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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船

 晓峰书阁 2016-07-04

 

 

 

父亲的船,其实并不是父亲的。我父亲开始在生产队当队长,生产队购买了船后是第一个掌舵的人,也就是开船的大副。本地习惯是谁掌舵就把那艘船说成是谁的船。“父亲的船”,这是我常挂在口边的话,也是我在小伙伴中最值得炫耀的事情。

父亲开始开的是风帆船,靠河风吹着帆篷推动着船前行,行“上水”时如果没有风,便靠岸上的纤夫拉着船,船上的水手配合着纤夫一篙一篙地撑着船艰难地前行。沅江中上游处处是险滩,船行上水的过程,就是人与怒吼的江水对峙较量的过程,也是人与生命搏斗的过程。每一次坐父亲的船过险滩的时候,我都被那惊险激烈的场面所震撼,特别使我不能忘记的是纤夫腰系纤绳,手攀峭岩,脚蹬岩坎,裸露的古铜色的后背上、手臂上、腿脚上那暴起的青筋,几乎匍匐在地的雕塑般姿态,还有水手在船上拼力地用胸撑着竹篙那前俯着几乎与船平行的身躯和因为用力而被撑得弯曲的竹篙。每次过滩,父亲更是紧张和忙碌,他一手要掌着舵把握船的方向,一手还要拿着一根篙,碰到船与滩较量不分上下的对峙的关键时候,便会把舵骑在裆下用双腿掌着舵,腾出手来与水手一样撑着一根竹篙加入撑篙的行列。他不断地大声吆喝着、指挥着,甚至是斥责着水手的力度和步调,靠着这纤夫的“拉”和水手的“撑”,以及父亲的吼,一拉一撑一吼,一前一中一后便把船一寸一寸地送出了险滩。

第一次过滩我很害怕,可父亲没有功夫照顾我,只是在快要上滩的时候交代我:坐好!便紧张、专注地像换了个人似的投入到他的工作中去。我只看到父亲的忙碌,只听到父亲那多过于平时不知多少倍的话语,以及大过于平时不知多少倍的声音。但是父亲忙碌的身影、大声的吆喝甚至是严厉的斥责,都是那么的有力量,给船上所有的人以支撑。

 

虽然行船有艰辛和紧张,但坐父亲的船下常德,却是我从小最盼望的事情。不仅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城市的灯光很明亮,更是一路陪伴父亲领略父亲那充满坚强和力量的身影,欣赏他把握方向驾驭船只时的从容,让我十分地享受和自豪。后来逐渐长大,我不再为过险滩而激动,而更为跑船的辛酸而感动。我也更深切地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在过滩时是那样的暴烈,而平时又为什么那样的沉默。每与父亲跑一次船都会更深切地体会什么是艰辛,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父亲出身很苦,几岁就没了母亲,祖父养活不了他和他的姐姐,就把他们送给别人做儿子和当童养媳,从小就饱受生活的磨难。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就要随大人出河跑船,既当水手又当纤夫,逐渐学会了一手跑船的本领。解放后父亲在生产队既是大副也是队长,全村几百号人的生活担子压在他的肩上,他觉得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要维持那么多人的生活确实不易,山上能种地的地方都种上了红薯玉米,能播撒希望的土地都播下了种子。就是这样,一年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吃不上米饭,把红薯玉米南瓜掺在米饭里还不能吃饱肚子,我们小孩子最怕吃这种掺着杂粮的饭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满街能听到小孩委屈的哭声和大人无奈的骂声。我能感觉得到父亲心里的沉重。

晚饭后父亲会带着他特有的慈爱和满足的笑容听我们几姊妹讲着高兴或不高兴的事儿,然后带着我走东家去西家,跟村里的人们聊着外面的事情。但到后来,母亲不再让我跟着父亲了。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躲着母亲偷偷跑出去找父亲,我看到只有生产队的仓库亮着灯,我趴在窗前,看到在一盏煤油灯下,父亲正与村里的几个伯伯叔叔在一起,他们在商议着什么,时而摇头,时而小声地争论。连续几个晚上父亲都在与他们商量着事情,我虽然还不太懂事,但我知道父亲他们商量的事情肯定很重要。

父亲的船要去上游的公社或县城装货。往常父亲的船装货后都是直接开往目的地,可从此以后,每次父亲的船装货后都要在村里停留一晚。这时,母亲会叫我一家一家地告诉村里的大人:父亲的船来了!每当这时,大人们也会像我一样显得很兴奋,村里会显得比往常忙碌,但这种高兴也好,忙碌也好,都是一种静静的、默默的那种兴奋和忙碌,甚至能感觉到有些紧张的空气。天黑了,母亲忙里忙外为父亲准备着一些出门的东西,父亲则默默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直到深夜才会回到船上,而村民们会乘着月色把自家的一根木头或一捆柴火悄无声息地送到船上。父亲会指挥他们把木头或柴火放到父亲和船员事先设计好的舱底,然后用公家的货物把它盖住,他们是那样的小心那样的神秘。第二天,父亲的船开走了,也带走了我一肚子的疑问。

父亲的船在孩子们的期盼中又回来了。大人们也显得跟孩子们一样兴奋,他们会跟我们一样站在桂花树下远远地看着父亲的那只船。

天渐渐黑了下来,父亲悄悄叫上村里的几个年青人从船上背回来了几个沉沉的大麻袋,父亲打开麻袋,原来里面装的全是大米,只见父亲一个一个地把村里的大人叫来,按着一个小本子上的数字进行了分配,有的还给了一些粮票,大人们都高高兴兴地扛着大米走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白花花的大米,也没有看见过村里的大人们那么喜悦的笑容。

 

从此,父亲的船不只是孩子们的企盼,更成了全村人的牵挂。每一次出行都带去了全村人的期盼和希望,每一次回来都装载着全村人的喜悦。

孩子们不哭了,大人们高兴了,可父亲紧锁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每一次回来把粮食分配之后,我能感觉到父母亲沉沉的心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用吃红薯饭了,父亲还是那样的忧郁,村里的孩子们都能安心上学了,为什么父亲还是没有原来那亲切的笑容。

  有一年暑假,我随父亲的船跑了一次常德。一路驶过平湖、绕过暗礁、顺利经过清浪滩后不久,在一个沅陵与桃源交界的名叫毛里湾的地方,被一个航标船上摇着红旗子的人喝令停了下来。原来这里有一个木材检查站,按照规定,所有出境的船只都必须接受检查,轮到检查父亲的船了,看着他们拿着长长的钢钎从装的葛麻包顶部向船舱下面插着探着,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因为船舱下面就有一根根的木材。

终于检查结束了,但他们并不让船立即开走,而是要大副再去检查站办公室。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检查出什么来了,带着紧张的心情跟着父亲来到检查站办公室。父亲一副恭顺的样子,我则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觉得天似乎都要塌下来了。终于,站长的章子盖到了通行证上。在往船上走的时候父亲走得很快,我跟在父亲后面追着他走,我既感到紧张又为父亲感到委屈,因为我从没见父亲求过人,我跑上去牵住父亲的手哭了,父亲也紧紧攥着我的手,我感到了父亲手上的颤抖,也看到了父亲眼中闪过的一丝泪光。

 

终于还是出事了。

有一天,公社的一个副书记到了我们村,这个被我喊为欧伯伯的书记,来村下队是第一次未进我家的门,而是去了村里另一户人家,直接住了下来。他走东家、去西家,挨个和村里人谈话,但村里人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不说我父亲的半个差字。欧书记恼了,直接点出了主题,说有人反映你们队长在搞投机倒把,难道你们不清楚?村里人更是一致否定,而且说了很多我父亲如何为村里做好事的话。欧书记调查了10多天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只好回公社向书记汇报。书记便亲自来我们村调查,停了我父亲的船。

书记来了,父亲也回来了。这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操着一口上河人客话的书记,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个很威严的形象,是我们小孩子非常怕的大官。他这次亲自来调查,我和母亲都忧心忡忡,心想这回只怕凶多吉少。父亲反倒不那么着急,不跑船了,家里的农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胡子书记倒不像欧书记那样找人谈话了解情况,而是白天陪着村里人出工,晚上与村里人聊天,逐渐地村里人与他感情越来越近,什么话也肯跟他说,也敢跟他说了。10多天过去了,胡子书记来到我们家,主动要求在我家吃饭而且要跟父亲喝杯酒。母亲赶紧做了一顿好饭菜,要我去供销社打来一壶白酒。这餐饭吃的时间很长,酒也喝了很多。平时话语少、酒量大的父亲话多了、酒醉了,平时说话多、酒量不大的书记话少了、酒却越喝越清醒了。

第二天,胡子书记离开了村子。3天后,父亲的船又开了。此后,父亲的船还继续着过去的故事,村里的人还做着他们该做的事情。虽然多年以来我从未听他们说过当初是怎样平息这件事的,中间又承担了多少风险,受了什么影响,但我却明白了很多的人生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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