这个暧昧不明的“坊间”——争论最厉害的问题。

台湾的茶道是向壁捏造之物?中国有无茶道,以及未来有没有可能出现茶道?什么才是中国茶道?几年来,我因为在曾经工作过的《三联生活周刊》连续做了三年的茶专刊的编辑工作,发现大家争论的焦点也无外这几个,其实回望来时的路,这些问题都已经有了答案。

何为台湾茶道

在没有去台湾之前,和很多大陆的茶友一样,我也觉得台湾喝茶形式感过重,存在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比如用什么形状的杯子喝茶,用什么水泡茶,用什么壶烧水,据说都会导致茶汤的味道有所差异,当时只觉得故弄玄虚,完全不是中国人传统的饮茶观,在我们简单的观念里:茶,只要好,怎么喝都行。

我们成长过程中的时代,正是中国人迅速求得温饱的阶段,我们的父母辈以及祖父母辈饮茶,都是大壶大杯冲泡,不甚讲究,导致我们也习惯于这种简单而实用的体系,去到台湾,稍加询问,发现无穷乐趣,不少茶人高手,和我们小时候的经历一样,也都从父母的大茶缸里偷茶喝。

但是这种情况,在台湾中产社会成型后迅速改变:过去最好的茶叶外销,如今最好的茶叶根本舍不得卖,尤其是各种斗茶大赛的金奖茶,早就被人预定好了;过去只有街头喝的老人茶,还有带点色情性质的茶艺馆,可是转眼一变,都是讲究品茶的纯粹的清茶馆了,毫无疑问,随着中产社会的出现,人们对茶的要求不一样了,台湾茶道因缘际会地出现了。

台湾式的茶道有两个来源:

一是来自大陆的潮汕功夫茶道。当年大批闽人和潮州人去到台湾,带去了所谓功夫茶四宝中的三个:紫砂壶,若琛杯,还有烧开水的提梁壶,烧炭的风炉据说是因为太麻烦,逃难路中无法携带,所以留在了潮州本地;台湾的茶道开始出身很低微,只在民间饮用,包括庙口,村头,而且基本都是老年人才有这个闲情逸致,所以并不被主流所重视。但是这套中国乡土的喝茶方式及审美体系,还是在日后构成了台湾茶道的源头。

另一个来源,则是日本。台湾在发达后,开始大批引进了日本的茶道具,茶审美,包括日本的茶人精神,比如把习茶当修行,一学就是十多年,日本的茶道传统,无论是抹茶道还是煎茶道,都和中国有着密切的关系,台湾从日本搬回来的大量茶道具,几乎不需要任何改造就可以直接使用,比较典型的是具轮珠紫砂壶。这种明清两代大量出口日本的日用紫砂壶,因为形象古朴自然,放在桌上和朴素的白瓷杯相搭配,可以营造出古雅的意象,最近被大量回流到台湾和大陆,非常受欢迎。

为什么是日本?不是因为台湾在近代曾被日本占领,更多的原因在于日本茶道虽然历经后世改造,可是根源还是在中国,而且源自中国茶道的创始者之一,陆羽的法度。比如茶尚俭,尚清,再比如茶器的规训,莫不可以窥看到中国茶文化的影子,所以台湾接受很多日本关于茶的审美,关于冲泡茶的手法,并不困难,没有产生文化上的剧烈冲突。

日本审美和潮汕功夫茶结合在一起,构成了台湾茶道的基干。因为社会对喝茶这件事有了复杂的要求,所以喝茶不再仅仅是大茶缸,也不再仅仅是粗糙的街头老人茶,尤其是很多文化人进入其中之后,很多优雅的喝茶环境出现了:比如根据日据时代的小楼改造而成的紫藤庐,主持者周渝先生和台湾的文艺家都是朋友,这里经常举办音乐舞蹈的演出,甚至政治讨论的聚会,茶则是讲究缓慢的享受,他是台湾比较早来大陆自己制茶的人,对土地的养护,对茶叶的自然制作,对茶种的选择,都有自己的独到看法,就是要依循自然之道,他的朋友陈文茜说周渝是年轻的老灵魂,用茶带领大家体会宋人的哲学。

我第一次体验台湾茶道之美,是在清香斋的解致璋老师那里。解老师进过赖声川的表演工坊,自己也做过画廊主持,因为爱茶,逐渐带领了一批人一起研究茶,这些学生一跟她就是十多年,大家每天研究泡茶的温度,喝茶的器物的形状,所使用的茶叶的存放方式,她们认为,一泡茶,最重要的是让客人享受,所以,只取最好的五泡让客人喝,才是正确的喝茶方法,因为那是茶汤的最好状态。记得那次是在春天,茶席上摆满了各种植物,解老师选择的植物并不昂贵,只是注重其点线面的构成,形成了案上的山水,在这样优美的环境里喝茶,感觉像在园林之中,而茶被精心地冲泡,每一泡都在变化:上泡带有浓厚的花香,下一泡已经是浓郁的青苹果香,还带有隐约的梅子香,最妙的是,这茶叶并不是昂贵的珍惜品,只是普通的有机茶,奇妙的感受,恍惚是在酒庄喝一品与土壤紧密相连的葡萄酒。这种喝茶,不是随意喝茶聊天,而是真正鉴赏茶汤之美。

中国茶道还在生长中

随着台湾茶道在大陆的流行,忽如一夜春风来,几乎现在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或若干个茶空间,里面的主人都爱身穿布衣,按照台式风格在那里泡茶,墙上往往贴着禅茶一味的拙劣书法,大概蔡澜所批判的,很多是这种形式主义的喝茶方式,很多自称的茶人,只是学了一个喝茶的皮毛,就开始大肆摆茶席,爱和人讲心,讲修行,讲散淡之美,就是忽略茶汤之好坏。要知道,解致璋和她的学生们,为了泡好一泡茶,可能要研究几个月,光是水温,就要一度一度地慢慢提高,并尝试,还要注意与室温的呼应,有可能提高0.5摄氏度的水温,茶汤的味觉就完全不一样了,这还仅仅是练习某地区某一特定品类某一季的茶。中国茶种繁复,可见练习需要多少时间,这可不是光口头说说修行,就能泡好茶的。

按照很多我接触的台湾茶人的说法,中国的茶道,是刚刚开始,在不断生长中,因此就有各种变化的可能性。比如蔡澜批判过的闻香杯,现在基本已经被淘汰了,讲究的茶人用比较窄型的深筒杯,既喝茶也闻到了茶香;再比如现在流行的公道杯,在中国古老的茶饮生活中,是并不存在的,后来台湾的制瓷师蔡晓芳用奶杯改造成公道杯,并且经过数次改造,慢慢成为三五好友喝茶的必备品,现在也有了各种造型的变种。

就是因为中国茶的产地多,品种繁杂,所以,以乌龙茶为主要依托发展起来的台湾茶的喝法,到大陆未必适应,比如绿茶,未必适合那种小杯小壶的喝法,再比如黑茶系列,过去在大陆,销售于边地,可是随着老茶流行,被提高到一个重要的地位,那么黑茶怎么喝?用什么壶泡合适?用多大杯子合适?这些都是崭新的问题,依据台湾经验,完全没有办法获得答案。

也许答案在大陆?确实如此。这两年,很多形式主义大行其道,但是也有认真探索的人,用于突破台湾的茶格局。就拿台湾的事茶人李曙韵来说,她本来也是台湾的诸多茶道推崇者之一,可是来到大陆后,觉得自己台湾经验完全不够用,大陆的茶之风物让她沉迷,经常和我讨论的不再是台湾茶,而是大陆之广阔,有那么多美好的闻所未闻的茶之世界。比如福建的白茶,在台湾并不经常喝到,她经常带领自己的学生去福建的福鼎和政和,这两个白茶的故乡,去研究那里的土地与茶树的关系。我参加过她举办的一次“茶酒会”,用白茶喝酒搭配,顺便说,这也是新鲜的茶道玩法,可是也能够在古人世界找到依托,唐人就写过“茶酒论”,她挑选了几十种葡萄酒,寻找和福建白茶的口感可以搭上线的那一种来进行搭配,所以茶酒交替进行,口感也能交错争锋,二者毫不违和。

无论是台湾的茶人,还是大陆的茶人,早就开始研究宋人饮茶之法,台湾的周渝找来福建的老青石磨,用以研磨茶粉,然后用来打末茶饮用,李曙韵用各种茶叶磨成茶叶末,然后打末茶,最常使用的是白茶的抹茶,这种清简的喝法,与日本的抹茶道迥然不同,完全是一种现代中国人追寻与古人玩乐的新茶道。

最值得一提的大概是景德镇了。几年前去景德镇,还流行各种不讲规则的茶杯茶壶,大多都是随意喝茶所用,但是现在去,景德镇的工匠喝茶成风,还有很多素人开始加入到这一行业中,在山中租住农民的房屋,认认真真每日喝茶品茶,为了是弄明白茶与器的关系。他们主要研究杯子的形状,包括杯沿入口的唇感,有一个朋友,从北京去景德镇生活的工匠董全斌,在那里住在最远的山村里,为了让茶汤完美,他研究了上百个杯子的口沿的厚薄,并且自己烧制出来;另外一些朋友,开始把景德镇的传统工艺与茶器结合起来,各种甜白,影青和青花釉的朴素的茶器,都在烧制中,与日本茶道的传承法则不同,中国茶道的承担,更多在这些普通人身上,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法,让那杯中的茶汤更加出色。

中国社会自清中叶以来,国力衰落,许多久远的精致的生活法则变得不再流行,尤其到了近代,各种战争不仅损失了众多有形的珍贵器物,也让无形的生活法度丢失,所以近代我们很可能只能使用大茶缸喝茶——但不代表自古以来,我们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这些普通人的探索,让以往存在于书本上的茶学鲜活了起来。

简单不是茶道,如何让一杯茶好喝才是中国茶道

无论是蔡澜先生,还是很多喝茶者,因为从小的生活习惯,惯于对复杂的喝茶方式予以否认,很多人说,简单地喝茶就对了——确实简单喝茶没错。陆羽就提倡茶性俭,要求去奢华,去繁琐,去掉往茶中添加各种香料的不当行为,但是,简单地喝茶,并不是中国的茶道。

我们现在可以说,陆羽创造了中国茶之精神,但是看看陆羽的《茶经》,何其繁杂,为了追寻一泡好茶的产地,要爬山涉水,要调动上万人力在早春时节上山采嫩芽;寻找合适的泡茶用水,要耐心等待某个时辰某个特定区域才取水饮用;更不用说杯盘之精良,环境之适宜,这种精神,在唐之后并没有消灭,宋人斗茶之复杂,追求之不懈怠,实在是超越前朝;到了明朝,虽然饮茶方式变成了与今人类似的冲泡法,但是文征明为了一泡喝茶的水,要派遣小童经常从苏州去无锡拉水,只使用天下第二泉惠山泉水的水,为了防止手下小童偷懒,还发给惠山的和尚水筹,只有拉到那里的水,小童才能领有水筹一枚。

中国人的茶道,是追求茶带给人的享受,并且追求得尽善尽美,绝不讲究,这种道,是物质世界的,并不像经过千利休改造的日本茶道,追求的是诧寂,这也是中日两国文化传统的区别所造成的。到了今日,这种追求享受,尤其是追求茶汤之真味的努力,越演越烈,比如,各省各种茶品类的原生地,都会强调其气候土壤包括茶种的特殊性,以及这种特殊性能带给你多么大的口腔和身体的快感,在中国茶里,哪怕是在同一县同一乡同一村,所产的茶叶也能有巨大区别,人们愿意为那点区别付出更高的价格,有可能,一种茶只是多一点梅花的香气,人们可能就需要添加一千块的价格来消费,消费者完全觉得应该,但是这点香气,又绝对不能是人工添加的,一定要是自然所赋予的。这又和国外那些大把掺精油的茶有本质区别,大概这也是陆羽所说的“茶有真香”的法则在起作用。

对茶的追求那么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对泡茶手法的追求也是合理的了。在过去的几年里,中国流行过所谓的茶艺表演,那种夸张的动作,以及大肆使用女色的方法,并不能增添茶汤的风味,被抛弃理所当然;现在,从台湾传过来的以茶席展现为主,茶主人倾力泡茶的玩法又风靡一时,这套方法虽然也有夸张之处,但是追求茶汤的口感的基调,正成为主流,与过去的茶艺表演有着天壤之别。

也许这套方法也会过时,但是什么不会过时呢?

东亚文明有许多互相影响的历史,无论是茶,园林,还是饮食服饰,很多是从中国传到日本韩国,也有很多是从日本韩国传到中国,循环往复,互相改造,当下的中国茶道之风虽然很多从台湾日本而来,但是似乎不用因此而产生排斥。蔡澜先生带着鄙夷谈到台湾,显然是忽略了各地文化交流之密集,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主体性了。

按照过去的中国传统,这种外来风尚很快会被改造成功,变得更加中国本土化。东亚未来的茶道生活,主流一定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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