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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理笔下的“卜筮话语”

 昵称18494966 2016-06-27

  王建堂

 

赵树理是上党山水养育大的人民作家,他的作品之根自然深深地扎在上党民俗文化的土壤之中。古上党位于三山两河之间:太行山西侧、太岳山东侧、王屋山北侧,漳河、沁河流于其间,辉煌的上党神话堪称“全国唯一”,其间卜筮文化也源远流长、老少咸知,至今,农村还有卜宅、卜葬、卜婚、卜行的风俗习惯且左右着乡民的生活。而赵树理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卜筮文化语境中,是受着卜筮文化的熏陶而长大的,所以,他的成长与创作,就和《周易》卜筮有着天然的文化链接,他的笔下常常流出地地道道的“卜筮话语”,更彰显了其作品浓浓的“山药蛋”的泥土气息。

一、童年结下的“卜筮缘”

 据同乡老前辈们的追忆,赵树理童年生活的时代与家庭,充满浓郁的“占卜”气氛,他完全是在神秘占卜文化熏陶下长大的。祖父赵中正(《周易》义理的灵魂就是“中正”,乾卦中的“九五之尊”就是“中正爻”,从下往上数第五爻,又在上经卦中间位置,既中且正,故谓之中正爻)有文化,好读医卜星象之类的书(名字就彰显着《周易》的灵魂),早年经商,30多岁后,弃商回家,买薄地务农,开过私塾,曾与续弦的妻子一同加入“三教圣道会”,所谓“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的“三教合一”。赵树理的父亲赵和清,小名双全,迷信鬼神,会算卦,外号“小孔明”;除种地外,兼编簸箕,喂蚕养蜂,粗通医道,还念过易卜星象之类的书,还会测字、看风水,在村里称得上是“明眼儿人”,据说抗战时因“躲反”还笃信“黄道吉日、避凶方向”而被日寇杀害,其父对《小二黑结婚》里塑造“二诸葛”形象,有一定参照和启发作用,甚或就是“生活原型”。

 受家庭与社会影响,赵树理小时就修炼了“卜筮文化”的“童子功”,正如《小二黑结婚》里介绍小二黑那一段文字:“小二黑没上过学,只是跟着爹识几个字,是从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卦名学起;进一步学些《百中经》《玉匣记》《增删卜易》《麻衣神相》《奇门遁甲》《阴阳宅》等书。”这就是赵树理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据熟悉赵树理生活的家乡人回忆:赵树理小时就显示出超人的记忆天赋,大人教的卜筮“顺口溜”过耳不忘,有时大人想在众人面前让他显示才学、露露脸, 这时他便得意地昂着头大声地背诵起来:“金鸡不遇狗,白马怕青牛。虎蛇两不和,鼠羊不长久。猪见猴泪长流,龙兔相逢不到头……”出口成章、倒背如流,赢得大人们的阵阵喝彩,这就是赵树理民俗文化的“童子功”,从小就耳濡目染了这样的卜筮文化,其笔下《小二黑结婚》中的“卜筮情节”,才能那样活灵活现、引人入胜,那完全得力于童年生活与乡土民俗文化对他的优厚馈赠。(以上的婚配属相口诀至今还在民间流传着,还有一定的市场,有时甚至还在左右着父辈对儿女的婚配属相要求,是青年男女择偶标准之一)

二、处女作竟是《打卦歌》

 像一般文学青年的创作之路一样,赵树理的“文学之春”也是从写诗开始的,且其处女作竟是一首以“卜筮”为题材的《打卦歌》。1930年秋,赵树理流浪到太原,这年1227日晚上,他写了一首类似唐代歌行体的七言旧体诗《打卦歌》,用韵语叙写了一个“直皖军阀混战”中、河南剑侠携母亡命太行山、卜卦问命的故事。此诗在北平《晨报·艺圃》专版刊登出来时,署名“野小”,是赵树理的第一个笔名,赵树理的文学生涯从此起锚。

“铃铃金钱旋案落,憔悴游人来问卜。一掷再掷已六番,卜士敬问座上客,阁下此来欲何占?将为求财抑高迁?”

 诗歌的开头先声夺人,用韵语描绘了一个“掷币求卦法”的形象场面:先用六枚铜钱,最好是“乾隆通宝”,在案桌或地面上投掷六次,一次求得一爻,六次求得六爻——一卦,然后再根据卦爻象、卦爻辞来占断吉凶。预测求卦的方式很多,但术家认为“掷币求卦法”是最正宗最权威最简便易操作的一种。“铃铃金钱旋案落”,“铃铃”是象声词,模拟铜币掷在地上或案上的响声;“旋”这一动词用的形象而又熨帖,《周易》的灵魂就是“变”,只有铜币掷在地上或案上“旋转起来”,急速地“变着”,才能显现“神灵的暗示”、预测指向的灵验。“一掷再掷已六番”,就是投掷六次求得一卦,然后再根据卦象和求卜人的疑问来做解答。

 “卜士抚首语咿吟:谨请阁下毕其听:‘父母’临‘应’作‘用神’,复以日辰来相生。更值冬令‘午火’空,虽有‘官鬼’不主凶;‘丑土’化‘辰’是‘进神’:太老夫人得安宁!”

 这段文字的“占卜术语”用得很多,也很专业,说明赵树理熟谙占卜“个中三昧”。用掷币求卦法求出一卦后,还有“装卦”“断卦”两步,其中装卦一般用的是西汉占卜高手京房的“纳甲法”,熟练掌握“纳甲法”就有一定的难度了,非高智商的人不能掌握运用:先将天干地支纳入所求卦的“六爻”之中,然后是:定六亲;安世、应、身;起六神;配五行等,然后充分发挥和利用五行之间的、生克冲合等关系来进行断卦。所以以上的“父母”“应”“用神”“日辰”“冬令”“午火”“空”“官鬼”“丑土”“化辰”“进神”等,都是占卜“纳甲法”的专用术语,除非精于此道的占卜术士们,一般读者读了会一头雾水的。据业内人士宣称:纳甲占卜法最灵验,由于用来装卦的元素很多,所以占卜断卦的胜算就很高,其实不仅没有充分的科学依据,就连一般的逻辑依据也没有,它体现的是西汉术士们的认知水平,但赵树理能将这么多纳甲占卜术语融入诗歌之中,足见其是如此精于此道的。

 “安得卜士千万位,招来组作卜士队。遍行各地慰流人,胜他多少十字会。”赵树理的结尾段用同情而又幽默的口吻感叹:在兵荒马乱之际,卜士占卜是对流民的一种心理按摩,是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心灵的鸡汤”,使颠沛流离于他乡的流民暂时得到一种心理安慰,相当于当代流行的“心理疏导”,但肯定是暂时的“精神麻醉”、自我欺骗;东汉先哲王充《论衡》云:“国命胜人命,寿命胜禄命”,只有“国泰”才会有“民安”,所以对每一位公民来说“国泰”是第一位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国命好了,每位子民的命自然而然也就好了起来。

三、《小二黑结婚》里的“占卜叙事”

 赵树理代表作《小二黑结婚》里的神来之笔,大多都是从民俗文化的土壤里冒出来的,在民俗文化中“卜筮文化”又占了很大的比重,堪称在“枢纽情节”上都畅叙了“占卜话语”。如下面一些精彩的段子:

 二诸葛诚惶诚恐地惊叹道:“小二黑是金命,小芹是火命,恐怕火克金。”生辰八字与命的判断,一是来自五行生克,一是来自“六十甲子纳音表”:如生于甲午年、乙未年是“沙中金”命,生于丙申年、丁酉年的就是“山下火”命,如果小二黑比小芹大一岁或两岁,的确小二黑是“金命”,小芹是“火命”,五行生克关系就是:火克金(火克金,没好婚)——小芹克小二黑,这就是一种不吉祥的“生克婚配”,赵树理熟谙民俗文化,此种笔墨出神入化、神采飞扬,完全符合事理逻辑,说不定这里有过活生生的“生活原型”呢。

 “二诸葛摸了摸脸,取出三个钱占了一卦,占出之后,吓得他面如土色,他说:“了不得呀了不得,‘丑土’上的‘父母’,动出‘午火’上的‘官鬼’,火旺于夏,恐怕有些危险了。”这里二诸葛“自卜”还是用了“掷币求卦法”,装卦用了“纳甲法”, 其中“‘丑土’上的‘父母’,动出‘午火’上的‘官鬼’”一语,还是地地道道的的“纳甲占卜法”的专业术语。如果不是深谙“纳甲法”是写不出这样专业术语的,且话说的有板有眼、滴水不漏,完全是一种“情境语言”。

 “金旺兄弟捆了二人,二诸葛连摇头说:前天早上我上地去,才到岭上,碰上个骑驴媳妇,穿了一身孝,我就知道坏了,我今年是‘罗睺(hóu)星’照运(印度的星占术语),要谨防带孝的冲运气,因此那里也不敢去,谁知道躲也躲不过。昨天晚上二黑他娘梦见庙里唱戏,今天早上一个老鸦,落到东房上叫了十几声,反正是时运,躲也躲不过”。这段文字综合运用了“象占”“星占”与“梦占”,就是碰见“媳妇穿了孝”“乌鸦房上叫”都要走倒运,此为“象占”;“罗睺星照运”,罗睺星是九曜星君中的一个凶星(印度的星占术语),像汉语语境中的“丧门星”一样,古人说“罗睺当头照,男人忧愁到”,这就是“星占”;“晚上二黑他娘梦见庙里唱戏”,这是“梦占”,是古上党很流行的一种梦占解释,梦见唱戏是别人要笑话你了;《周公解梦》在古上党几乎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当金旺兄弟败落、小二黑小芹重获自由后,小二黑母亲奚落二诸葛说:“把你的鬼八卦收起吧,你不是说二黑这回不得了吗?你一辈子放个屁也要卜一课,究竟抵了些什么事?”。“三仙姑叫前世姻缘,二诸葛叫命相不对”。这两段里的“鬼八卦”“卜一课”“命相不对”都是专业占卜术语,表明赵树理对占卜算卦的间接否定与批判,“寓批判话语于人物形象之中”。另外,二诸葛“抬脚动手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因看历书、掐指算而耽误了最好的下种时日,被人们取笑为“不宜栽种”。如此神来之笔,都与赵树理是从小熟谙的卜筮文化有关,受了祖父、父亲的影响,又受着乡野民俗文化的熏陶,赵树理笔下才会有这样多专业而又精确的“卜筮话语”。

四、《万象楼》题材是“离卦道”

 “文革”期间横遭批判时,赵树理这样慨叹命运:“我是生于《万象楼》,死于《十里店》”,因《万象楼》和《十里店》分别是其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戏剧作品。1942年,在杨献珍委派下,赵树理调查黎城县发生的“离卦道”事件,并写成剧本《万象楼》,标志着赵树理创作生涯进入了黄金时期。1964年,赵树理又根据下乡见闻,创作了戏剧《十里店》,这是赵树理以戏剧参与生活、干预政治的两个经典之作:《万象楼》开启了黄金期,而《十里店》成其为绝笔戏。

 《万象楼》的题材也直接链接着《周易》——1941年太行腹地黎城县“离卦道”、冲击抗日政府的真实事件。清康熙初年,河南人刘佐臣创立了“八卦教”,将门徒按照文王“后天八卦”的方位,分成不同的派别,例如将“离卦”封与河南商丘人“郜”姓,取“离”为南方之卦的本意。道教理论认为;每一卦即一宫,八卦即八宫,加上中央为九宫。道首也是利用了各种宗教惯用的“末世伎俩”,威逼利诱道徒们“要躲杀身祸,八卦九宫里”,用不伦不类的歪理邪说愚弄道徒。“离卦道”所供之神为“南海老母”,甚至叫“南海老母救劫道”,并云:“离卦”为中女,德在南海,所以“离卦道”供奉南海老母为偶像。当时黎城道首叫李牢儿,被封为“老坛三师”,道徒们将其吹得神乎其神:未卜先知、能骑干草行走、油锅里捞铜钱、隔墙听字、脚踩鸡蛋等。据传:李牢儿讲道全用“诗话”,满口韵语、倒背如流——此亦即“韵语忽悠、自神其教”的惯用伎俩。19418月,黎城县“离卦道”在日寇汉奸的操纵下,在港东村发动了暴乱,向抗日政府武装进攻。10月底军民齐力合作、一举打垮了并彻底取缔了“离卦道”。之后,太行区文联主席陈默君选派赵树理来黎城采访此事,写成快板或戏曲,尽快地清除邪教影响,宣传群众,教育群众。赵树理由于熟悉卜筮话语,驾驭此题材轻车熟路,很快写出了具有轰动效应的《万象楼》。

 其实《周易》八卦并不神秘,是先哲在中华文明初始期的一种世界观与方法论,并蕴含着一定的原生态科学元素的,它的“卦理”逻辑起点是:老物崇拜、数字演绎、五行生克,实际上还是一种原始的朴素的唯物主义数字化世界观,将其神秘化、宗教化是一些别有用心人借以笼络人心的“生财之道”,完全是建筑在乡野之民愚昧无知基础之上的。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下:黎城,存在各种宗教结社——离卦道、还乡道、先天道、长毛道、清茶道、太阳道、九宫道、大佛道、三教道、孔子道等,他们利用兵荒马乱时乡民祈求平安、寻求庇护、“有病乱求医”的心理,把历史上一些曾很有影响的“民族集体记忆”,改头换面,为我所用,蛊惑人心,宗教结社在乡民与神灵、此岸与彼岸之间搭起了桥梁,其根本原因还在于乡民都是愚民,没有一点点科学文化素养。历史的教训值得记取:严峻的问题在于“用科学文化去教育引导影响乡民”。

 “离卦道”属于“八卦教”的一个“旁支”,道徒顶礼膜拜的所谓“老爷”、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确有其人,经卷中称为“南方离宫透天真人郜老爷”,就是始作俑者河南商丘人“郜氏”;“离卦道”是以亲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教结社,是借了《周易》的神圣之光蛊惑人心,笔者臆测:当时所谓“南方离宫透天真人郜老爷”,很可能是一个在“学理上”连“《周易》八卦”来龙去脉都说不清楚的“乡野先生”,黎城道首被封为“老坛三师”的李牢儿更甭提了,一个“斗大字不识三个”的乡民,怎会通晓博大精深的《周易》呢?邪教利用了乡民的无知与轻信,大肆售其奸而敛其财,正所谓:愚昧比贫穷更可怕!

五、《上党梆子·赵树理》中的“算卦戏”

 晋城市排练的《上党梆子·赵树理》,编剧深谙赵树理是上党乡野文化的产物,深解卜筮文化在赵树理生平创作中的地位,在几处关键情节中都运用了“卜筮话语”的对白。如1937年赵树理被捕:

 “赵父:(起卦)不好!

 赵母:他爹,卦上怎么说?

 关连中(赵妻):怎么说呀?

 赵父:咱儿子这回难逃厄运了!”

 当赵树理从狱中逃出,尉迟村杨家人对其要再下毒手,紧要三关怎么办?

 “关连中:孩他爹,快逃命吧!

 赵父:等一等,看看卦上怎么说?不好,今夜出门有血光之灾!

 关连中:爹,都火烧眉毛了还算什么卦?快,从后门走!”

 赵树理逃出几年后,妻子关连中思念丈夫。

 “关连中:我觉得他还活着。爹,你不是说算卦灵验吗?给咱树理算一卦吧。

 赵父:算过多少回了,凶多吉少啊!

 关连中:让我给树理算一卦。

 赵父:好,洗洗手。

 赵父:咦,好卦,好卦!这败家子还活着,哟,还当官了、纳妾了!

 关连中:我不信。

 赵父:这是卦上说的,时来运转,时来运转啊!”

 《上党梆子·赵树理》剧本写到赵树理越狱回家、又从家中逃走、最后衣锦还乡,这三个重要情节的纽带都是“算卦”,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编剧知人论世,熟知“卜筮文化”在赵树理生平创作中的“戏份子”,所以剧本中也用足了具有浓郁上党乡土气息的“算卦戏”,这虽然不是赵树理的手笔,但却还原了赵树理当年生活的“原生态”,完全吻合赵树理的创作的“卜筮话语”。

 艺术的小草上应该挂满水灵灵的生活露珠。赵树理的作品为什么那样讨老百姓的喜欢,就因为作品有沉甸甸的民俗文化的沉淀,艺术是一杯醇香的历史老酒,喝下去具有绵绵不尽的人生回味,而赵树理作品中的“卜筮话语”正是这种艺术境界的“有机元素”之一。W

(原载《长治赵树理研究》2016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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