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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儒衫,策马吟文/百媚生

 临窗听雨念卿安 2016-06-29
  【1】   我死后,如果能有一个人惦念我一会儿,我想这个人大约是阿绣。
  阿绣是跟了我七年的小侍女,每次我离家出走归来时,她总是眼泪汪汪地瞅着我,哭得像是她娘死了一样:“啊啊啊小姐你跑到哪里去了?阿绣不能没有你啊啊……”
  那声音抑扬顿挫,真真的樊素口,千回百转的。我有点心疼有点感动,少有耐心地哄道:“阿绣别哭了啊,乖,我只是出去玩了一会儿,不会丢下你的。”
  我不大明白阿绣依赖我的理由,就像我不明白对门儿的秦绍宗为什么拒我的婚。
  本来我和他的这门亲事是门当户对的娃娃亲,据说在娘胎里就结下了,长大后秦家没说什么,我们宁家也没说什么,我今年十五岁了,本来及笄之后便要完婚,却不知怎的,对门的秦家少爷突然翻脸,说不结了。
  当时爹很是震怒:“我宁家百年大户!这一代人丁不旺,我也就凌越一个宝贝女儿,他们秦家不娶便不娶!我家阿越还不稀罕!”
  当时秦绍宗就这么听着我爹骂他,面无表情,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子。我看着他,微微觉得有点可惜。
  毕竟我们这一带好看成这样的人不多。
  然后秦家就败落了,偶尔我骑着绿腰从他们那里走过时,都能看见秦府鸦雀无声,似是一场落梦,在这繁华的扬州悄然谢去,无声无息。
  而反之,宁家反而成了第一族,每次我出行,都能看见家族的几个纨绔子弟包了秦淮上最有名的姐儿,日夜寻欢作乐,价钱自然也是高得令人咋舌。那次我没带护卫,兴冲冲地跑了过去准备教训他们,不知怎的,一个踉跄就跌下了河去。
  更不知怎的,并没有人来救我。
  这是个十分蹊跷的事。直到黄泉路口,灵魂离了凡体,我才看到刚才推下我去的人原来是阿绣。
  那个在我面前那般依赖我的少女,居然会将我推下河去。
  那时候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涟漪,平静地看我慢慢沉入河底,悄无声息。
  过三途河的时候,乘船的人问我为什么哭,一般来到了三途河,早已是无悲无喜的游鬼才对。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以为待我最好的人却亲手害死了我,我能不哭吗?”
  虽然我委实嫌弃阿绣的婆婆妈妈,可是也是真心待她好,因为我一直觉得她是偌大的宁府里真心疼我的人。自从两年前爹的侍妾给他生了个老来子,他便不大在意我了,偶尔
找我谈话,也是客客气气的,虽然在别人眼中,也是慈父娇女的形象,但是只有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我们之间的疏离与冷漠。
  回过头来想一想,我这一生也够悲催,爹不疼娘不爱,美少年退了我的婚,连我真正以为的姐妹也亲手杀我,那船夫是个好人,看我哭得悲惨,便递过来一块帕子,默默听我哽咽地对他道谢。
  【2】
  我这个人生前有点没心没肺的,再大的事也不当回事,但死了之后反而伤春悲秋。想了想之后,也便悟了。
  原来我从前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仗着我是宁府的大小姐,穿着红衣在闹市策马,由着宁府的用人们在后面追追赶赶,引以为乐,拍拍爱马绿腰,嘿嘿地笑。那时年少,年少轻狂。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秦绍宗大约也是这么一副景象,我在闹市策马,“惊起一滩鸥鹭”,人群中他皱了皱眉头,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我的水缰绳,声音淡淡的:“闹市不准策马。”
  而我愣愣地看他精致的脸,脱口而出:“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大约他们秦家的人长得都是那么一副模样的,比女孩子还秀气,穿一身儒生服,都像是女扮男装。后来秦绍宗退了我的婚,我便支着下巴想,大概是那一次惹了他。
  秦绍宗这样温文尔雅的人,大约是喜欢一个“温良恭俭让”无一不可的大家闺秀,会在他看账本时捧上一杯热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我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策马扬鞭的娇蛮气,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到了黄泉路口,自有小鬼领我去一处地方,等待阎王审判后处置。与传说中鬼哭狼嚎的地狱景象不同,我左顾右盼,发现闲散得很,很大程度上和人间极为相似。小鬼在前面徐徐走着,除了面色苍白了些,也就和人类差不了多少。我跟他到了那里,才发现是一间牢狱。
  牢狱里人满为患,居然还遇见几个熟人,他们见到我后,眼睛立马亮了:“快来快来,三缺一!”
  牢狱里提供的伙食自然不能与家里相比,可是也不算差,吃着吃着便习惯了,虽是牢狱,其实不过是提供睡觉的地方而已,于是打打叶子牌,散散步,黄泉的景色虽然凄凉,可是也挺美的。我打了个饱嗝,觉得就这么过下去,或许也不算太坏。
  死了几个月后,我听说阿绣嫁给了秦绍宗,以宁凌越的身份。
  听白无常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抹了把因为赢牌而喜极而泣的眼泪,恍若未闻地拉着小白的手:“小白小白!我终于赢了,真是,这得翻了多少倍啊……”
  真的,恍若未闻。
  【3】
  后来,我在船夫的船上看见了绿腰。
  当时船夫爱怜地抚着它:“这是匹极特别的马,主人死后,也绝食而死,唉,如此忠肝义胆,却投了畜生道。罢了,下辈子一定会有好报的。”
  我的眼泪吧嗒地就掉了下来:“这是我的马。这是我的马。”
  以后我再不是一个人了,我有绿腰。
  差点忘记了,每次我骑马的时候,阿绣固然一步一步地跟着我,绿腰却是离我最近。
  当时我驯服这匹马的时候,正是秦家败落、宁家兴盛的时候,爹爹夸它是宝马,将它给我骑,同时叮嘱我:“这马虽不差于汗血宝马,却桀骜难驯,越儿要小心。”
  可是绿腰一见到我就很温驯,温驯得让那些驯马师也啧啧称奇:“宁小姐真是个奇人,这样的马最是难驯,没想到一见小姐便乖了。”
  众人皆知,宁家大小姐最爱骑着绿腰策马,红衣怒马,弯刀澄然,是为扬州一景。
  父亲则说:“你不是属于扬州的,你是属于草原的……就像你娘一样。”
  他有很多夫人,但那些都不是我娘。
  我方才知道,我娘原来是个外邦人。
  绿腰还是像以前那样,温顺地偎着我,任由我一边搓着它美丽的毛,一边絮絮叨叨地对它说话。其实我很久不曾说话了,因为并没有任何人耐烦我对他们一刻不停地说话,但绿腰不同。无论我说的是杨家的小姐还是李家的公子,它总是用它温和的绿眼睛望着我,那绿色眼睛非常温和,温和得让我觉得熟悉。
  后来琢磨,倒是和秦绍宗以往穿着的绿色儒生衫有那么几分相似。
  有了绿腰后,我是地府中最威风的人,每一天我都骑在绿腰上,向孟婆船夫阎王黑白无常们打招呼,而绿腰很给面子地昂首挺胸,任凭那些人在啧啧称奇:“真是宝马,就算是天界上的神马也不过如此。”
  我只是牵着绿腰,嘿嘿傻笑。
  带着绿腰去饮马,在孟婆的摊位上喝贵得吓死人的汤——我还是宁家大小姐的时候都没喝过这么贵的汤!
  “哎哟——”孟婆抚着我的绿腰,“这就是那忠心耿耿的宝马?老身我瞧着却眼熟得紧,但想不起来从哪里见过的,或许是我死之前?”
  我说:“你死之前得好几百年前了吧。老女鬼。”
  孟婆幽怨地望了我一眼,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笑眯眯地说:“就阿越你最讨厌。”
  绿腰吃饱了,低低嘶了一声。我环住它的脖颈,觉得无比满足。
  【4】
  一夜睡得不安稳,靠着绿腰暖暖的肚子,我却做起了梦。
  那日秦绍宗来拜访我宁府,一家上下人都以为他是正儿八经地要来娶我来了,都欢喜不已,更有人将我直接推了过去,笑眯眯地道:“小姐快过去和姑爷亲近亲近,将来可是要嫁给他的啊。”在我耳边说,“秦家的大公子俊不俊?”
  我内心也有点喜悦,想我宁凌越也能嫁出去,真是可喜可贺,便很欣然地给坐在大堂里的翩翩浊世公子斟茶,笑眯眯坐在他对面,看他一张脸又微微发红,只是眼底却是比茶更浓的苦涩。
  那时我还疑惑地想,一个少年人来娶我怎么会有这样苦涩的眼神,我虽然不是天姿国色,但好歹也长得不错,不至于影响市容。家里虽不是富可敌国,倒也是独霸一方……更何况他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我支着下巴看他,真真觉得蹊跷得紧。
  “公子想吃什么茶点?我们老爷一会儿就到。”用人笑眯眯凑上来,询问道。
  “不用。”声音温和,带着点清冷和微微紧张的窘迫,“我坐着等等宁伯伯就好。”
  “哎呀,公子别见外。保不定哪天,咱们便要称呼公子为姑爷了……”用人笑得狡黠,我一扭脸,装作没听见。脸上却微微发烫,烫得令我不大自在。索性目不斜视地看秦绍宗握着的茶杯。
  于是便看见了他攥着茶杯的手,握得是那样紧,连指甲都煞白的:“我是来退婚的……”
  醒了之后冷汗涔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绿腰温柔的绿眼睛瞧着我,我拍了拍它的头,嘟囔了一句:“我做噩梦了,你怎么醒了呀,没事没事,睡吧。”
  绿腰蹭了蹭我,重新躺了回去,我便倚在了它的身上,安静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得晚,小白找我的时候,便看了这一副景象,笑眯眯地道:“若绿腰不是匹马,我就当是小媳妇小相公了。看起来也挺讨喜。”
  我听得一愣,这什么跟什么?于是回头,看向绿腰,它又蹭了蹭我,眸子里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而我嘟囔了一句:“你懂什么啊,瞎蹭我……”
  【5】
  孟婆随着阎王出差,地府的伙食质量直线下降,我便对绿腰抱怨:“这里的伙食好难吃。”
  可绿腰只是一匹马,能懂什么呢?它只会蹭蹭我罢了。
  地府的景象万年不变,既看不到星星也瞧不到月亮,我便又叹了口气:“绿腰,我是不是活得很失败?我还没有嫁过人呢。绿腰,你要是个美少年该多好……我就嫁给你……”
  清冷的风呼啸而过,掰着指头数一数,这十八年过得也忒乏善可陈了些。
  曾经有一个美少年的未婚夫,可是退了我的婚。
  曾经有一个视若姐妹的阿绣,可是亲手杀了我。
  曾经有一个待我极好的爹爹,可是最终将我弃若敝屣。
  现在我只有绿腰了。只有绿腰。
  然而绿腰不见了。
  那天是很平常的一天,我从牢狱里睁开眼睛,发现一直偎着我的绿腰不见了。
  我心头咯噔一声,陡然涌起不好的预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逮着个人就问:“你见到我的绿腰了吗?”
  那人回转过身,狼狈地扭头,却不说话,只是沉默。
  我茫茫然瞅着他,忽然又看见白无常,于是奔上去扯住他的袖子:“小白,你见到我的绿腰了吗?”
  小白不说话,眼睛里有淡淡的悲悯之色,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却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阿越,算了吧。”
  我撤了手,心头一片迷茫,一夕之变,变化得奇怪,突然我的绿腰就不见了……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绿腰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一时心中百转千回,血液不流畅而导致的手脚冰冷,渐渐麻木地僵硬着。心头怦怦地跳着,如同绿腰的蹄声。拥有过的与失去的在脑海里来回翻滚,渐渐痛楚难忍。
  到头来,我竟是,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我喜欢过秦绍宗。那时候我不知道。直到他退婚那天,我看着他垂下的睫毛遮住眼底的神情,陡然有种寂寞的感觉,我才发觉内心的苦楚。
  也许是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那个时候他看着我红了脸,像个大姑娘似的,可是那张脸真好看,仿佛从画里出来似的,清秀异常,可居然一出手就能拽住绿腰,任凭它在地上嘶吼。
  他退婚之前我只见过他一面,但一面就够了。
  有种感情叫一见倾心,有种劫数叫倾盖如故。
  只是当时的我,并不明白。
  就像现在我失去了绿腰,我才明白它对我那么重要。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剖去了,便无法存活。它为我失去自由、失去生命。如今下落不明。
  绿腰就那么走丢了。再也没能找回来。
  对不起我的人有很多,可是我只是对不起绿腰。
  【6】
  剩下的日子,我变得很沉默,连一贯交好的白无常告诉我,阿绣给秦绍宗生了个小娃娃,我都面无表情。
  白无常叹了口气:“凌越,你这又何必呢,绿腰不过是一匹马而已。人,总不能总是惦念着一匹马的。”他顿了顿,调侃,“你该不会爱上那匹马了吧?”
  他见惯生死,不懂得我们这些凡尘俗子的感情。我左耳听右耳过,权当他没说过。
  沉默了半个月后,阎王领着孟婆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攒了很长时间的鬼一下子便要去上堂审案,然后根据前世善恶处理。一时人满为患,牢狱里颇是骚动。
  我是第一个。临行前,白无常安慰我:“凌越你在凡间除了偶尔惊碰个人之外,也并没有多大罪恶,至多不过是转世后到不了你这世的巨富豪门而已。”
  我想一想,也是这个理。遂安心下来,一步一步踏进阎王殿。
  阎王看见我之后,也没审,直接大笔一挥:“下油锅!”
  我惊了,白无常也惊了,急急道:“陛下,这——”
  “不必多言。”阎王抬手,欷歔,“这是她必须经受的劫,谁也替代不了。”
  下油锅,煮好了的油锅若是不曾受过人的魂魄,是不会罢休的。果然是谁也替代不了,我闭了闭眼,心头却一派平静,不禁讶然,我本以为我会吓得手足无措,没想到却这样平静:“却不知道小女子犯过什么罪孽?”
  阎王拾起一张纸:“折辱上仙、破坏月老簿……处以‘下油锅’之刑。天庭上下的旨意,小仙阻止不了,姑娘,真对不住,我们也是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罪名?我有点迷茫,我何时犯过这些罪?折辱上仙……折辱上仙……我心头猛地一跳,我唯一折辱过的不过是一匹马……突然抬起头,看着他:“那我的绿腰呢?!它犯过什么罪?你们把它带到哪里去了?”
  阎王有些惊讶地望着我:“你还不知道?
  天宫之上,上仙秦凉,因触犯天条被打落人间,历十八年劫难后方归天庭,重正上仙之身。投胎后成为秦家少主,即秦绍宗。但十八年过后,本能重登仙位,却为了你,仙魄不返,投身成为马匹。这便是绿腰。”
  我颤着声音,心脏怦怦地跳着:“可是那秦绍宗不是、不是娶了阿绣、还生了个娃娃……”
  “上仙离去后,那原本的秦绍宗魂魄正好得返,如此,便牵扯你第二桩罪过,那便是毁月老簿,根据月老簿上载,上仙原本是要娶宁家宁凌越,成就一段千古佳话,而你和宁凌越的魂魄却在投生处穿错,你本来应该是阿绣,而阿绣本来应该是宁凌越。你前世本是天庭舞姬,因酒后失态,所以今生才要爱上秦绍宗却不得,历尽情劫。”
  我的牙齿微微发着抖。
  这是不对的。
  怎么能因为一个人当时的过错而牵连已经没有记忆的人?如果前世我犯了错误,便应该在那一世结局,又怎么能……怎么能……
  我就这么,和他错过,和命定的人错过,只是因为我前世犯过错。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
  佛说转世轮回,上一代恶贯满盈的凶徒,下一代为牛为猪……可是这是不公平的不是吗?下一代的那人,也许是善良的真诚的,就像白纸一般纯洁,怎么可以任由上一代的过错波及到他?
  我们本是两情相悦,我本是要嫁给他的,我们本是……相爱的。
  怎么可以这样?
  我蹲坐在阎王殿里,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7】
  我记起那年,爹爹的侍妾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我由此几乎失去了全部的父爱。
  那年之前,我是被爹爹搂在怀里的宁家千金,万般宠爱在一身,那年之后,我虽然用度不缺,可是爹再也没有搂过我,只是拿疏离的目光瞧我。
  在那年之前,我是多么幸福。
  我还记得他说起我娘时无比温柔无比怅然的眼神,让我觉得这个男人是真的爱我娘的,就算她是个“蛮子”,他也不会在乎。
  我从没想过一个人变心的时候是如此快的。
  就像我曾以为的秦绍宗,那天他勒住我的马,我脱口而出将他称为“姐姐”。他那白皙的脸皮顿时红了,然后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一双眸子里水波潋滟,嘴角却弯起了一道弧线,仿佛微笑。在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有点熟悉,似是前尘往事落拓而来,我攥紧了缰绳,一时心乱如麻。
  模糊记得谁的风姿,青衣长发,自是玉树临风,而我一身红衣,裙摆如水漾。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我瞧着他深邃的眼睛,心头乱如麻线,红绸接不住,跌在了地上,一时天庭哗然……面前空茫一片。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我心想大概是阿绣追了过来。
  于是忘记了那天,阿绣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变了脸色。
  我想不到月老簿上书写命中注定的其实不是我和他,我更想不到阿绣会凭借本能来爱上他……甚至宁愿让我死去来成全她自己。就算秦凉离去后,剩下的只是一具外壳,在我死去后她也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真正的秦绍宗。
  秦绍宗——
  后来他来退婚的时候,我瞧着他的脸,心中既惋惜又发冷,大抵男子都是薄情的。像爹与娘亲年轻时,恐怕也是深爱过,不然爹也不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而我与秦绍宗,虽然没有什么故事,但好歹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也曾有一面之缘,他却无缘无故退了我的婚,让我沦为众人笑柄。心中也曾怨过他,但我不怪他。
  他不想娶,是我不够好,他不喜欢我,不是他的错。
  可是秦绍宗是喜欢我的。他喜欢我,我怎么舍得就这么和他分开。
  我想起那些我不是故意犯下的罪过,不是我的错,就这么定了我的罪……很不甘心。
  我很不甘心就为了这么莫须有的罪名将我们生生分开……绿腰,绿腰,你怕是已经登了仙班吧。
  历经这么些年的耳鬓厮磨,不知道喝了“忘尘水”后的你,重登仙位后还会不会记得,曾有个小女孩,注视过你深邃的眼睛,曾经骑着身为骏马的你,红衣怒骂,惊艳了整座小城。
  “姑娘,上头的命令,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许是见我哭得凄惨,罪名又忒莫须有了些,那阎王爷竟然朝我拜了一拜,以表歉然。
  我有点心灰意冷,没说什么,直起身的时候,身子抖了两下。
  【8】
  油锅煮的翻滚,不少游魂在里面嘶吼尖叫着,所谓十八重地狱,果真凄惨无比。小白走过来,握了握我的手,咽了口口水:“阿越——”
  我攥住了胸前的衣服,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唇色苍白,这样子笑起来,可能有点恐怖。
  不过比起这里来,这点恐怖实在不算得什么,一步一步挪过去,能看到里面有些人面色红肿,骨头露了出来,鲜血淋漓吓人得紧。
  人入生不如死,仙入灰飞烟灭。
  我前世是个仙,这么一步踏进去,大抵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忽然转过了头,问阎王爷:“阎王,你知道那时候他为什么要退我的婚吗?”
  阎王想了想,道:“上仙本就那些年寿命,虽说喝了忘尘水,什么都应该记不住,但临死前总会预见些什么的,大概就是那时候因为知道自己寿命将尽……又不忍心姑娘守寡,便提出了退婚。至于后来秦家败落,上仙离去,无仙气庇护秦家,自然便会败落,现在也是越来越不济了。”说罢,他叹息似的摇摇头。
  我怔怔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扬起嘴角微笑,说了句词不达意的话:“若是我以后还能遇见他,那该有多好。”
  把亏欠他的全部,都还给他。
  然后认认真真地喜欢他,比谁都要认真地喜欢上他。
  油锅烟云翻滚,味道不好闻,呛得我直咳嗽,每一步走过去,心尖就跳了那么一下,咯噔一声,又一声,不好受。
  我忽然被恐惧惊住了,不是因为要下油锅前的恐惧,而是一种……像是要迎来什么不祥之命的感觉,就像是那个来了之后,我便再也挽回不回什么,只能任凭我最不想伤害的人生生消逝在我面前,从此万劫不复。
  油锅的温度炽烈,我站在了边上,能感觉到它的温度有多么炽热,这样踏下去,是生不如死,日日夜夜遭受这惨绝人寰的折磨。
  阴风四起,呼啸而过的时候声音惨烈得厉害,我被那风刮得踉跄了一下,然后跌了下去。拥有意识的最后一瞬间我看见了熟悉的人影,从青衣淡漠的秦凉到儒生衫的秦绍宗再到绿腰,轮番出现在半空中,悬着。
  我半捂着唇,泪水突然从眼角肆意地流了出来。
  扑通一声,传来掉进油锅里皮肉被烧焦的刺刺声响。
  疼痛彻骨。
  【9】
  醒来的时候我睁开眼睛,自己安安稳稳躺在床上,霞光满地。一切安稳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若不是心头的疼痛一丝一丝漫出来,我真的会误认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梦。那皮肉烧焦的声音如同勾魂的鬼魅,在耳边回响着,顿时心脏疼痛得就像浇上了翻滚的油。火辣辣的疼痛将心脏都要炸开了似的。
  “醒啦?”白无常给我捧了杯茶,是上好的毛尖,只不过是三途河的水冲的,自然谈不上什么好喝,解解渴罢了。我却挥了挥手,小白便将茶放在了一边。
  “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起身,躺在床上喃喃地说,声音嘶哑。
  “恭喜你了,不用下油锅了,有人替你灰飞烟灭了,天庭特赦,你的伤好了,就回天宫跳舞去。”小白说得云淡风轻的,大抵也是怕我伤心。
  我坐起了身,身子骨每一寸皮肉都仿佛被狠狠撕裂过然后缝起来一般疼痛,我将自己蜷了起来,茫然而无助的神态。
  最后一瞬间那人掠过我身边,带起的风让我跌了下去,而他代替我扑进了那“无魂魄不得罢休”的油锅中,灰飞烟灭。我看见他的青衣黑发,额头上冷汗涔涔,分明是强弩之末。这样投下去,形神俱灭是注定的事。
  狗血又老套的戏码,经历在自己的身上,心脏却像是被马车横碾过去似的,血肉模糊。
  我记得以前的时候我喜欢穿红衣,掠过都城的时候像是燃烧着的火,飞扬过大街小巷的桀骜不驯。而他喜欢坐在茶楼上喝茶,临窗的,侧侧身便能看见我常常牵着绿腰饮马的一处。
  只是以前我没想过他是蓄意而为,总觉得他是不可能喜欢我的。
  我不敢相信他喜欢我,就如他不敢相信我其实记着他。
  那天从油锅上跌下来,摔着了头,破掉了封在体内的禁术,想起来在天庭上时,他清凉如水的眸子。
  在樱花树下等待着的姿态安然宁静,听到脚步声后,慢慢回头,嘴角弯了一抹笑意,就如那日他听到我叫他“姐姐”的笑意一模一样。
  大红霓裳的女子跑了过来,男子执住了她的手,微微笑着,说了些什么。女子便低下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谁都没有注意奔过来的天兵与王母,他们那时不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生离死别。
  樱花的香气在空气中,甜得发腻,谢去的时候,便如飘落一地雪花似的。
  往事远去了,就像是花的谢落一样,不可避免,也是不可避免的悲伤。小白静静地坐在我身边,而我将自己蜷起来,畏冷的姿态。
  最后分明连他说过了什么话也不记得了,可是转世后却偏偏熟悉他的笑——嘴角缓缓扬起,笑意便从眼底慢慢馥郁了起来……极明媚。
  明媚得就像一场梦。
  似乎从来都没有被我拥有过。
文/百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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