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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独向画中寻——髡残及其绘画

 甄紫薇 2016-06-29

  髡残字介丘,号石溪,又号白秃、电住道人、天壤残道者等等。他是明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俗姓刘。关于髡残的生卒年,历来缺少明确的记载。

  但是根据史料,却可以推断出,他与周亮工同龄,即出生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四月八日。他为僧时四十岁,到南京时是1654年。自1675年到1684年这十年里,没有看到他的画迹。这数年间可能是病得不轻,直到1685年才病愈,这时已经是七十五岁了;在此后数年中,也根本没有他的画迹。但是著录于《梦园书画录》中却有署款为1690年和1692年的两件作品,如果作品是真迹的话,这时应该有八十高龄了。不过,以上都只能说是一种推断。石涛曾在1680年到南京,住在一枝阁达八九年之长,与髡残相距极近,应该不会错过见面的机会,但是却毫无痕迹。理由只有一个:髡残这时已经死去了,年只六十余岁而不是八十岁左右。徐邦达把他的卒年大约定在1673年,或许是可信的。

  他虽然是一个僧人,但就像明代禅学所具有的特色一样,他起初是、最后仍然还是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他自幼饱读经史,学习举业——所以在他的思想中还是有着浓厚的儒家意识与忠君思想。

  甲申(1644)后的第二年,清兵南下,福王被掳,唐王及桂王又建立了南明小朝廷,与清兵对抗。在湖南,仅有何腾蛟等人的部队在与清兵对阵。此时的髡残已经有三十余岁了,也参加了这次抗清活动。但是似乎不久就失败了,他不得已躲到了深山之中。程正揆曾在《石溪小传》中这样写道:“甲申间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辟,树木古怪……寝处流离,或在溪涧枕石漱水,或在峦猿卧蛇委 ;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 ;或藉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在这样艰辛异常的三个月中,大自然所留给他的,不是温馨,而是难以忘却的恐惧。在髡残的画中,常常有这种早年经验的流露。

  1651年,明王室对清兵的抵抗彻底失败了,而且根本没有希望了。就是在这个时期,他出家了,时年四十岁。不过,也有一种记载,说他出家,并没有多少政治上的原因,而是出于天性。因为他在正式出家之前,已经至少有两次与家人吵闹着要出家做和尚。


  他云游南京时,曾遇一老僧,引导他拜了云栖大师的遗像,这样,他也就算是云栖一派了。他回到湖南之后,就住在桃源余仙溪上。身为儒生而深信佛理的龙人俨日夜逼拶,终于帮他豁然大悟了。

  以后,他又到了南京。当时的南京,是东南最大的都会,明王朝的留都。那里聚集了明末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无论是诗文还是书画,在全国都是一流的。髡残到了南京以后,最初住在城南大报国寺,有时住在栖霞寺和天龙古院,后来住在牛首祖堂山幽栖寺十余年——他晚年的身体极差,这可能是早年的惨痛经历所造成的——直到死在那里。

  他在坐禅之余,便写诗作画。在南京文艺界中,髡残的名气甚大。从禅学上来说,他的修养在《读画录》中有这样的记载:“……其慧解处,莫能及也。”程正揆《石溪小传》中更形容道:“自证自悟,如狮子独行,不求伴侣者也。”他受到了当时高僧觉浪、继起、檗庵等人的器重;在品格上,像顾炎武、钱谦益、张怡等人对他都极为钦佩;而他的绘画,更使如周亮工、龚贤、陈舒、程正揆等人倾倒。

  对于他的成就,张怡在题髡残《仿米山水册》上这样写道:“举天下人言诗,几人发自性灵?举天下言画,几人师诸天地?举天下言禅,更几人抛却故纸摸着自家鼻孔也?介大师个中龙象,直据祖席,然绝不作拈椎竖拂恶套。偶然游戏濡吮,辄擅第一。此幅自云效颦米家父子,正恐米家父子有未到处,所谓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耳!”如果我们剔除了这一段话中的不实之词,也可以看出,髡残的诗,写出了自己的性灵;他的画,是直接师法造化,而与造化相晤面的;他的佛学,则扫除文字,直指本心,而没有那种只会拈弄话头的恶习。

  在髡残四十岁左右,他的画风就已经形成了——我们看到的画迹,也以1657年至1660年为多。在为周亮工所作的一幅画上,他曾这样题道:

  东坡云:书画当以气韵胜人,不可有霸滞之气,有则落流俗之习,安可论画。今栎园居士为当代第一流人物,乃赏鉴之大方家。常嘱残衲作画,余不敢以能事对。强之再,遂伸毫濡墨作此。自顾位置稍觉安稳,而居士亦抚掌称快,此余之厚幸也何似?

  周亮工可谓是明末清初画坛的第一大解人。龚贤在给周亮工题程正揆山水册上面也赞道:“金陵画家能品最夥,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数人。然逸品首推二溪:曰石溪,曰青溪;石溪,残道人;青溪,程侍郎也,皆寓公。残道人画粗头乱服,如王孟津书法。”得到金陵画派之首的龚贤这样的推崇,其艺术水平可见是多么高超了。髡残以深悟的心境来作为他创作的基础,所以在他的画中,一草一木、一树一石,皆能疏瀹尔心,因象悟道,其所负荷的,是无边的深意与无边的深情。


  显然,从对传统的继承上来说,髡残对巨然的画给予了特殊的关注,在自题《溪山闲钓卷》中他这样写道:

  东田又谓余曰:“世之画以何人为上乘而得此中三昧者?”余起而答曰:“若以荆、关、董、巨四者,得真心法者,惟巨然一人尔。巨师媲美于前,谓余不可继迹于后,遂复沉吟有染指之志。”

  在他的眼中,巨然所得绘画方面最深的,当属“心法”二字:透过参禅的功夫使心灵溶解万象,以超入空诸依傍的灵虚妙境!所以,他另一方面又说:

  一峰道人从笔墨三昧证师罗汉者,今欲效颦,不只一行脚僧耳……予因学道,偶以笔墨为游戏。

  他的画是用来自娱的,最少功利意味。在《题在山画山轴》上面,他这样题道:

  住世出世我不能,在山画山聊尔尔。

  蔬斋破衲非用钱,四年涂抹这张纸。

  一笔两笔看不得,千笔万笔方如此。

  乾坤何处有此境,老僧弄出宁关理。

  造物虽然不寻闻,至人看见岂鄙俚。

  只知了我一时情,不管此纸何终始。

  ……

  “偶以笔墨为游戏”或“只知了我一时情”,最恰切地说明,他良好的禅学修养,使他在绘画中并不拘泥于一点一线,而是先凭借这些然后再超越它们,而去追求性灵之本来就固有的自明自觉、独立无匹的自我之觉悟,并使这种自我在艺术创作的行为中显现出来,而使画面成为智慧的沉思的象征。


  当时许多有识之士都是以“逸品”来看他的画的。如杜濬以为:湖广一带有诗人而无画家,直到明末,才出现了两个,一个就是髡残。“云峰石迹,迥绝天机,原本古人,师友造化,未尝不叹为神品。不知何以不出画家便已,一出便到恁地?”他的成就的确是足以让人惊异不止的了。他的诗都是题在画上的,因此读他的诗,就更可看出他在画中不大容易确定的东西。

  我们也必须透过他的画面,看他的那种心态、那种灵明的心境,才会理解他的画,才会在他的形式的空白处,看到一种充盈的最堪玩赏的意味和如同梦幻一般的诗境。对别人来说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对髡残来说,他却知道怎样用能够被把握的东西来把握它,这就是借了某种类似于超自然的力量时,在一个摆脱了狂热的、表象的、退而自思的气氛所产生的那种宁静、平和与神秘中,使它从一片朦胧的深处突现出来。所以,他的知己程正揆对他最为理解:“石公作画,如龙行空、虎踞岩,草木风雷,自生变动,光怪百出,奇哉!”“每以笔墨作佛事,得无碍三昧,有拔鼎移山之力,与子久、叔明驰驱艺苑,未知孰先!”




  髡残的画在某些地方有董其昌的影响,即他的笔墨十分精彩,但是,他与同样受董其昌影响的那些明末清初的“正统画家”极大不同之处是,直接从自然中观察来的东西,在画面上表现得颇多。在1666年的秋天,程正揆入山访他,他画了四幅山水相赠,其中最后一幅题云:

  丙午深秋,青溪大居士枉驾山中,留榻经旬,静谈禅旨及六法之微。论画精髓者,必多览书史、登山穷源,方能造意……余向尝宿黄山,见朝夕云烟幻景,林木翳然,非人世也。居士遂出端本堂纸四幅,随意属图,聊记风味云耳。居士当棒喝教我。

  在这则题记里,明显地可以看出他受董其昌的影响之深:多览书史与登山穷源,实际上就是董其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正是因为这样,在髡残的画里,除了景象生动、气韵飘然以外,还有一种来自于他的深厚人文修养的意趣。情绪、心情,都不仅是单纯心理上的,而更是融浸在整个人的生活世界之中的,使朗悟的生命达到最纯净的形式,即在最高的生命和生命过程之中创造出不朽的形式。

  尽管他的作品题材,大都是以他生活过的地方为素材,然而又每能超出其地理上的限定,而直叩灵性的表现。他的著名的代表作《报恩寺》,作于1663年,此时他正住在寺内,是一种印象式的风格。但是晚年的髡残,却转入了儒家的那种“知识循环”中,即他对古代画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画风因而也由对自然的观察,而成为一种仿古式的画风。如巨然、黄公望、王蒙的风格,时常可以在他的画中找到影子。也就是说,髡残的绘画共分为三个时期:明崇祯四年至清顺治十六年,主要是他的礼佛期;从清顺治十七年至康熙三年,是他创作的成熟期;而从康熙四年之后,则是他绘画的衰落期了。


  严格来说,髡残的书法与诗并不算上乘,但是他的绘画却绝对是一流的!因此,以“画僧”来称呼他,是极恰切不过的;而且,髡残的绘画,最为明确地表现出了中国绘画美学中所谓“高古”“苍深”的品质,这与渐江的画正好构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们现在看前人是如何评价他的画作的:

  石公笔墨,得香光神髓。此忽作迂态,在《师林》《鹤林》之间,宛转心目,令人意远,可谓狯矣……此亦自出手眼,独行不求伴侣者也。

  石溪工山水,奥境奇辟,缅邈幽深,引人入胜。笔墨高古,设色精湛,诚元人之胜概也。此种笔法不见于世久矣!

  石溪上人笔墨,与石涛相伯仲。其临文徵仲山水,不独形似,兼能得其神韵。余曾见其仿文氏数帧,并如太史腕下跳跃而出,虽精于鉴赏者不能辨也。

  髡残的画是浑厚无比的,但是浑厚之中却不滞实,而是也有像渐江一样的空灵活脱!也许正是因为他高超的禅学修养,可以使他超出于一般画家所面对的难题之外,去追求性灵之本来就固有的自明自觉、虚灵无碍、独立无匹的真正的自我的觉悟,使自我的这种觉悟在艺术创作的行为当中,朗现智慧的光辉。于是,佛禅而为笔墨,笔墨而为佛禅,二者不可或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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