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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事

 老鄧子 2016-06-27

无论你是一尊大国圣雄,还是一介小国寡民,吃饭始终是你活着的标志。一个人一辈子吃什么样的饭,那是他命里的事情。有人三月不知肉味,这饭基本上他就吃得十分寒碜了。有人三天五日就可细饮满酌一顿,那么生活就算对得起他了。我一个兄长辈的朋友,对吃饭讲究,海鲜必野生,酱油必进口,他手机里存着几个小渔贩的号码,动辄就打电话去寻货,要么就一个人到城里的各个鱼市去逡巡,新埠岛桥头的早晚小鱼市经常见到他认真的身影。野生海鲜到手后,他就在家里自己弄菜,然后打电话邀朋友来家共享,一些地方上的名流都吃过他做的菜。我也曾在他家的花梨木地板上踩过,端过他考究的餐具,听过他年轻时浪漫不让明星的故事。我心里暗想,光吃饭这份幸福感上,如果按当下的阶级划分,他就是中产了吧。

  吃饭的事情大不大,中国人用一句民以食为天就说得很到位很严肃了。人受穷的时候,吃饭是头等大事,因此,见到人最礼貌的招呼便是“你吃了吗”,以示重视和关心对方,这样的习惯已进入了我们的基因,很难退化掉了。现在,国民的吃饭已经不是问题了,但大家见面还这么互相招呼。在小区里走动,不认识的人,搭讪一般也是从这句话开始。老话说,人生在世,吃饭穿衣。吃饭是一件多么让人不省心的事情啊,做了父母的人,更是能从这句话里嚼出酸苦的味道来。小时候,村里就算邻居家生的孩子多,三女三男,年年超支,年年向生产队赊粮度日,煮饭的锅里,总是一把米拌着满锅黄橙橙的地瓜。开饭的时候,他们家经常传来骂人的声音,先是小孩之间因为争捞那一勺米水,互相用筷子敲打手背,尔后是遭到大人一通大骂。令我们不解的是,他们家的孩子个个长得脸色红润,身板挂肉,后来才知道原因就在那一锅锅的地瓜饭里。地瓜营养全面,能养人。怪不得时下电视里的健康讲座上,动不动就看见医生号召全民吃地瓜。倒是相反,我们家孩子少,就两兄弟,米饭基本能吃饱,偶尔还有小咸鱼入嘴,却长得身瘦肉少。为此我们每每被世人奚落,说我们瘦是被米饭咸鱼伤到筋骨了。

  人是附于物质上的,最先依附的便是饭。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会对食物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恨,如果是一个像杜甫那样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的人,因饿而文工,上升为文艺上的创作,满纸便是 “朱门酒肉臭”这类好句子了。我有一个朋友,在戏班演老生,台上是员外,台下靠外援,演出市场竞争厉害,年成不好,经常受到外家人资助。一次一个发了一点财的老板请吃饭,我带他一起去,不料满满的一桌菜刚摆上,大家筷子还没动几下,临有急事我与那位老板起身便离开,他也跟着离开,而不是一个人端坐在包厢里好好地独自享用那桌菜。他回家跟老婆说了,被老婆数落了半天,才发现他那天的离开,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后来,每一次见到我,他都提起那一次的吃饭。他忘不了那一桌菜。

  说吃饭是小事,那是日子过好的人的说辞。家庭妇女提个篮子到农贸市场为三餐采购,满眼鸡鸭鱼肉绿肥红瘦,口袋也不羞涩,但就是在菜摊前盘桓半天也无从下手,见面还互相抱怨“不知买啥好”。那些混到了动辄就被请吃饭的人,几乎是谈吃色变,有人请吃饭,推推挡挡不愿意去赴那个藏在某个酒楼包厢里的酒宴,一是害怕三高,二是各种饭吃得多了,味蕾木讷了,便觉得肴丰味美也不如家里的腌萝卜干了。吃饭吃到这份上,都可以当哲学家了。不像我等小民,还在吃饭的路上兼程,生怕不小心被饭给忘了。

  每个人对吃的记忆是从童年开始的,很多事可以像被水洗掉一样在脑子里不留一点痕迹,但对吃却总有很难忘的细节。我记得小时候,村庄里每到炊烟升起,村妇就各自叉着腰站在院子里扯开嗓子呼唤她的孩子回家吃饭,各家收回各家的孩子,这些一身泥土的孩子聚拢在一张饭桌四周,睁着大眼睛等待着大人起锅上饭。村里的妇人高低胖瘦不一,嗓门和音色也不一样,粗短的秀发家的女人嗓门高得出奇,她家的老二在山坡上抓坡马,她一声"那二啊回家吃饭咯",她家老二要是假装听不见,断是不会漏过她的小树枝条抽一顿的。村妇们的嗓门,假如上今天的央视比高音,且不说她们不知音乐是个啥,就是她们田野一样广阔的音域,谁说不是一声声风情独特的乡音呢。

  童年已远,但我仍然没有忘记村庄里吃饭时分的动人情景,锅碗瓢盆,鸡犬人语,往嘴巴里扒拉稀粥,各家各户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样的声音,一放大,一与远方呼应,便连成苍生了。苍生,有时就是历史的那片烟云,而吃饭,就是那片烟云底下最普遍也是最庄严的景象。如果一个人断炊多日,脑袋就会发胀,一开始是慌张,而后是发狂,啃树皮,吃观音土,甚至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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