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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冈:《红楼梦》里的人名

 wunianyi 2016-07-02


曹雪芹在写《红楼梦》小说时,对于其中人物的命名曾经费了不少心思,细加斟酌。大体说来,他是遵守了两个原则。


第一个原则是以人名暗隐具有特殊含义的字。这种例子很多,有的读者可以明显看出,有的则由脂批挑出说明。譬如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假语存),元、迎、探、惜(原应叹息),英莲(应怜),卜世仁(不是人),等等。


第二个命名原则是:把配角人物如丫鬃书童等的名字整齐排列,配成一套。最明显可见的是贾府四位小姐的大丫头:元春带进宫去的抱琴,迎春的司棋,探春的待书(程本作侍书),惜春的入画。甲戌本第七回就有两条批语专论此事。


“妙名,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


“曰司棋,曰待书,曰入画,后文补抱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


宝玉贴身的书童以及怡红院中的大丫头都是严格遵从这个命名原则,有的是双双配对,有的是四人配成一套,十分整齐。例如:实玉的四个书童可分两组,即:焙茗,锄药,双瑞,双寿。


怡红院的丫头名字更有意思,下面将谈到。




在翻译《红楼梦》成外国语的时候,这两种命名原则,都构成很大的困难。在日文本中,人名可以沿用原来的汉字,得以继续维持整齐排列的原则,但是按日语读昔,人名阶隐他意的原则便完全丧失了。在翻译成英文时,霍克思教授很注意这些地方。他很巧妙的创造一个英文姓,读音恰似Hardly Human,作为卜世仁的英译,又暗含“不是人”之隐义。但是这个办法无法普逊使用,因为实在是太困难了。至于整齐排列的原则,在英译中就根本无法遵循。譬如说,琴、棋、书、画四个丫鬟名字,不论是昔译或是意译,对于外国读者都无法产生一种整齐排列的感觉。


如果我们从红学考据的观点来看,则研究书中人名会产生另外一些意义。譬如说,甄士隐、贾雨村曙含真事隐假语存;贾化表字时飞,暗隐假话实非(也是脂批指出者),我们就可以大体猜度出雪芹著书的宗旨。我们又可以从今本后四十回的丫鬟名字双包案(珍珠及鹦哥)中看出后四十回续书的性质。此外,如果我们把人名排列起来,原本整齐排列的人物,结果出现不成双不配套的情形,则此处一定出过什么毛病,值得我们追查一下。


现在让我们就以怡红院的丫头为例,说明一下雪芹对于怡红院中的人物特别细心,其名字的整齐排列最为明显可见。怡红院的八个大丫头是每两人一组。共分四组,每组有其特徵。四个中等丫头合成一套。先从八个大丫头说起,四组分配如下:




第一组:袭人、媚人。每人名字含人字。媚人只在第五回出现过一次,宝玉在宁府秦可卿房中睡午觉,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丫鬟陪伴伺候。到了程刻本时期,编辑人大概觉得在别处未见过媚人之名,未必是怡红之婢,故而改为秋纹。其实,媚人这个名字是不会错的,甲戍、庚辰、有正三种抄本上都是如此写的,而且名下还有脂批,称赞是“历来小说难与并肩”。



第二组是晴雯、绮霰,两名对称。晴雯是大家都知道的。绮霰也出现过不少次。第二十,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回都有,但到了后来就未再提及。她是大丫头之一,怡红院的小丫头们称之为绮大姐姐。程本把绮霰改为绮霞,大概觉得霰字有点生僻。其实这也是误改。甲戌、庚辰、有正三个抄本都是写做霰。雪芹此处故意要用两个生僻的字。雯字之意是“云成章日雯”,本来也是一个不常见的字。后来因为《红楼梦》一书,晴雯的故事家喻户晓,此字才为大家所熟知,女孩子也开始有以此为名者。霰字最早见于诗经“如彼雨雪,先集维霰”。雪芹是故意挑选出来的。更可笑的是,荣府的仪门外有一个书房,叫做绮霞斋。程高本大概为了避免与怡红院的丫头名字相重复,又把这个书房改成绮散斋。


第三组是麝月、檀云。麝香与檀香都是名贵的香料,而云和月又是有关连的。檀云的名字在第二十四回中与袭人、秋纹、碧痕、麝月等同时出现过。檀云的母亲过生曰,临时把她接出院外一次。除了书中述事正文以外,檀云一名在诗词中也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第二十三回宝玉所作的“夏夜即事”诗:“窗明麝月开宫镜,宝霭檀云品御香。”第二次出现则更重要,是在第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儿诛”中:“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由此可见麝月、檀云是对称的一组,可用于诗中对偶。而且两人重要性也相等,是怡红院中得力的两个丫头。




第四组是春燕、秋纹。春秋是对称的。此二人书中前后都出现过,用不着多谈。


另外四个中等丫头,也是配成整齐的一套,即紫绾、茜雪、红玉、碧痕。每一名头一字是一种颜色,紫、红、碧当然很清楚。茜是绦色,是雪芹特别爱好的一种颜色,也就是“茜纱窗下,公子多情”一句的来源。


有趣的是,这些整齐排列的丫头,后来竟然有些人失踪了,留下些空档,造成不配套,或由偶数变成单数的情形。依我们考据的观点来看,整齐配套是原始的形式。也就是说,当雪芹开始动意写此小说时,他一定是先排好了这些丫头的名字,一组一组,一套一套,相应对称,完整无缺,但是后来发展的结果,有人被丢掉了,变成了书中失踪的人物。因为丫鬟们是配角小人物,失踪了也无人追究,相沿迄今。但是有考据兴趣的人,就可以从这些地方看出一些线索,帮助吾人了解此书的创作及流传过程。单就怡红院的丫头而论,造成“失踪”的原因有三。




第一种情形是雪芹在历次改写文稿的过程中,把有关某几个丫头的文字删掉了或是改过了。最好的例证是檀云。雪芹在诗词中不提别的丫头,单提及麝月及檀云,足证此人重要。然而叙事正文中檀云只出现过一次,前后有关文字不过十余字,这是不可想像的事。极可能是别处有关檀云的文字被删掉了。“芙蓉女儿诔”中的两句话,提供了很重要的綫索,其中第一句“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是实指第二十回的情节。宝玉与麝月留在房中无事,宝玉命麝月将镜匣搬来,给她篦头。晴雯跑了进来向二人冷笑道:“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晴雯走出去后,宝玉与麝月两人在镜内相视而笑,说满屋里就只有晴雯最磨牙,结果又被晴雯在外听见,跑进屋来质问了两句。现在晴雯已死,回忆那段往事,再见麝月之镜匣不免触景伤情。按照骈体文对偶的规律,第二句“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也应该是实指一段往事。檀云折齿应是宝玉、檀云、晴雯三人之间的一段小纠纷或小插曲。梳与镜是对称的,也应是当场的实物。似乎也是梳头一类的儿女琐事,弄到最后竞碰断檀云一颗牙(或是木梳齿)。致于详情,如今已无法重见。想来这段文字是在某次改稿时被删掉了,但是雪芹却忘记把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诛”中这两句同时删改,因而留下了这点蛛丝马迹。


据我猜想,媚人也可能是属于这一类的情形,此人地位与袭人不相上下,不会只出现一次。想来也是在改稿的过程中失了踪。




第二种情形是,有几个丫头雪芹原意是要放在后三十回中派用场。因为后三十回的文稿未能流传下来,原来排列整齐的丫头群中便出现了几个空档。小红与茜雪属于这一类。小红(原名红玉)在第二十四至二十六回中已有不少文字,但这也只是一个起头而已。小红的正文是在后三十回中。据脂批所提供的线索可以得知小红后来嫁给贾芸,在“狱神庙”那一回文字中,她帮助袭人、蒋玉函夫妇把宝玉、宝钗从困苦的生活中救出来。


前八十回正文中有关茜雪者也只有两三处。第八回中宝王要喝茶,问茜雪要早上留下来的枫露茶。茜雪回答说已被李嬷嬷喝了去了。宝玉一怒,把茶杯摔了,而且要撵茜雪出去。此事虽经袭人劝阻,但从第二十回李嬷嬷的话看来,茜雪后来还是被撵了出去。庚辰本第二十回此处有两条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一段特为怡红袭人、晴雯、茜雪三鬓之性隋见识身份而写,己卯冬夜。”可见茜雪的正文也是被安排在后三十回中。第二十六回又有一条批语:“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茜雪在这段情节中是担任何种角色,如今已难确定。可能是这个贾府当年的丫头在狱神庙中发现了落难的宝玉、宝钗夫妇,然后通知红玉,才使二人得救。




第三种怡红院丫头失踪的情形,是由于抄本时代的抄手误抄而造成的。最好的例子就是紫绾,此人出现的次数不少,但是都没有什么重要性。书中没有任何一段有关此人的特写镜头。此名在晚出的抄本上被误抄成紫绢,紫绢便容易使人误会成黛玉的丫头紫鹃。于是在这以后一个阶段中就被人改成紫鹃。到了程刻本时期,编辑比较细心一点,觉得怡红院的人使唤潇湘馆的丫头,于理不合,于是又往往改成春燕等名。这个线索也很有意义,我们可以用它来帮助判断各抄本的成书年代之先后。按情理讲,紫绢——紫绾——紫鹃,这种顺序的改变是说不通的。而紫绡——紫绢——紫鹃才是合乎常情的演变过程。由紫绾变紫绢是因形近,由紫绢变紫鹃则是由音同。庚辰本及有正本都写作绾,甲戌本写作紫绢,全抄本则变成紫鹃。由此可证甲戌本确是晚于庚辰本及有正本,而全抄本又晚于甲戌本。


总而言之,《红楼梦》中配角小人物的命名虽是小事一段,但仔细研究起来,也可发现不少蛛丝马迹,帮助红学家进一步了解此书当年的创作过程以及后来的版本流传过程。




赵    冈

赵冈,台湾学者。1951年毕业于台湾大学经济系,1962年获美国密歇根大学博士学位。先后任教于美国密歇根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威斯康星大学。 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经济史,其中又以明清经济史为重;他还是《红楼梦》考证专家,著有《红楼梦研究新编》。



一梦在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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