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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风》七、八、九

 昵称31209662 2016-06-27

“咱们去哪儿?”美仪惊恐不定地问。
“不知道,先出了山再说,离这儿越远越好。”我说。
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忆看过的一些有关逃亡的电影和小说,脑子里已经有了个初步的方案。
“美仪,等到了前边,咱们找个市镇,我就把你放下,你回去吧。人是我杀的,你不用跟我趟这趟浑水。我反正已经是这样了,你们就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吧!”
美仪抱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肩膀上柔声说:“我不。我不离开你,一辈子跟着你!”
我心里一阵热,但还是说:“不行!我是个杀人犯了,这辈子算完了,你跟着我不会有好处的!”
“我不要好处,只要你。”美仪坚决地说。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已经快出山了。还好,一路风平浪静,没有发现追捕和跟踪的迹象。我们在最后一处陡峭的山崖处下了车,用力把车推下山去。车子一路蹦蹦跳跳地坠了下去,谷底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我看到一片黑烟从下面飘了上来。
往前走了大概20分钟,我们拦了一辆进城卖菜的农民的机动三轮车,搭车进了乐珧县城。我想好了,我要把我和现在生活的联系在这里做一个了结。
我先找了个小发廊剪去标志性的长发,剃了个圆寸。在一个早点摊子吃了点东西后,我照着一个电线杆子上贴的办证的电话打过去,随后在一个偏僻的贫民区里找到了那个办假证的,花了两百块钱给我和美仪办了假身份证。我的建行卡里还有几万块钱。我跑了三家建行,把这些钱全部提了出来,出门时顺手就把卡扔进了下水道的地漏里:我以后的生活用不着它了。
拨通家里的电话,那边依然是粱沅没睡醒似的声音,估计又是刚下牌桌。
“醒醒!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家里还有别人吗?我的意思是,有你的牌友在旁边吗?”我劈头就说。
“怎么了嘛你,没有别人!讨厌,人家刚睡着,不会晚点打啊?”
我顾不上和她多罗嗦:“听着!我杀人了。打完这个电话,我会把手机关了。如果有朋友打到家里找我,你就说我进藏了,没有手机信号。”
“沙白你讨厌!又开玩笑,我要睡了,不理你了!”梁沅嘟囔着。
“是真的,没开玩笑。”我叹了口气,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只是把美仪说成了我路上认识的哥们,说在他家喝酒时喝岔了出了事。
粱沅先
是半天没说话,估计是惊傻了,接着就哭起来,开始语无伦次,一会说要来找我,一会说要我去投案自首。
“不行!我不能去投案,不会有人相信是他撞到了我刀上的。而且他是个警察,我要是落到了别的警察手里,没准还不如死了呢。我以后可能很少打电话来,你自己多保重吧。。。。。。”说到后来我竟有些伤感。毕竟我和梁沅夫妻十多年,虽然平时磕磕绊绊,但出了这样的事,想到她以后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心里不是滋味。本来还想交代一下以后的事,但又觉得为时过早,便忍住不说。
梁沅还哭哭啼啼地不挂电话,我狠着心挂了,接着把手机关上。
“是你老婆?”美仪问,神色复杂。
“啊。”我面无表情。
我和美仪又提起路上的话,轰她走。美仪就是不干。算了,以后再说吧,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事。
我在城里买了个大个双肩背背包,把我们俩打扮成西部路上常见的“背包客”的样子,然后一路搭便车上了兰新公路。我的钱还能对付一阵子,但不敢坐公共汽车,也不敢打车,怕被查。我想先顺着兰新公路往前走,到新疆后找个偏僻的地方先躲一躲,然后找机会从那边越境,偷渡到蒙古或俄罗斯。
第二天晚上,我和美仪下了一辆拉建材的陕西的大货车,在过了嘉峪关不远的一个叫莜面庄的路边小村子落了脚。我们可以住在市里,可不敢住。因为靠路边,这小地方还真有几家小旅店。我们不挑别的,只在镇子最里头最不起眼的那家住下了。
房间还算干净,居然还有公共卫生间可以洗澡,房间里还有电话。
美仪拨了个电话。我警觉地问:“给谁打?”
“我妈。”美仪说,顺手按下免提。
我掐着表:“别超过30秒。万一警方监控了电话,他们会跟踪到咱们的位置。”
美仪的妈妈在电话里说,刘闯已经死了,警方已经开始立案侦察。因为死者是个警察,连省公安厅都惊动了,专门派了个刑侦专家来协助破案。电话里还劝美仪回去,叫她不要头脑发晕犯糊涂。
在25秒时我按下了电话。电话的内容其实早在我意料之中。
美仪靠在床头发楞。才刚不到两天,她已经是满脸憔悴,以前水灵可爱的样子不见了。
“美仪。”我叫她。
“嗯。”美仪望着窗外。
“回去吧。听你妈的话。她说的没错。”我说。
美仪摇摇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啊?”我又说。美仪仍不言语,却突然起身扑进我怀里,“呜呜”地哭了。我抱着她,抚着她的后背,眼泪却也掉了下来。
“沙沙,”美仪抬着泪眼看着我,“是我害了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傻孩子,别说了,我不后悔认识你,真的!人各有命,这就是我的命!回家吧,啊?”
“不!我要陪着你!我不怕吃苦!”
我知道,女人一旦动了情,劝是没用的。一路上我想了又想,就只有一招了。于是说:“美仪,你想过没有?你跟着我没必要是一,还有,你会成为我的累赘,你知道吗?这两天可能警方的网还没撒开,所以好象没什么事。可能从明天开始就不一样了。我带着你跑,你会拖累我,你明白吗?”
美仪一楞,她可能以前真没想过这些。她想了想,可接着又哭了:“可是,沙沙,我舍不得你。我一离开,以后就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我给她把眼泪擦干:“傻孩子,等我躲过这一阵儿,就去找你,啊?”这话,连我自己听着都假。
这一夜,我和美仪辗转反侧,一点睡意都没有。深夜了,旅馆门厅里的闹钟敲了两点。美仪这时突然翻身抱着我,很大声地哭着吻我,弄得我脸上全是眼泪。和我亲热的时候,美仪像个疯了的小豹子,似乎要把一辈子的激情在一夜间发泄完。我们彼此恨不能把对方活生生地吞下去。后来,我和美仪终于在精疲力竭里沉沉睡去。
我在一阵细小的声音里醒来。睁开眼,我看见窗帘上已有了青白的天色。美仪已经起来,在轻手轻脚地干什么。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一会儿,我听见美仪轻轻叹了口气。我的脸感到了她的呼吸,我闻到了她独特的体香。我知道她在俯身看我。但我仍闭着眼装睡。我知道,这是她想要的。但又何尝不是我想要的呢?
美仪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我脸上一凉。我知道,那是美仪的眼泪。
门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关上了。片刻之后,我听见窗外的公路上传来一声大货车的刹车声,听见美仪和一个男人说话。随后,货车吼叫着走远了。
一滴眼泪滑下我的眼角。
美仪给我留下了一封短信。
沙沙我的爱:
想到要离开你,我心如刀绞。但我又不能不离开你。因为,如你所说,我会成为你的累赘的。
沙沙,在我认识的人里,你是最接近完美的人。你的气质、风度、才华、人品,都令我倾倒。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如此迷恋过一个人,但是你彻底俘获了我的心。我知道,我们不大可能厮守一辈子,但是曾经得到过你的爱,这已经够了。你的爱是上天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值得我用整整一生的时间去回味。
沙沙,是我害了你。这是我今生最大的罪,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虽然我不是宗教教徒,但我会每天为你祷告,祈求上天保佑你平安健康!
原谅我不告而别。我怕叫醒你,我会在你的眼神里迈不开脚步。那么,我用了整整一夜下的决心就白费了。也许,今生我们永无相见之日了,可是,可是宝贝,我又能怎么办呢。。。。。。永别了,我的爱。
临别泣书,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永远永远爱你的 美仪
信上泪痕点点。干的是她的,湿的是我的。

我搭上了一辆运钢材的卡车继续西行。不知道是我心虚还是怎么的,今天我确实觉得路上的警车多了起来。上午十一点,当一辆警车呼啸着从后面追过来时,我的心倏地缩成了一小团。
卡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把车靠边停了。
警察下了车,到车窗边冲司机行了个礼:“您的驾驶执照。”
司机把烟夹在嘴里,双手掏了半天,找出来,递过去。
“喝酒了吧?你?”警察看看本。
“昨天晚上喝的,算吗?”司机嬉皮笑脸地说。
警察没理他,说:“慢点开!你都过载了知道吗,还开这么快?!你不要命别人还要呢。”一边说一边警觉地看我,吓得我直毛。
“行嘞,听您的!”司机发动车。警察挥挥走了。
我暗暗吁了口气,后背湿了一片。
我不敢再顺着兰新公路走了。据我的日常经验,犯罪发生后,案犯一般都会急不可待地逃离现场,跑得越远越好。所以,警方在公路主线上的搜索两三天内会最紧,严重的话还会封路检查。
一个小时后,我在一个路边的小镇下了车,拦下一辆拉肥料的车,直奔南边的绿洲深处。
在地图上,我看到那是甘肃西南一个叫蓼水的县。几个小时后,到了县城。我不敢在县城逗留,招手叫停了一辆三轮农用车。
“去哪儿啊?”车主是个红脸膛的后生。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说。
后生直楞,多实在的人啊。我笑了,指着地图上祁连山脚下的一个叫沙城的地方说:“我要去这儿。”
后生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了:“那正好是俺家。你是去看佛像的吧?”
那地方也有不少的石窟佛像。我说是啊,说着就上了车。
和云门比,沙城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镇,也就大概几十户人家的样子。这里的石窟佛像,和敦煌的风格气韵十分接近,所以被称为“小千佛洞”。来这里的人,大多是比较专业的“驴友”和鉴赏品位比较高的背包客,普通游客很少。这样好,比较适合我这样的逃犯混迹其中。
镇子干净、平和,不像云门那里,到处都有一种阴郁的气息。镇里的人随和、从容,日子在这里显得舒缓而沉静。这里只有一个小旅店,但家庭式的旅馆却不少,而且感觉更好。我住在一家马姓的人家里,一天吃住全包,才八十块钱。夫妇俩四十多岁,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和三个孩子,热情、淳朴,没有别的旅游景点的人的奸猾。房间里的一切都很简朴,有裂纹的陈旧的水泥地面,大蓝格纯棉床单,收拾得干干净净,到处散发着太阳和肥皂的香味儿,让我感觉好象回到了小时候的家。吃的也简单。马家是回民,日常吃的,也就是牛羊肉,和自己家后园里种的青菜。这却正合了我的胃口。
我在沙城住了一个礼拜。白天出去随便瞎转,晚上回来,不看电视不看书,只搬个小板凳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坐地,抽烟喝茶,听主人家的老爷子讲西北的古。老人家当年是马步芳部的一个营长,后来起义。解放后,人家都留在城里做官,他偏偏回来参加土改分地,守着老家种田过日子。用老爷子的话说,当年吃粮当兵,就是想着有一天能过上这样“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文革的时候,很多老战友都因为那段马家军的历史被整得死的死病的病,老爷子却能硬硬朗朗的安度晚年,含饴弄孙,真让人有“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之叹。
前几天都在路上逃命,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一哆嗦,精神高度紧张,除了跑路,脑子里没工夫去想别的。在沙城这个小镇安逸的环境里,人慢慢地松了下来,便生出许多的感慨来。想想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捉摸,三天前我还是事业有成银子满把的画家,现在却已沦落到了亡命天涯的份上。以前,我最喜欢看的是那种浪迹江湖的独行侠式的电影,但真的轮到了自己,才觉得一点都不好玩。就比如隔岸观火,没烧到自己的时候,抱的是一种审美的心态,看着烧得热闹,觉得好玩。像山神庙前的陆虞侯,看着毕毕剥剥烧红了半边天的大军草料场,心里好不得意。但是当林冲的解腕尖刀勒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的时候,那就只有叫苦不迭了。
对于刘闯,到现在我也还是觉得,是他自己撞到我的刀上的,虽然我也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所以,对于他的死,我竟然没有什么太多的罪恶感。不过,内疚还是有的。那么一个大活人,也不是坏人,最多有点粗鲁霸道,不该死,可是死了,而且死在了自己的刀下。无论如何,这都叫人闹心。
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在想美仪,总是在想象她在干什么。有几次我打开了手机,把她的号码都输进去了,但在最后一刻又关掉了。
我和我老婆这几年老打架,以前的感情似乎是上辈子的事。说实话,我很少想起她。可能在潜意识里,是觉得我留下的家业够补偿她了。我很庆幸没要孩子,否则麻烦就大了。
除了这两个人,我无牵无挂。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她老人家前几年也走了。朋友方面,我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朋友也有限。
对一个逃犯来说,没什么拖累,这算是幸运的。
我在这个田园牧歌里的小镇呆了十来天,有时候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在逃的杀人犯。直到我给我老婆打了那个电话,我才从这种虚假的太平年月里醒来。
我老婆告诉我,就在前天,有三个警察去了我家,两个西北口音,一个是北京当地的。他们告诉粱沅,一旦知道我的行踪,要立即报案,不然就是包庇罪。
当天下午,我就离开了沙城。
天快黑的时候,我被卡车司机捅醒了:“嗨,哥们,醒醒!到地儿了!”
我揉揉眼,看到车停在一个什么厂子的大门口。“这儿哪儿呀?”我说。
“到敦煌了。”司机说着开门先跳了下去。
我心说坏了,怎么进了市区了呢?本来,我是想在进市区前在找个小地儿,下来住店过夜的。没想到自己睡死了,卡车司机又不知道我到哪儿下,也没叫我。再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在哪儿下。
我拖着包,打着哈欠下了车,四下打量了一圈,发现情况还不算太糟。周围环境疏旷,像是在城郊,还不到市区。前面远远的,有一片林子,有探照灯的光柱在天空晃来晃去,巨大的打击乐隔老远都能听见,好象有什么大型演出。我问司机那是什么地方,司机说是“城市之光公园”,在举行一个什么音乐节,闹腾了快半个月了。我突然想起梓枫说的“飞天音乐节”,十有八九就是。梓枫这小子,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真的抢劫杀人了吗?想到这儿,我不禁自失地一笑,我和梓枫,现在倒真的是难兄难弟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四周除了几个厂子,也不见别的人烟。我也只能去公园看看,踅摸点吃的。既然有演出,就少不了有卖吃的。我别了卡车司机,一脚高一脚低地朝着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走去。
真想不到,在西北这么个偏僻的城市,居然还有这么火暴这么国际化的音乐盛会。如果不做说明,拍下来在电视里放,没准能让人以为是在旧金山或者雅典——不是希腊的雅典,是美国乔治亚州的雅典,那个美国流行音乐地图上的摇滚之都。上千人拥挤在一个广场上,随着音乐节奏在疯狂地摇摆。真是生命的狂欢。
不过才十几天的时间,我的络腮胡子已经疯长到一寸多长,加上帽檐压得低低的棒球帽,大个墨镜,我估计以前的熟人没有人能认出我。周围净是和我的调调儿相似的人,这让我觉得很安全。
我在一个小吃摊上坐下来,要了二十串羊肉串,两瓶啤酒,就着摇滚吃了个肚儿圆。当我偶尔抬头看到梓枫的时候,我居然一点惊奇都没有。这也许就是命运。因为,和以后发生的事情相比,两个熟人的偶遇根本就不值得惊奇。
梓枫当时正和几个留着长发,穿着黑衣的小伙子在一起。他身边是个清秀的女孩子,眼神里有一种雾样的东西,我习惯称之为“梦幻”。许多爱幻想的女孩子都有这种眼神。不用说,她肯定是梓枫千里迢迢寻找的酒泉的那个女孩子。
梓枫几个人显然也是过来吃东西的。梓枫走过我面前,眼神一扫而过,显然,他没认出我来。我十分得意。
“嘿!臭小子!”我说。
梓枫疑惑地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叫我?”他听出我并没恶意,所以并没有因为我叫他臭小子而生气。
我站起来,摘下帽子和墨镜。
梓枫楞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冲过来,两手抓住我肩膀使劲摇着:“哈哈,沙哥!真没想到!哈哈哈,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了?啊?”
他快活得像个孩子。
“啊,你走之后,我这儿出了点事。”我含含糊糊地说。
“咱们到后边聊吧,这太乱。我还正有事儿要告诉你。”梓枫接着和他那帮朋友告了别,又把那女孩介绍给我。她叫旭庭,很古典的名字。
我们在广场后面公园的小餐厅的露天茶座坐下,要了几个菜,一堆啤酒。
“哎,那天警察抓你是怎么回事啊?你现在好好的在这儿,那肯定入室抢劫杀人的就不是你了。”我的好奇心早压不住了。
“我那天被抓和你有关。”梓枫莫名其妙地说。
“你说什么?和我有关?”我一楞。
“这事特别蹊跷,我越想越不对,怎么说呢?”梓枫挠挠头,接着说:“我就从我被抓的时候说吧。被带上警车之后,我就一直不停地问他为什么抓我,他根本不理我。弄烦了,那警察就给我一下子,你看,到现在还有个疤。”
我看到他左眼角有个半寸长的疤痕,颜色红红的。
“在车上,我发现那个警察的右胳膊上有刺青,特别狰狞的一条龙。警察允许文身吗?所以我怀疑他是个假警察。”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仍然不明白。
“你听我接着说。车子往武威方向开了大概一个小时,在一个小镇子停了下来。那警察打开我的手铐,把我轰下来,一句都没提什么抢劫杀人的事儿。我质问他为什么要抓我,他骂我说,‘小兔崽子,放了你你还这么多废话,真惦记着要去蹲号子喝粥啊?!快滚!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我虽然一头雾水,但我知道,不管他是黑道还是白道,我都惹不起,就赶紧走了。等我从路边的厕所小便出来,看到那个警察还没走,正在路边打手机。本来我没在意,可我听到他在电话里提到了你的名字!”
“什么?!”我一口啤酒呛在了喉咙里,咳了半天,“你没听错吧?”
“清清楚楚!我这可是学音乐的耳朵!你,之前和那个假警察不认识吧?”梓枫道。
“当然不认识。根本没见过!”我说,没一点含糊,“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是啊,我就觉得奇怪啊。所以就留了心,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听他说什么。”
“他又说什么了?”我着急地问。
“他声音很小,我只听得断断续续,好像在说什么他(她)已经顺利上了车。。。。。。。沙白那小子一点没怀疑什么的,别的就没再说什么了。”梓枫说,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
“还有什么?”我追问道。
“其他的只是我的猜测。我觉得,那个警察说的已经顺利上了车的 他(她),应该指的是那个小狐狸精,叫什么来着?”
“美仪?”我一惊。
“对。贺美仪。她一上车我就觉得她不尴不尬。根据后面发生的情况推测,那个假警察抓我,只不过是因为我在你的车上是个障碍。所谓的入室抢劫杀人,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们只不过想找个什么借口把我支开。当时我想到这一点,就觉得他们有可能会对你不利。我想通知你,可是当时还没来得及留你的电话。我曾把电话打到你在武威住过的酒店,还有张掖的几家好的酒店,都没发现你的行踪,也只能望天兴叹了。我曾想到过报警,但就根据这点推测报警,又觉得有点儿戏。”
“不可能。不可能!美仪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我笑道,“这太荒唐了!不可思议!”
“您可能是被迷惑了。您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女孩子迷惑的。”一直没说话的旭庭不紧不慢地说。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我一楞。确实,今晚的事有太多的想不到。
我困惑地摇摇头。
“那么,你现在这个样子,”梓枫审视着我,“你刚才说出了点事。。。。。。让我来猜一猜,你被打劫了?”
我摇摇头。我的脑子开始有点乱。
“那怎么了?”
“唉,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酒有点高了,咱们明天再细聊吧。”
这几天的事儿,在我脑袋里走马灯一样转,弄得我眼晕。人的脸、车大灯的强光、血、说话声、尖叫声搅做一团。在我理出头绪以前,我什么都不想说。

旭庭一个亲戚在敦煌有套一居的闲房。他们俩住里面,我就睡在客厅里。半夜,酒劲儿过去了,我被渴醒。我起来找了点水喝,躺下,却再也睡不着。楼下的路灯照得窗帘一片昏黄,偶尔一辆重载的卡车吼着冲过去,声音在静夜里久久不绝。
对一个四五岁就开始练耳学音乐的人来说,我相信梓枫不会听错。那个警察知道我的名字,无论他的身份是真是假,有一个结论是肯定的:有人在观察、跟踪甚至在设计我。
这个人是谁呢?
因为被秃子牵连,我曾被抓过,虽然后来被无罪放了出来,但并不排除我被警方继续盯着的可能。尤其我没来由地突然跑到出大烟的西北,引得人家怀疑也很正常。我曾经以为警察是梓枫招来的。但从后面的情况看,人家还是冲我来的。梓枫不过是碰巧上了我的车,碍了人家的事儿了。
秃子那帮人设计报复我,也不是没有可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道上的人,讲这个。
美仪会是他们一伙的吗?梓枫听到的那个“他(她)”会是美仪吗?从路上认识到分开,我和美仪之间的一幕幕在天花板上依次浮现。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不可能!语气坚决,怒气冲冲。
“你被打劫了?”梓枫几个小时前曾这样问我。我没被打劫。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被打劫了呢。或者说,这是更彻底的打劫,可以说是洗劫。几十年奋斗所得到的一切,事业、荣誉、金钱、家庭,通通被剥夺得干干净净。我被光着驱逐出了自己的生活,成了个逃亡天涯的通缉犯。
而这一切,起因于我失手杀了一个人。
我觉得自己好象是处在一片漆黑的旷野里,榛莽蔓草,四面拥塞。我感觉有邪恶的眼睛在暗处盯着我,背后有诡异的响动,转头看却什么也没有。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想干什么?为什么选择了我?如果美仪搭我的车是计划的一部分的话,那么,其后发生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吗?包括她对我的感情也是在演戏吧?美仪把我引到她家去干什么呢?我失手杀人是个意外吗?是这个意外打乱了他们原先的计划、所以他们才放弃了我吗?
一切都是谜。半个月前我还抱怨生活没有刺激,像一潭死水。但现在,却也太刺激了,刺激到我都杀了人了。
我杀人了吗?明明是刘闯自己撞到了我的刀上了嘛!到现在我还是这么想。
想到这儿,我脑子里好象突然凭空起了个霹雳,又像是被黑布蒙了很久的眼,忽然被人扯下蒙眼布,推到了正午的阳光里,眼前的一切,全成了底片效果,半透明的,似真似幻。接着,有一个念头倏地蹦了出来:难道,我杀人的事,是设计好的一场“戏”?!这是算计我的人要达到的真正目的?美仪离开我是因为他们已经得手了?
如果要设计一个人的话,有什么会比剥夺他拥有的一切更恶毒的呢?还有什么比让他自己自愿从人间“蒸发”风险更低的呢?又有什么会比让他自我放逐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更彻底的呢?
你可以杀了他,但那要冒很大的风险。但如果你设计一场“杀人戏”,让他以为自己杀了人,从此自动消失,结果是一样,但风险却是零!
不,不,不,不可能,你疯了!我对自己说。别说在现实生活里,就是在最离奇的故事里也没看见过这样的事,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是杀了人这件事和这些天的逃亡把你压垮了,你是在幻想里为自己找出路罢了。
我起了床,拉开窗帘,坐在窗台上抽烟,想让自己清醒清醒。我不能就这么垮了,我还得跑路呢。天可能快亮了,一个穿黄背心的清洁工顺着街边正唰啦唰啦地扫马路。一辆警车慢悠悠地从东边开过来,是辆巡逻车。我一激灵,赶紧从窗台上蹦下来。
警察。是啊,梓枫说的那个路上的“警察”是怎么回事呢?
想起警察,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用手机拍下了美仪家墙上的那扇精美的窗格。当时,刘闯的警服正好挂在旁边的衣架上,躲不开,我又懒得动手挪,只好拍进去了一部分。拍完后,我无意中扫了一眼那件警服,当时心里就微微一楞。可接着,刘闯就开始调戏美仪,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过去了。
我当时在警服上看到了什么?那肯定是个让我惊奇了一下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就像刚要说什么却被什么事打断,回头想接着说可怎么也想不起了话头似的。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从头到尾又回忆了一遍,还是想不起在警服上看到了什么。
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很重要,和梓枫说的那个假警察有关。
我细细地回味那天晚上听到的声音、吃到的东西的味道,想用别的感觉的苏醒来提醒我的视觉记忆。我曾经看到过一个报道,一个人在偶然事故中成了植物人,多年昏睡不醒,大家都已经放弃了。有一天,一个护工在房间里一边干活一边偷着抽烟,没想到这个昔日的大烟鬼竟一下子被谗醒了!我想到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搀杂着酒味。想到这儿,我在厅里到处踅摸,终于在冰箱顶上发现了半瓶没喝完的白酒。我空口灌下几口。空着肚子喝这种呛人的劣质白酒,让我直想吐。一想到吐,我突然有了感觉,那天晚上的记忆开始一节一节地清晰地复活。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在刘闯的衣服上看到的是警号的后四位数,好象是1010,和在路上抓走梓枫的警察的警号后四未一样。我之所以会注意这个,因为那四个数字是我奶奶的生日。当时我就一楞,心说怎么这么巧啊,这两个警察的警号的后四位居然都是我奶奶的生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用巧合解释就很难自圆其说了。两个根本不沾边的警察,有完全相同的警号的四位数?这种几率太小了。
那只能说明,那个路上的知道我名字的警察和美仪他们一帮人有十分诡异而密切的联系,或者说白了,他们都是一个针对我的大骗局的参与者。
因为前后出现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的,可能是同一套警服。
但我不敢肯定我看的没错。我从小数学就不好,对数字非常麻木,何况那晚我还喝了不少酒。也许,我把那个警号的后四位看错了一位,那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我那天把警服一块拍进去了,要查清楚,也不会太难。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的困意却来了。等我一睁眼,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梓枫他们出去了,给我留了条和一套钥匙,说晚上回来再好好聊。
我起来收拾了,出了小区,在路边一个川菜馆子吃了饭,打听到附近有一家比较大的图片社,打了个车就过去了。
我让图片社里的伙计把那张照片输进去。在照片的左边,是刘闯挂在衣架上的警服,因为当时光线较暗,衣服上的警号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能把这块处理一下吗?我想看清楚衣服上的警号。”我指着照片对伙计说。
伙计有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没说话,右手鼠标前后左右地划拉了一阵子,屏幕上出现一排放大了数字,虽然还不是很清晰,但已经可以辨认了,最后的四位数,赫然便是“1010”!和我在路上看到的抓走梓枫的警察穿的警服的警号一样!我确实没看错!
我当时就呆了!
我说过了,这不可能是巧合。刘闯和路上的那个警察穿的应该是同一套警服,他们肯定是一伙的。不用说,把我引到了云门镇的美仪,和他们也是一丘之貉。他们分明是在做一个局。
梓枫的推测竟然是真的。
但是他们的目的何在,我还不敢肯定。我杀了刘闯,到底是个意外、还是原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果杀人是一场精心排练好的“戏”,那刘闯就没有死,我也没杀他。可如果说刘闯没死,我却清楚得记得刀子捅进肉体那一瞬间的感觉,那种感觉难以形容,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快意。血溅当场是可以做出假效果的,可我掐着他脉搏试了半天,真的是一点都没有了啊。而且,我老婆在电话里也说了,有两个外地口音的警察已经去我家调查了嘛,这还有什么疑问呢?
但不管怎么样,这里面还是有鬼。而一切,取决于刘闯是否真的死了。在确定了有人在背后设计我以后,刘闯是否死了,成了摸清他们的真实目的直至揪出幕后黑手的关键。
幸亏梓枫无意中听到了那个假警察的话。而他们也没想到,我和梓枫两个在路上邂逅的人,后来还会再次碰上。要不,我这辈子傻死还得被人笑。
出了店门,我就给美仪拨了个电话。如我所料,电话关机。我知道根本没必要再拨第二次,因为这个电话号码已经永远消失了。
回到住处,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已经等不到晚上梓枫回来。我给梓枫留了封信,简单地说了一下我这些日子的诡异的遭遇和以后的计划,把钥匙留在屋里,撞上门下楼,打了个车直奔张掖的云门镇。
我要去破解这个跟谁说谁都不会信的弥天大谎。将来要是画画实在混不下去了,我可以把我的这段经历写成小说换点银子,保证真材实料原汁原味,用不着一点虚构。
天擦黑的时候我又回到了云门镇,那个在我的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地方。街市的气氛依然暗淡而压抑,来来往往的人如我记忆里一样心事重重。我在街上闲晃,没走十分钟,就如愿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块钉在路边墙上的铁皮牌子,上面写着派出所的提腥大家防骗防盗的提示语和报案电话。
我在街边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报案电话。在我得到证实之前,我不能冒任何险。
电话里是带西北口音的普通话。我说我要找派出所的警察刘闯。对方毫不迟疑地说我打错了。我说没错,我要的就是镇派出所,这里没有叫刘闯的吗?对方好象又问了问身边的什么人,然后很不耐烦地说,错了,没这人!
对方态度恶劣,我却像吃了蜜蜂屎似的乐呵呵地连说了三声谢谢!
我一把抓下帽子,摘了墨镜,把它们恶狠狠地掼在了路边的垃圾里。旁边的人都直看我。
好象驮了很久的重物,一旦放下,突然觉得两脚发飘,我反而不适应起来。
废弃的镇医院的院子在昏暗的街灯下阴森森的。走近了,我才发现铁栅栏门已经锁上了。我先把包扔进去,接着踩着横档翻了进去。我打着手电穿过黑黢黢的长廊和拱形门洞,到了后院。美仪家倒没锁。我打开灯,看到屋里一片狼籍,值钱点的电器和家具已经搬走了,剩下了一些粗笨的破桌子烂板凳。地上到处都是垃圾和废报纸。我用脚扒拉扒拉,看到那天晚上被我“杀”死的刘闯躺过的地方还有隐隐的血痕,其实是被仔细清洗后留下的水印。
我想起那天刚到美仪家的时候,曾对她家摆设的寒伧和凌乱感到不解,美仪说是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现在看来她说的也没错,确实是刚搬进来,只不过不是从她告诉我的东院搬过来,而是临时现搭了一个“戏台”。
我正心情复杂,突然看见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四处晃着过来了,接着听到了猛犬呜呜的低吠。我浑身一紧,刚来得及退一步,就看见一个身量高大的老头子牵着条大狗进了院子。老头把手电一下照在我脸上,厉声喝道“干什么的你?!”
我忙用袖子挡着脸:“嗨嗨嗨别照了,我不是坏人!我来找原来住在这儿的人。”
“原来住这儿的?啥时候住这儿的?”
“就半个月前嘛,什么时候搬走了?”
“早走了。这帮人神头怪脸的,交了三月房租,没住几天就走了。”老头子总算把手电揿灭了。
“您知道他们是哪儿的吗?去哪儿了?”我问。
“你是干嘛的?”老头警惕性挺高。
“我被他们骗了,做生意被骗了钱了。”经过半个月的逃亡,我现在瞎话张口就来。
“那不知道。现在这儿外地人也多,交钱就住,没人问这个。”
“您老是。。。。。。。”
“我替村委会看这片儿的几个院子。”
敢情云门镇在行政上只是个村级单位。
“跟您打听个事啊?您听说半个月前镇上发生了杀警察的事了吗?”我递了根烟给老爷子,并给他点上。
“杀警察?!没有。打架动刀子的事常有,死人的事这阵子还真没有。”
“您肯定吗?”
“那是!杀警察多大的事儿?!我天天在街面上走,不可能没听说。你干嘛问?”
“没事,听人瞎传的。哎,这镇上有个叫贺美仪的人吗?”
“有啊。”老头轻描淡写地说。
“啊?!”我大吃一惊。真没想到。
“不过早死了。多水灵的个女娃,死得惨啊。”
“死了?什么时候?”
“早啦,六七年啦,那不是卖肉的贺老六的女娃嘛。有天夜里家里失了火,一家三口烧死了一对半!”
我后背一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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