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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传奇，是航空史上首位冲出银河系的华裔宇航员；他是一名浪子，远航后一个世纪，地球仍传说着他的风流韵事；他是一道谜题，代表人类远征宇宙，却在到达目的地的第七天就不幸罹难……各位观众，敬请收看菲尼克斯电视台于今晚黄金时段播出的纪录片《太空的取经人》……” “……一百年前飞往珀涅罗珀星球的宇宙飞船’玄奘’号已于今天下午15时21分降落于特里尼达机场。然而，飞船上唯一一位乘客——李远博士的部分遗体，却永远留在了银河外。虽然于50年前不幸牺牲，但这位先驱者已然在航空史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科学家们正在废寝忘食地研究他以生命为代价探索到的资料……联邦国第一新闻频道持续为您追踪报道……” “距离我们最遥远的行星究竟是带来爱和希望的天堂，还是笼罩在死亡迷雾中的地狱？李远究竟因何离奇死而死？民间科学家彼得·温克曼博士用儿童版望远镜拍到的巨大阴影是否真如他声称那样是某种危险生物？今晚午夜12点，怪力乱神电视台独家制作的《死亡航空日记》为您揭开谜底！” 新闻播报声戛然而止，我缓缓降落在一幢精致小屋前。三下敲门后，院子里走来一位举止优雅的老年白种女性。通过扫描DNA后我知道，她正是那位暌违100年的故人。 “埃尔德林教授。”我的眼睛亮起表示友好的绿色：“下午好。” 面部表情是微笑，她弯腰轻轻抱了抱我：“你也好啊，保罗。” 尽管和同一批生产线上诞生的手足们并无不同，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不过话说回来，生产于102年前、至今还在运作的S19W77型机器人，恐怕也只剩我一个了。其他运气稍好的，正在联邦国机器人博物馆的“经典机型展厅”摆放着。 “他们还给你重新喷了蓝色烤漆。”她仔细端详着我，“你现在看起来就跟新的一样。” “是我主动要求的。”我转动着头顶的天线：“李不喜欢我褪色的样子，还说一回到地球就给我做最好的抛光镀膜。” 提到李，她的表情产生1.9%的细微变化，随即又恢复正常，笑着说：“真是个惹人烦的家伙，对吧？” “惹人烦的家伙”，已经算是教授对李比较温和的评价了吧。我的记忆库里，清楚记载着100年前，这两位当时最优秀的宇航员对彼此都抱持着怎样强烈的敌意。 “敌人？我可不认为你有做我敌人的资格。”31岁的李远看着28岁的莉莉·埃尔德林，歪头冷笑。 这个亚裔男人，除了拥有宇航员必备的健壮身体外，还长着一副西方人般立体的俊朗面孔。摆出这样玩世不恭的造型时，足以令任何女人怦然心动。 莉莉当然除外。 她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轻蔑：“别忘了，至今为止的十二场测试中，我们的总分不相上下。更别忘了，最后一场测试，我要全面胜过你。” “最后一场测试？”李远不屑地挠着耳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考点是DC元素吧？如果我更加没记错的话，署内宇航员中最权威的相关研究者，不巧正是敝人啊。” “很快就不是了。”莉莉对这种自我感觉过好的男人有着天然的厌恶，随即转身离开。 “这么快就临阵脱逃？不符合你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格呵。”李远抱起了双臂。 “今天是1月9日，每年这时，艾尔德林博士都会离开宇航局半天。一定是很重要的私事吧。”他身后，一个圆嘟嘟的银灰色小机器人说。 “只知道科研和训练的老处女，能有什么私事……”李远百无聊赖地抓着头发，忽然坏笑一下：“保罗，你说她会不会违反宇航员禁令，偷偷交了个男朋友？” 小机器人的眼睛亮起不认同的黄色：“艾尔德林博士的两性克制能力是98，几乎是你的3倍。如果真有人违反禁令，我更倾向于……” “你可以闭嘴了。”李远懊恼地打断他，“数据可能会骗人，但眼睛不会。敢不敢跟过去看看，她究竟是去干嘛？” “我拒绝。”保罗不假思索地说，“私下刺探宇航员任何隐私，都有违机器人行为准则。” 李远扬眉：“觉悟很高嘛，我偷偷给你上最好的‘贾维斯’牌机油的时候，也没见你说不要啊。私自接受未经太空总署验证的机油，好像也违反你的行为准则吧？” “……人类真是狡猾的生物。” 一身黑衣的莉莉捧着一束白色的百合，在阴冷的地下公墓独自穿行许久，才走到她要祭奠的那块墓碑前。 这是一块纯白的墓碑，没有任何装饰。通过碑底那行简单的铭文，我们可以知道，一个名叫露西的女孩已经在这里沉睡了12年。她离开那年，不过16岁，恰是人最美好的年纪。 墓碑的正中，刻着一首诗。 “明天，破晓时分，当田野微明，我就启程。 你看，我知道你在将我等候。 越过高山，穿过森林， 在远离你的世界里，我片刻也不想停留。” 莉莉俯下身，轻轻将百合放到碑前。 当纯白的花瓣接触到冰冷的石碑那一瞬，全息影像仪受到感应启动，一名肌肤像初雪，眼眸如浅海的小女孩出现在墓碑前的石阶上，浅笑看着莉莉。 莉莉也笑了，顺势坐在女孩身边。她按动手表的按钮，一颗蓝色星球的全息微缩影像就在她手腕上方慢慢形成、旋转。它像极了地球，却又多出一种自然原始之美。 女孩的眼眸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从莉莉手里接过那颗小小的星球。不管是容貌、神态还是动作，她都像极了莉莉。或者说，莉莉16岁时，应该就是这副花容雪肤的模样。 莉莉满怀深情地看着女孩：“还记得她吗？8岁那年，你指着她告诉我，她距离地球35万光年，是宇宙中，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距离我们最远的一颗行星。你还说，将来你成为宇航员以后，一定要飞去那里看一看。” 女孩微笑不语，只是入迷地看着手中的蓝色球体。 “知道么，现在我们真的要飞过去了呢，而我，就是候选人之一哦。不要不信，我可是很强的，几乎比任何人都强，除了某个讨厌的家伙……不过，如果你还在，一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败他！”莉莉的眼睛黯淡下去，“如果……你还在的话……” 仿佛感受到莉莉低落的情绪，女孩睁大蓝色的眼眸，把目光从掌心移到她身上。 莉莉脸上重新浮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们已经探测到，那颗星球蕴藏着大量DC元素。没错，就是传说中，能够弥补人类先天基因缺陷的神奇元素Disease Curer。如果人类当年就能登上它，你就不会离开了吧。只可惜，当时的我们，离它太远太远了。即使是今天，也要好久好久的时间……” 在航天技术发展到登峰造极的今天，依靠虫洞技术，最远可以一次性将宇宙飞船送到7万光年外，但这也需要在虫洞中耗费10年地球时间。而往返距离地球35万光年的珀涅罗珀星，就足足耗时…… “一百年。如果我被选上，回来之后，地球上大概不会再有我认识的人了吧……”她露出伤感的表情，在女孩并没有实体的肩头靠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片刻后，墓碑后闪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李远的脸上罕见地出现沉默的表情，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墓碑的铭文上摩挲着：“在远离你的世界里，我片刻也不想停留……保罗，这是一首诗啊。” “我当然知道这是维克多·雨果写给亡女的诗，我不知道的是你居然也知道。还以为你对除了宇航和两性以外的知识都不感兴趣的。”小机器人说。 李远像被呛了一口，片刻后才傲然道：“我的先祖中，有一位可是被中国人誉为‘被流放的神’的超级大诗人啊！”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当我冲出银河，我将会在遥远的那一头，为地球上最心爱的女子写一首诗。” “那真的很罗曼蒂克啊，李！”小机器人诚心诚意地说。 “恭喜你，成为这句话的第84名受骗者！”李远狡猾地笑了。 “还好我的身材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小机器人愤怒地闪了闪它的红灯，“我真的很怀疑，你是怎么通过太空总署的道德测试的！” “我的专业分数让他们忽略了我在道德上的缺陷。”李远狡猾一笑，又迅速将笑容收起，轻轻拭去纯白墓碑上的一缕灰尘：“然而，即使是我这样的家伙，也觉得今天的事有些过分了——刺探她的隐私，并非是我本意，何况，还是那样忧伤的隐私。” “说得对。”小机器人认真地说：“我们必须向埃尔德林博士道歉。” “道歉这种丢脸的事啊……”李远抓了抓后脑勺，“100年后我可能会考虑吧。” “对不起。”我低着头说，“当年不应该和李跟踪你。” “100年前的事了。”教授笑笑，“现在，我们还是尽快完成你这次的任务吧。” 我点点头，从身体的储物格里掏出一副眼镜：“这里面存储着李的全部科研日志。可惜，只有七天的记录。七天后，他就遭遇……” “足够了。”教授戴上眼镜，“上帝创造这个星球，也不过用了这么多时间。” 我同意：“的确，七天时间，李已经做了很多很多工作。也许……太多了些，所以太空总署的科研人员表示，这些资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于是，他们派我来向地球上最好的DC元素专家请教。” 教授微笑：“没有成为地球上最好的宇航员，只能成为最好的DC元素专家了。” “我很遗憾您当年没有成为玄奘号的宇航员。” 教授摆摆手：“不必。一位我很欣赏的古生物学家曾经说过，世界上有两种孩子，一种想成为宇航员，另一种，则想成为天文学家。我故去的姐姐和李，他们很勇敢，想成为宇航员。我呢，没有他们的勇气。我只是个，想坐在地球上，仰望星空的孩子。” “与其坐在地球上仰望星空，不如奔向浩瀚宇宙，拥抱最遥远的那一颗星体！女士、先生们，你们是幸运的，新时代的麦哲伦，即将在你们之间诞生！”会议室里唯一站着的，是一名满脸络腮胡的高大男子。他是宇航局最年轻的总工程师，也是玄奘计划的带头人——吉姆·格林。此刻他情绪激动，手舞足蹈，仿佛在面对千万人发表演说。 事实上，此刻他面前只坐了五个人。 这五个人，都是历经重重考验，才从全球三万名年轻精英中脱颖而出的最优秀者。而今天，仍要有四个人黯然离开，只留下那位势必名垂青史的TheOne，肩负全人类的希冀，飞向最远方。因此连一向不正经的李远，今天都不正经得有些不自然。 作为他们中唯一的女性，莉莉看起来反而最平静。那只是因为她的心脏紧张得快要跳裂开来，抑制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门打开，一名工作人员走进来。五个人齐齐看着他走到格林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格林的表情莫测，三秒后，才望向五人中的一个：“李远。” 李远慢慢站起。 三对羡慕嫉妒的眼光，立刻射到他身上。而他只是故作淡定地挑了挑眉，跟着格林走出会议室。 “轰隆”。 听到大门重重关上的声音，莉莉知道，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扇门也永远合上了。 失落，沮丧，嫉妒，忿恨，这些负面情绪慢慢在室内仅剩的四个人身上弥漫开来。但是没有得到上级解散的命令，他们只能继续静静坐在椅子上，忍受着失败者应得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李远重现出现在门口。 莉莉惊讶地发现，他的脸长得更惹人厌恶了，却没发现他正径直走向自己。 “埃尔德林博士。” 他伸出了手。 这是胜者对败者礼节性的嘲讽么？ 莉莉高傲地站起，丝毫不落下风地将手放在他的掌上：“李博士。” 李远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作出一个生硬的微笑：“恭喜你，成为玄奘号的宇航员。” 其他三人迅速抬起头。 莉莉一愣：“什么。” “你已经听到了。”李远说。 莉莉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长期的紧绷中忽然放松开来，这种甜蜜的剧痛让她几乎不能承受，却仍笑着说：“谢谢，我本以为是你。” “我也本以为是我。”李远放开了握住她的手，转身大步迈出会议室。 从莉莉被选为玄奘号宇航员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月过去。 在这一个月里，她接受了比以往更要严苛十倍的魔鬼训练。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想要成为万里挑一，就要忍受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 然而今天，一切体能训练全部被叫停。 接着是格林教授出现在训练场，把她约了出来。 “情况有变。”格林说。 “什么变化？” 格林罕见地犹豫了，过了一会才说：“你对虫洞穿梭技术不陌生吧？” 莉莉抿了抿嘴唇：“我读博士时发表的那篇关于利用虫洞进行星际航行的论文，还是您帮我修改的。” “对，没错。”格林苦笑了一下，“一次穿梭，最远能够跳跃七万光年的距离，这是你当时的设想，现在也成了现实。想当然的，我们都认为只要连续跳跃五次，50年后就能到达珀涅罗珀星。至于宇航员的衰老问题，也可以用冬眠技术延缓。但是，最近的模拟测试发现，以人类身体的强度，最多只能承受三次跳跃。再多的话，身体结构可能会在太过频繁的穿越中分子化，就此凐灭于太空中。” “这么说来……”莉莉深深吸了一口气，“计划要搁浅？” 格林的苦笑更深：“312亿美元的投入，十二亿严重基因缺陷人类及其后代的希望，这个计划，一定会进行。只是，会有一个小变化——玄奘号的宇航员，不会以人类的身体进行远航。” “改由机器人担任？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点子，人工智能还不成熟。”莉莉摇头。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格林看着她说，“宇航员不能有人类的身体，却必须有人类的脑子。”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参加玄奘计划的宇航员，必须放弃自己的身体，通过手术，将大脑移植到机器中保护起来，这样才能承受极强压的虫洞穿梭。” 莉莉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又很快平静：“很大胆。但是我愿意。” “这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格林举起右手，液晶墙上随之出现一名小女孩的投影，“她叫露西·埃尔德林，你应该很熟悉吧。” “当然，她是我的孪生姐姐，我们共享同一个子宫。” “也共享同一种基因缺陷。”格林说，“你们两人，一出生就罹患先天性心脏病，12年前，你的姐姐就是因此丧生。你幸运得多，不满周岁时已经奇迹般的自愈，你的终身病例上甚至没有留下病史。直到最近太空总署对你的家庭谱系进行地毯式调查，才发现这点。” 莉莉昂起头：“我没有存心隐瞒。这么多年远超职业运动员的训练强度也证明，我再没有复发的可能性。” “但不代表你能撑过这次手术。”格林用怜惜而遗憾的语气说，“为了保证对宇航员最珍贵的脑部没有伤害，这次手术放弃采用麻醉术，而是通过心脏骤停术，使人进入假死状态后再进行移植。而你有很大机率，会因为这次骤停丧生。” “所以……”莉莉冷冷地说，“你们决定放弃我。” 格林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轻轻道：“署里已经在和李远沟通了。” “你们每个人都要跟我喝上三杯！反正这个身体一星期以后就报废啦！想打告别炮的姑娘们注意了，现在已经开始接受预定！”在本市最豪华酒店的宴会厅里，李远抱着一瓶香槟大叫大嚷。大家都笑了，他身后两个太空总署的特别探员却没有：“先生，根据术前规定，您不能……” “去你的！难道连过过嘴瘾的权利都没有吗！”李远像疯了一样上蹿下跳，香槟不小心喷了保罗一身。 可怜的小机器人嘟嘟嚷嚷：“唔，又要去保养了，我可不想生着锈在太空舱里待上一个世纪。” 一只手递了一条毛巾过来：“先擦擦吧。” “谢谢。”保罗接过毛巾，仔细擦拭干净几个关节处，这才抬眼瞧清了眼前这个面色微酡的清艳佳人：“啊，埃尔德林博士，您的酒精含量已经达到196.9mg/100ml，我强烈建议您不能再喝了。” “不喝了，我回家。”莉莉饮下杯中的最后一滴玛格丽特，对它摆了摆手，“再见，保罗。” “待会请务必开启自动驾驶模式！”保罗急急忙忙地跟在她身后。 “你喝多了，埃尔德林。”李远忽然出现，伸手轻轻托住她。 莉莉娇小的身躯在他有力的手肘边稳了稳，接着才抬眼看到他清亮的眼睛。她忽然觉得好笑：这大概是唯一一次在宴会上他比她清醒的时候了。 “放开吧，李远。我还有很多之前没来得及享受的东西要去体验呢。”莉莉挣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 “莉莉。”李远示意保罗跟上的同时，也叫住她。 “怎么？” “别干傻事，好好活着，不要在我回来之前就死掉。”李远低声说。 莉莉没有回头：“100年而已。放心，医院已经为我找到一位匹配的心脏捐赠者。所以，我一定会活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李远扬起眉，脸上浮现那标志性的轻佻笑容：“到那天，我一定会写首诗送给你。” 莉莉摆摆手：“然后做第85名受骗者吗？谢谢了。” 蓝天如洗，莉莉一袭白裙躺在鲜绿色的草地上。四周寂然，惟有数声鸟语。忽然间，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爆裂开来，一艘橙黄色的宇宙飞船腾空而起，在爬升到数万米的高空后，忽然消失。 “第一次跳跃，看来很成功啊。” “格林教授。”莉莉没有起身，继续注视和她眼眸同色的天空。 吉姆·格林在她身旁坐下：“他们都以为你会在你姐姐的墓旁，只有我知道，你一定会在发射点附近。你对它付出太多，怎舍得不和它道别？” 莉莉看着残余碧空的那道巨大的喷气痕迹：“我也以为会不舍，没想到它升空的那一刻，我忽然又很轻松，仿佛不再承担着某一个巨大的枷锁似的。只不过，想到坐在里面的人本该是我，就觉得没法面对姐姐——这是我唯一承诺她的事。” 她身旁，格林摘下眼镜，擦拭了很久，才重新戴上：“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某人也不准我说。可是，我现在却想说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莉莉笑了：“教授，你可不是一个饶舌的人啊。” 格林也笑了，又止住：“还记得测评结果出来那天，李远被我叫出去吗？” “记得。” 格林抬头看天：“那次，我是在问他有没有作弊。” 莉莉立刻摇头：“作弊？不可能。那家伙……虽然很讨厌，却不会做这种事。他太骄傲。” “他作弊，不是为了获得高分，相反的，他命令保罗侵入我们的系统，把分数改低了……从比你高0.1分，变成比你少0.1分，一点都不惹人注意。”格林说，“只不过，他却忽略了保罗……那个可怜的孩子，被机器人守则折磨了一夜以后，终于忍不住向我们坦白了。” 莉莉的表情没有变化，片刻后，才缓缓说：“你没有惩罚他？” “本来是准备的。”格林看着她说，“但是，他讲了一对孪生姐妹的故事给我听。故事很动人，我也很愿意和他一起帮助妹妹完成姐姐的遗愿。只是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的，真的。”莉莉打断他，抬起的脸上，满是明媚如这艳阳天的笑容。 “那一天之后，又过了50年又7天，他就，死了。”教授轻声说，“我本来想忍住不问，现在看来是高估自己了——保罗，我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沉默着，终于还是打开胸前的投影仪：“这段影像的后半部分，我甚至没有提供给太空总署。但如果是您的话……” “运气真好，我们竟然遇上了这个星球百年不遇的裂爆日。”一个蓝色的人形机器人说，他的语调竟带着有些违和的轻佻，仿佛这身铁皮下藏着一个花花公子似的。 在他前方不远处，天空一片黑沉，赤红的狂雷如同千万条巨蟒在乌云间痉挛，然后轰然砸向地面，爆起朵朵小型的蘑菇云，使人仿佛置身末世的核战场。 “在我的理解里，这应该叫……”他身旁银灰色的矮小机器人艰难地摇了摇僵硬的天线，“在劫难逃吧？” 蓝色机器人摇头：“枉你跟我一起在这里待了足足七天，竟然没发现这星球之所以蕴藏了如此巨量的DC元素，就是裂爆日产生的吗？如果我们能记录下这一切，就可以在地球上人工制造裂爆力场，从而批量生产DC元素了！这可比花费一个世纪的时间从这里把DC元素运回地球要棒多了！” “可是，我们并不了解裂爆的威力，万一有什么意外，就将是全人类的损失。”小机器人坚持着。 “所以，你要把船开到安全地带。” “那你呢？李博士？”小机器人问。 蓝色机器人淡淡道：“我要到裂爆最中心去。” “你疯了！”小机器人立刻说。 蓝色机器人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你忘了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吗？有了这副身体，我比钢铁侠还牛逼！” “这个诞生于1963年的漫威超级英雄可不能成为你深入险境的借口。”小机器人冷冷道，“更何况，作为一名仿人型科研用简装机器人，你的配置远远低于……” “你能别再科普我和钢铁侠之间的差别了吗？”蓝色机器人打断它，“我以机器人守则命令你，为了保护太空总署的宝贵财产，你必须留在飞船上。这样即使我死了，至少你还能带着一大堆DC矿藏和科研笔记回去交差。” 小机器人据理力争：“机器人守则同样命令我，需要保护人类主人的安全！” 蓝色机器人陡然发出一阵奇怪的电子音，好像某个人在大笑似的：“保罗，好好看看我，像我这样，还能被称为人类吗？” 30分钟后，蓝色机器人推着测量仪接近裂爆区。号称能防御核弹攻击的防护罩在他周围撑开，但在连续而密集的狂雷攻势下，就如同一个玻璃球般易碎。 那机器人却毫不在意地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眼前炼狱般的恐怖场景，同时将右手食指插入测量仪的凹槽内，使得大脑回沟的种种思维在第一时间就输入机器中，做出各种复杂运算。 片刻后。 “轰隆！”一道大型闪电垂直击落在防护罩上，原本透明的能量体瞬间变成红色，同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虽然希望还能多留一会儿，但是，今天这颗星球好像不太好客啊！还好我已经拿到不少想要的东西。”蓝色机器人嘟囔着，向飞船发出一条语音信息：“保罗，结束了，启动钢缆，把测量仪拉回去。” “拉不回去的。事实上，五分钟前，钢缆已经被一道雷电炸断了。”本该在飞船上的小机器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蓝色机器人大加斥责：“那你也不该丢下飞船过来！愚蠢！” 小机器人淡定地说：“我的配置足以在短时间内应对这样的恶劣天气。何况，我也有责任回收宝贵的科研财产——我说的财产，也包括你。” 蓝色机器人无奈地摊手：“那你帮我把测量仪推回去吧，防护罩快破裂了。” “那你呢？”小机器人问。 “当然是跟在你身后啦！”蓝色机器人没好气地说。 “好吧，那你要跟紧一点，现在能见度越来越低了，我很难照顾到你。” 蓝色机器人伸脚踹了它矮矮的身躯一下：“哪来这么多废话！” 漫天的飞沙走石中，小机器人将测量仪缓缓推回飞船后，立刻打开通话：“李，请快点进舱，我要起飞了！” 它觉得自己等待了几个世纪，才听到一个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对不起，错误指令，我无法接受！” “不好意思，我又骗了你：其实，一到裂爆中心，我的动力装置就被波动剧烈的磁场给折腾坏了，我现在几乎无法移动。”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把你抱回来的！” “那谁来运送测量仪呢？没有它，地球上的人可能要多等几十年才能等到DC元素的真正普及。我放弃半个世纪的时间和一飞船的美女来到这鬼地方，可不想只是为权贵们弄到高级保健品而已！” “无需多言，我已定位到你，马上就过来！” “来不及了，你如果现在来的话，我们俩都死，那么这次的航行就彻底失败了！S19W77型机器人保罗，我，李远博士，以玄奘号最高指挥官的名义命令你，不得停留，立刻出发！” “不可以！”小机器人的脑袋上，代表激烈情感的红光不停闪烁，然而强制性指令压倒一切，控制着它的手按上了按钮。 飞船腾空的那一瞬间，小机器人感觉到一种湿润的感觉在电子眼周围打转，是机油泄漏吗？大概是吧，因为它同时还感到全身无力，脑袋里响着刺耳而巨大的轰鸣，唯有耳边那个微弱的声音带给它一丝平静：”保罗，这里真美，你会嫉妒我的。害得我都想写诗了……” 他低声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随即被一道狂舞的惊雷震碎。 看完这段影像资料，教授摘下了眼镜，坐直了身体。她的嗓音低沉平静，不见悲伤：“他是作为一个英雄死去的。我们不要辜负他的牺牲。”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24小时都和教授在一起，她近乎不眠不休地解读着李的考察数据，完全不像是一位128岁的老人。 “好了。”她按下发送键，长出了一口气，“我们终于找到了人工合成DC元素的初步方法。相信不远的将来，这个世界再也不会诞生像我和露西这样残缺的孩子了。” 我不同意：“埃尔德林教授，您一点也不残缺，您很完美。” 她笑了：“物像主人形，你这家伙和李待了五十多年，连哄女孩子的本领都学到了。对了，提到李……保罗，能不能请你陪我去看看他？” 李被安置在墓地最中心的烈士公墓，不过教授先去拜访的，却是另一个纯白的墓碑。 她如一百年前那样，将一束百合放在碑前。一名女孩的影像随之出现，好奇地对我眨着眼睛。 教授爱怜地端详着她，眼神扫过墓碑时，微微黯淡了一下。她低声念道：“在远离你的世界里，我片刻也不想停留。” “为什么？”我忽然问。 她讶然看着我：“什么为什么？” “从您踏入这片墓地起，情绪线都处于低落状态，这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当您念完这句话之后，情绪线却变得异常杂乱？好像是异乎寻常的难过，又好像是异乎寻常的欢喜？” 教授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真是一种奇怪的笑容，她的嘴角向上弯起，眼神却探测不到开心的情绪：“这大概，就是诗歌的魔力吧。”她接着问我：“保罗，你知道什么是诗歌吗？” 我说：“当然知道，诗歌是指……” 她打断我：“除了百科辞典以外的解释呢？” 我摊开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于是她看着碑前的花束说：“诗歌啊，对我来说，就是几句话组成的神奇钥匙，用它打开心头的锁以后，藏在那里面的感情，就会统统跑出来呢。” 我点了点头：“您这么说，我好像懂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你懂了？除了我，你还听到别人念过诗吗？” 我又摇了摇头：“我无法准确判断这么抽象的事物，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当那个人念完那句话以后，他的情绪线，也变得像您的那样奇怪。” “哦？哪句话？” 我打开扩音器，一个低沉平板的机械嗓音轻轻响在宁静的墓地：“我在珀涅罗珀，人类所知距离地球最远的地方。可是我的心，却在距离你最近的地方。” 我看到眼前的老人将右手轻轻放在胸前，扶着墓碑慢慢坐了下去。观测仪上，她的情绪线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过，然后在一瞬间里，沉寂成一条平静的白线。 墓碑旁，那个蓝色眼睛的小女孩伸出她并无实体的手臂，轻轻抚摸着教授灰白的头发。在她身后，几道铭文经过一个多世纪后，依然如此清晰。 明天，破晓时分，当田野微明，我就启程。 你看，我知道你在将我等候。 越过高山，穿过森林， …… …… …… 在远离你的世界里，我片刻也不想停留。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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