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在泥土里打滚，还嘲笑着别人的梦想

在我的少年时代，曾经看到过有人因为谈论梦想而遭到无情地嘲笑和打击，长大后，我带着这份阴影成长，再也无法摆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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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中国一个经济落后省份的偏远乡村，整个乡就一所中学，全乡的小孩都在那上学，所以基本上都是住宿生。初一时，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叫大仲，跟其他人刚到一个新的环境还很拘束不同，在小升初开学第一天他就特别地积极，主动给班主任跑前跑后。没多久，他就被选为了班长，为此他很开心，并在班上高调宣称他要考博士并做出一副努力上进的样子。

通过一段时间的了解之后，大家发现他原来成绩并不怎么样，在班里也只是属于中等偏下水平。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我们整个乡村中学每年考上高中的人都是寥寥无几，农村和城市之间隔着几乎是天涯海角的距离，人们普遍觉得自己的小孩不可能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尽管如此，大仲依然坚定地认为他能考上博士。他学习很刻苦，看得出来他比任何人都在乎学习成绩，可不管他怎么用力分数就是上不去。

大仲皮肤黝黑，颧骨高耸，消瘦的脸颊布满粗大的毛孔，嘴唇上面和两鬓过早地萌发了浓密粗黑的胡须。他生活有点邋遢，体味很重，鼻子里常年流出鼻涕来，导致说话时鼻音很重。大概是比其他同学发育早，初一那会班里的男生多数还没有变声，他的声音已经很浑厚了，加上那浓重的鼻音，在回答老师问题的时候常常是响亮而模糊不清。他说话还喜欢装腔作势，经常在本就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夹杂着几个英文。在我们那边乡村，普通话普及率极低，大部分学校的老师都是满嘴乡音。大仲的说话方式，甚至连有的老师都很反感。每次看到他举手要回答问题，大家就在下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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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大仲成了班里的笑料，全校的“名人”，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班有一个要考博士的妄人班长。作为班长，没有人听他的话，班主任叫他维持纪律，自习的时候他苦口婆心地叫大家不要吵，结果吵得更严重，我们班成了全校纪律最差的班级。大仲姓皮，大家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狗屁博士”，然后无休止地嘲笑他，作弄他。

我在班里学习成绩还算不错，一开始，由于我俩的床铺紧挨着，大仲和我走得很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去上课。很快，我便自动和他保持距离了。那天在宿舍，他要跟我分享李子吃，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把李子丢出了窗外，说，“我不要你的东西”。他的表情一下就“暗”下去了，就像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在黄昏“啪嗒”被关了灯，落寞的无法自处。

当时12岁的我是要站阵营的，我怕跟他走得稍微近一点，也会被大家一块嘲笑、作弄。

班里那些调皮的家伙对大仲的作弄极尽能事，五花八门，饭盒里放蟑螂，拔掉自行车气门芯，晚上关灯后用被子蒙上他一拥而上将他群殴一顿……奇怪的是，他很少去反抗，也不会跟老师告状，他有种天然的乐观精神，即便被全世界嘲笑，他还是要宣扬他的博士梦想。班上有一个很安静的女生，跟他是同村，座位也挨着，一开始会经常找他说话，大家嘲笑他的时候，她会有一种难为情的表情。每次见他在课堂上大声说话出丑的时候，她会小声地说他。后来渐渐地，女生也不在跟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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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午，大仲发现自行车不见了，他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回到宿舍，当他掀开被子的时候，我都惊呆了：不知道是谁把自行车藏在他被窝里了。周围几个平时经常作弄他的同学在一旁大笑不止。大仲抓住一个平时最爱跟他作对的同学小柯，问，是不是你做的。小柯远没有他高大和强壮，但是很痞，有一帮小团伙。

“是我做的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说完，他联合其他几个同学将大仲打了一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了。

过了没多久，大仲带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冲进了宿舍，那个男人是他爸，油亮的头发，黝黑的皮肤，腰带上还挂着一个BB机。作为一群初一的小孩来说，哪见过这种仗势，他爸在宿舍环视了一圈，小柯等几位同学站在一旁吓得不敢吭声。大仲指认了小柯，说是他经常欺负他。他爸大怒，连这么小的小瘪三你也敢欺负你。小柯吓得要命，说：“我跟大仲平时很好的，我们是闹着玩。”

他爸将他们骂了一顿就走了。

自那之后，那些同学对大仲的行为有所收敛，但他依然是大家的笑料和谈资，这一点从未改变，只是再也没有人听到他说要考博士了。有人说，他有一个读博士的叔叔（这点从未有人考证过），受他叔叔的鼓舞，大仲从小也立志要读博士。

博士，在那时候的我们看来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在九十年代我们那边的乡下，上大学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读书改变命运”的想法别说是我们，就连家长、老师都不会有。我们中大部分人对于读书这件事都没什么感觉，反正上完三年初中，就会奔赴广东等沿海地区打工赚钱，或者学门手艺。我们对命运这件事早就安之若泰，大家过来上学只不过是大家都在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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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之后，我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不出大家所料，大仲果然落榜了。中考后不久，我曾经碰到过他一次，长高后的我突然觉得他矮小了很多。我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说，在家用键盘学五笔打字。他告诉我，将来是电脑的天下，每个人都要学会用电脑，否则寸步难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传说中的博士叔叔告诉他的——他总是比别人看得更远。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上高中后，我变得很沉默，作为一个农村来的孩子，在班上我很少表现自己，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把手举得高高地争着回答老师的问题，尽管对答案很有把握，更加不敢当众谈论自己的梦想。

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读了大学，找了工作，离开了乡村，来到了城市。我没有再开朗起来——默默无闻，习惯性把想法藏在心里，讨厌各种形式的头脑风暴和公开讲话。在我的少年时代，曾经看到过有人因为谈论梦想而遭到无情地嘲笑和打击，长大后，我带着这份阴影成长，再也无法摆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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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节，一个热心的初中同学把大家召集起来搞了一次同学聚会。十多年没见，老同学们变化都很大，有的做了包工头，有的开了工厂，当了老板，有的还真读了博士。

聚会的所有花销都由小柯包了。这些年房地产市场火爆，他和当年那几个同学一起在本市做起了建材生意，听说做得很大，黑白两道通吃。传言因为抢生意，他打死了一个竞争对手，花了一大笔钱摆平了此事。此后，在本市，再也没有人敢跟他抢生意了。

酒桌上，小柯发出豪言壮语：要把生意做到全国，走向世界。大家纷纷附和，鼓掌，说他有本事，有魄力，没有人去质疑和嘲笑他的梦想。

小柯问我和那个博士同学，你们读了这么多书，一年工资有多少？我尴尬地笑了笑，“跟柯大老板肯定没法比。”

话题很快转到了如何赚钱，如何赚更多的钱上面，他们互相打探对方的财富，赚钱的门道，大家都变成了那种讨厌的成年人，大腹便便，油光满面，话语粗鄙无趣。好好的聚会，很快变成了赌会，吃完饭，便各自凑了几桌麻将，打到天昏地暗。

当年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大仲的博士梦想，觉得考上博士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一件事情，现在有一个博士在就面前，他们对此却没有了一点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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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那位博士同学那里得知，大仲后来去学了电脑，然后又去了深圳打工，后来便没有了音信。有人说他进了传销，最初家里人还可以跟他联系上，苦苦劝他回家，但他怎么都不愿出来。后来，彻底失联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或许，此刻深陷传销的他，正在大声宣扬自己的梦想，而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