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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之思 亡国之痛——两首《永遇乐》之比较

 一寸大海 2016-07-09
 李清照作为我国文学史上艺术成就最高的女词人,在词坛上一直闪烁着夺目的灿烂光辉。她晚年流离南方,逢元宵节,感旧而作《永遇乐》词[1 ] (p931) ,通过元宵节的对照, “怀京洛旧事”(张端义语) ,非仅可见其孤寂之情,且亦可见其对国家盛衰的深沉感受。事有凑巧,南宋末年的刘辰翁诵其词,为之涕下, “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2 ] (p196) ,成就另一名篇佳作《永遇乐》[1 ] (P3229) 。两首词一脉相承,都借元宵景象的描绘,通过今昔对比,抒发了国土亡破的沉痛感情,表现出对故国的强烈思念。两词的基本感情是一致的,但两词的历史背景不同,愁苦悲痛深浅不一,结构层次粗细有异,表现手法有别,对比的具体景物意象相异,俗词和雅词的多寡、语言风格等又有不同。
  1  相同之处
  1. 1  羁旅愁思和国破家亡的沉痛之情
  两词都写出了羁旅愁思,强烈地反映出忧患余生的寂寞心情,亦同时流露出对故国的强烈眷念。李清照与刘辰翁生活的时代虽相差百余年,但在外族入侵、生灵涂炭、朝不保夕、百姓流离、背井离乡的层面上却是相同的。他们同是月圆人不圆,同是失去故国沦落天涯之人。在时代情感驱使下,他们的笔端都自然流泻出游子的孤单、愁苦、凄凉、哀怨之情,失意无望之感,虽句句写景却意在言情,于字里行间点染出他们挥之不去的羁旅愁思和国亡家破的沉痛感情。
  1. 2  两词皆用对比映衬手法
  李词由今而昔处处对比、层层对比,凄怨具体,用当年汴京的繁华热闹来反衬当今的孤独寂寞,上片写元宵的入暮景象,头两句写落日之光好似熔金情状,暮云弥漫好似璧玉相合,预示着一个可以尽情观灯的元宵之夜,但“人在何处”?景色虽美,人却流亡,忧患余生漂泊他乡之感顿生,形成景与情的分裂反差。四五句可见出早春已降临,蒙蒙烟雾使柳色更浓更迷茫,笛声一响更生忧怨,已为“春意知几许”做了铺垫,使之水到渠成,写出暮年孤寂,心中春意无多的凄凉。接着, “谢他酒朋诗侣”,于热闹之中自甘寂寞,这又是反衬对比。下片对照极其明显,在汴京盛日,自己是个有身份的贵妇,而今却只能孤处小户人家,室内便能听到街中笑语,可见其已潦倒不堪。种种对比,使作者的凄怨之情具体可触可感,如在眼前。
  刘词前二句与李词一样是景语,先是渲染上元佳节春日美景,然后用一句“春事谁主”,将国破家亡、山河易主、人民流亡飘泊写出来,造成情与景的反衬。下三句写“禁苑”一片微寒,湖堤厌倦暖意,再度重来临安时,竟是局势急剧变化,这又是对比反衬。“香尘暗陌,华灯明昼”是写往日临安的繁华:因为大街上车马行人之多,扬起的尘土竟使阳光下的街道为之暗淡;美丽的花灯把黑夜照耀得如同白天,如此这般的热闹繁华,作者竟“长是懒携手去”,两相对照,衬出作者的心情愁苦烦怨。而且这一句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在,那就是昔日“懒携手去”竟成了今日追悔莫及的终生憾事,因为当初自己仅为心情痛苦,全没有想到会有今日。虽然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相继拥立端宗、帝坚持抗元,但流徙于广东一隅,大局已不可挽回。面对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的现境,那时的凄苦已是不值一提了。下片“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三句是将南宋临安与北宋汴京并举映衬。与李清照悲叹南渡不如北宋旧日正好相反,认为临安与徽宗时代的汴京一样繁华富盛,言外之意暗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将风景与时势加以对照,沉痛更著。结尾三句描绘他空对着残灯难以入眠,耳中听到满村满街的社日祭神的鼓声。这是以残景映衬比照热闹的祭神活动,这声声鼓响更添心中落寞与凄苦。总之,李词和刘词紧扣上元佳节,通过今昔对比,通过环境景象的变化,在感慨时事、怀念故国之时抒发了身世之感和眷念故都之思,以见国土沦丧给故国遗民带来的极度沉痛。
  1. 3  两词结构声律相同
  刘词是其“已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遂依其声”而作,两词上片结构形式皆为4 4 4 4 4 5 4 4 6 3 4 6 ,下片皆为4 4 6 4 4 5 4 4 6 3 4 4 , “ ·”处为韵脚。两词皆押仄声韵,甚至有的韵脚字也完全一样。如李词的“春意知几许”,刘词的“前度遽如许”;李词“次第岂无风雨”,刘词的“满城似愁风雨”;李词的“偏重三五”,刘词的“风鬟三五”;李词的“怕见夜间出去”,刘词的“长是懒携手去”。当然除第一对韵脚位置相同外,其他各对在词中位置并不相同对等,但毕竟是用同样的字去作韵脚,看起来似曾相识,念起来也有韵味相近之感。大结构上讲两词皆为今———昔———今的结构,但刘词更细致。
  1. 4  两词选取景物意象相近,作用相同
  李词开头用“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描绘出落日将落未落,光芒如熔金,暮云弥漫犹如璧玉相合的旖旎景色,这是乐景。然而“人在何处”却心随情变。这个“人”即非与李一起
飘泊的那些流民,亦非她死去的丈夫赵明诚,而是词人自指。从昔日的“位下名高人比数”到今天的“飘零遂与流人伍”,这社会地位的变化有多么急遽! 从烹茶打赌谈诗论文的生活到人去楼空形单影孤的日子,这前后光景改变有多么悬殊!从“笑语檀郎”“纱厨枕簟凉”的旖旎岁月到梧桐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永夜恹恹欢意少”的凄凉夜晚,真是恍如隔世!可见开头二句乐景实际上意在衬托“此身虽在堪惊”的哀情。柳色浓浓,笛声阵阵,春景无限,词人却在感叹春意知多少。“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想到的是“次第岂无风雨”,这全是由景生情,以乐写哀,倍增其哀婉。
  刘词开头“璧月初晴,黛云远淡”,也是用美景衬哀情。
“春事谁主”便将大好春光无人喜赏之感写出,同时已暗寓山河易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是讲御花园内一片微寒,湖水堤岸已早验暖意,甚至有厌倦之感。下句“遽如许”是讲再度到临安时,都城已被蒙元攻破二年,又是以景衬哀情。“香尘暗陌华灯明昼”亦在反衬“懒携手去”的颓丧。最后三句写想不到城中没有炊烟,人迹稀少,以前繁华的京城满是愁风愁雨的肃杀凄凉景象。
  另外,两词皆通过若干伤情意象的选择与巧妙组合,建立起独具特色的意象体系。如李词中的“染柳”二句,柳浓梅怨即带伤情色彩:柳在传统文化中为送别之物,笛吹梅花落曲,怎不令人黯然伤神? 另如“次第岂无风雨”,如今憔悴风鬟霜鬓, “怕见夜间出去”等。刘词中“湖堤倦暖、黛云远淡、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空相对、残无寐”等,皆与李词异曲同工。
  1. 5  两词化用前人诗句时均自然无痕
  刘词中头一句化用南朝宋何偃《月赋》中“满月如璧”句;“前度遽如许”的前度,取刘禹锡《重游玄都观绝句》中,“前度刘郎今又来”[3 ] (P115) 之意;“湘帙流离,风鬟三五”前句是化用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文中之事,后一句是李词有关此句的缩写;“州今夜”是杜甫《月夜》“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3 ] (P115) 中的化用。李词中的“落日熔金”即化用了廖世美《好事近》词“落日水金”[3 ] (P55) ;“次第岂无风雨”则是冯延巳《忆江南》词“东风次第有花开,恁时须约却重来”的化用;“簇带争济楚”句化用了周邦彦“有个人人, 生得济楚”句意(《红窗迥》) [1 ] (P619) ;“吹梅笛怨”暗用了李白的“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意与史郎中“欣听黄鹤楼上吹笛”之句;此外,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风鬟雾鬓”等皆为化用苏轼、周密、吴自牧等前人词句[3 ] (P56) 。两词化用前人诗句均无斧凿之痕,流畅自然,如同己出,不细分辨很难看出。
  1. 6  三句一节,一叹两问
  两词明显的特点是皆为每三句一节,用一叹句两问句的形式尽情抒发情感。每节前两句着重客观环境和景物描写,后一句着重写主观感受,将客观的美景与主观的感受(主要是愁叹) 处处映衬,一放一收,收放结合,衬托出国破家亡的哀愁和个人心境的悲惨。另外两词都运用了叹句,使梗滞胸中的情感喷发出来。“春意知几许”使我们体味到词人内心深处的隐痛,从“前度遽如许”中似乎已听到了词人内心的悲鸣。如果说叹句是词人如梗在喉的感情的外泄,那么问句则是词人情感的立足点。无论是李的“人在何处”“次第岂无风雨”,还是刘的“春事谁主”“此苦又谁知否”这些问句都饱含着词人进退维谷,感觉前路迷茫的忧虑。上举两词中的三句诗从字数上迭增(4 至6 言) ,也加强了情绪的分量,更显浓重。
  2  不同之处
  2. 1  背景不同,悲慨有异
  李作此词,北宋虽亡,但至少宋人还可以拿半壁江山聊以自慰,李之悲苦是建立在个人羁旅孤单落寞,江山失半的沉痛之上的。而刘作此词时临安已陷落两年,南宋实已破亡,虽有南宋君臣流徙于广东海南抗元,也危在旦夕,难挽大局。刘只能流离于元蒙统治下的深山大泽之中,临安南渡的飘泊流浪生活也无缘领略了。这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看来,不仅是亡国,也是亡了汉天下,并使他们的文化认同断裂之感产生挣扎无力的痛苦。李词“人在何处“使人顿生飘泊异乡、恍如隔世之感,这在刘词中已化为“春事谁主”的悲叹。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个体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文人的文化意义与力量是与家国命运紧紧相连的。由此看来,刘辰翁的悲苦又甚于李清照,李清照悲叹自身的命途多舛,而刘辰翁则更多地是对国破家亡的慨叹。
  2. 2  结构上层次粗细有异,情景虚实有别
  结构上李刘两词皆用今———昔———今对照的手法,但细究层次却有粗细之别。李词采用今———昔———今的结构,首尾圆合,情景交融,句句实景实情;词的上片前六句侧重景物描写,后六句侧重叙事抒情。刘词虽也是今———昔———今的结构,但层次更细致;上片记事写景抒情,以实写景,以虚写情,虚实相间,比李词更富层次感,更迭宕多姿。
  2. 3  表现手法上的差异
  (1) 性别之别。李清照以女性独有的细腻心思,善于从日常生活的起居环境、衣着打扮、行动细节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从家庭美满闺中多暇写到家破夫亡春意无多,从漂亮华丽的装饰写到蓬头垢面,从出游赏玩到谢绝相召,皆以日常生活之变化表现个人遭遇,塑造出鲜明的视见性很强的女性形象。又用“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动作细节,刻出饱经风霜年老寡居的女性独有的生活情态与孤寂心境。这些手法是刘辰翁所不及的。刘词则处处从大处着笔,先国家再京城“托易安自喻”,最后由李清照、杜甫写到自己。“春事谁主”一句将议题一下提升到重大主题上,忧时伤世,早将“小我”溶入到“大我”之中。“江南无路,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字字悲咽,国破家亡回天无力的哀叹力透纸背,其词充溢着大丈夫赤诚的爱国之情。李作为一个女子更侧重于感叹个人遭遇,刘作为一个大丈夫则相反,其词作的政治色彩比李词更浓烈。
  (2) 含蓄与直露。李清照历来被推崇为婉约派词宗,委婉含蓄是其一贯的词风。与李词相较,刘词行文更侧重直抒胸臆。如李的“元宵佳节融和天气”“岂无风雨”较之刘词“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更显含蓄;再如刘词:“能赋词最苦”“此苦又谁知否?”又直言苦,“空相对,残无寐”,又直言“空”“残”,实属直抒胸臆。“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更可见李词的含蓄委婉。
  (3) 对比的多寡不同。李词处处对比,跳跃迭宕,句句离不开对比。开头两句是不同景象的对比,“落日熔金”艳丽热烈, “暮云合璧”灰暗凝重,为下文抒盛衰之感埋下伏笔;“元宵佳节,融合天气”与“次第岂无风雨”又形成鲜明对比,先言天气之好又忧风雨欲来,给人跳宕之感;再把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进行比较,而今“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的我,曾在元宵佳节那么兴致勃勃;再把“人”与“我”对比,用游玩的人们的笑语欢声来反衬词人的孤苦无依。这诸多对比把今昔的强烈落差描绘得淋漓尽致。
  刘词也采用对比手法但不像李词那样多层次多方位,无论数量质量均比李词稍逊一筹。刘词主要是对今昔不同加以比较,表现眷念故土的愁怀。作者洁身隐遁,目睹国破家亡的悲痛场景,自己却无力挽救,心中自然是悲痛的,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昔日的繁华与彻夜不眠的欢快,而今却“满城似愁风雨”;而此“风雨”不同于李清照的“风雨”,李词感到了自然风雨,也暗含时局的来去无常,刘的“风雨”只是喻意,感叹国破家亡的沉痛。可见刘重在环境景象变化的对比,而李则多方面进行今昔对比,李词的对比较刘词多且细致。
  2. 4  语言风格不同

  李词方言俗语平淡入律,刘词则多用书面语。李清照善于用最平常最简炼的语言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从不堆砌词藻和刻意雕琢,方言俗语,平淡入律,是李清照此词的一大特色。口语俗语多被文人写作诗词时所不齿,李却将口语与文学语言自然交融,形成文白相映、雅俗共赏、平淡又工致的风格,产生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张端义在《贵耳集》中说:“‘于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李词不避方言俗语,平淡却合乎词律,通俗自然又非陋鄙平庸,在宋词中别具一格。故而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讲:“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2 ] (P101) 刘词则多用书面语或前人典故。如“璧月—远澹”“禁苑娇寒,湖堤倦暖”“香尘暗陌,华灯明昼”“湘帙流离”“州今夜”“残无寐”“满村社鼓”,虽也苦调哀音,字字悲咽,却有雕饰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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