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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歌]梁山伯与祝英台‖张枣诗选

 真友书屋 2016-07-11


梁山伯与祝英台

文:张枣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

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楚王梦雨》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纷纷雨滴同享的一朵闲云

宫殿春夜般生,酒沫鱼样跃

让那个对饮的,也举落我的手

我的手扪脉,空亭吐纳云雾

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

 

枯木上的灵芝,水腰分上绢帛

西边的飞蛾探听夕照的虚实

它们刚刚辞别幽居,必定见过

那个一直轻呼我名字的人

那个可能鸣翔,也可能开落

给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

她的践约可能中断潮湿的人

 

真奇怪,雨滴还未发落前夕

我已想到周围的潮湿呢

青翠的竹子可以拧出水

山阿来的风吹入它们的内心

而我的耳朵似乎飞到了半空

或者是凝伫了而燃烧吧,燃烧那个

一直戏睡在它里面,那湫隘的人

 

还烧烧她的耳朵,烧成灰烟

决不叫她偷听我心的饥饿

你看,这醉我的世界含满了酒

竹子也含了晨曦和皎月

它们萧萧的声音多痛,多痛

愈痛我愈是要剥它,剥成鼻孔

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

 

请你不要再听我了

我知道你在某处,隔风嬉戏

空白地的梦中之梦,假的荷花

令我彻夜难眠的住址

如果雨滴有你,火焰岂不是我

人同道殊,而殊途同归

我要,我要,爱上你神的热泪。

 

 

《十月之水》(节选)

九五 :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易经·渐》

 

1

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么意义
对面的圆圈们只死于白天
你已穿上书页般的衣冠
步行在恭敬的瓶形尸首间
花不尽的铜币和月亮,嘴唇也
渐渐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
机密的微风从侧面撤退
一缕缕,唤醒霜中的眉睫
就这样珍珠们成群结队
沿十月之水,你和她行走于一根琴弦
你从那天起就开始揣测这个意义
十月之水边,初秋第一次听到落叶


 

《深秋的故事》


向深秋再走几日
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
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
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

落下一片叶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边的老人们
菊花般的升腾、坠地
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它的地方
她便说江南如她的发型
没有雨天,纸片都成了乳燕

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诗行中有栏杆,我眼前的地图
开始飘零,收敛
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
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

那有着许多小石桥的江南
我哪天会经过,正如同
经过她寂静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
而整个那地方
也会在她的脸上张望
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
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
清晰并且芬芳



《望远镜》


我们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
鲜花般的讴歌你走来时的静寂
它看见世界把自己缩小又缩小,并将
距离化成一片晚风,夜莺的一点泪滴

它看见生命多么浩大,呵,不,它是闻到了
这一切:迷途的玫瑰正找回来
像你一样奔赴幽会;岁月正脱离
一部痛苦的书,并把自己交给浏亮的雨后的

长笛;呵,快一点,再快一点,跃阡度陌
不在被别的什么耽延;让它更紧张地
闻着,呓语着你浴后的耳环发鬓
请让水抵达天堂,飞鸣的箭不在自己
哦,无穷的山水,你腕上羞怯的脉搏
神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
看见我们更清晰,更集中,永远是孩子
神的望远镜还听见我们海誓山盟


 


《娟娟》


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
一个昨天,月亮永远是那么圆
旧时的装束从没有地方的城市
清理出来,穿到你温馨的身上
接着变天了,湿漉漉的梅雨早晨
我们的地方没有伞,没有号码和电话
也没有我们居住,一颗遗忘的樟脑
袅袅地,抑不住自己,嗅着

自己,嗅着自己早布设好的空气
我们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个
任凭空气给我们侧影和善恶
给我们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作

但有一天樟脑激动地憋白了脸
像沸腾的水预感到莫名的消息
满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
你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
我们的掌纹正急遽地改变



《梁山伯与祝英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们每天
读书猜迷,形影不离亲同手足,
他没料到她的里面美如花烛,
也没想过抚摸那太细腻的脸。

那对蝴蝶早存在了,并看他们
衣裳清洁,过一座小桥去郊游。
她喏在后面逗他,挥了挥衣袖,
她感到他象图画,镶在来世中。

她想告诉他一个寂寞的比喻,
却感到自己被某种轻盈替换,
陌生的呢喃应合着千思万绪。

这是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
以便容纳他俩最芬芳的夜晚:
他们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脉。


 

《爱尔莎和隐名骑士》

她遇险的时候恰好正在做梦,
因此那等她的死刑不能执行,
她全心憧憬一个飘渺的名姓,
风儿叮咚,吹响了远方的警钟。

于是云开了,路移了,万物让道,
最远的水翡翠般摆设到眼前。
嗬,她的骑士赫然走近她身边,
还有那天鹅,令世界大感蹊跷。

可危险过后她却恢复了清醒,
“这是神迹,这从天而降的幸福,
我平凡的心儿实在不敢相信。”

于是她求他给不可名的命名。
这神的使者便离去,万般痛苦——
人间的命名可不是颁布死刑?


 

《卡夫卡致菲丽丝》

6
阅读就是谋杀:我不喜欢
孤独的人读我,那灼急的
呼吸令我生厌;他们揪起
书,就象揪起自己的器官。

这滚烫的夜啊,遍地苦痛。
他们用我呵斥勃起的花,
叫神鸡零狗碎无言以答,
叫面目可憎者无地自容,

自己却遛达在妓院药店,
跟不男不女的人们周旋,
讽刺一番暴君,谈谈凶年;

天上的星星高喊:“烧掉我!”
布拉格的水喊:“给我智者。”
墓碑沉默:读我就是杀我。

 


访谈:张枣说诗(节选)



黄灿然:4.在电话中,我提到写诗的三个阶段……

张枣:我想这三个阶段有点像悟禅:开先的时候词是词,物是物,两者难以融合;后来词物相交,浑然一体,写诗变成纯粹的语言运作;真正难的是第三阶段,这时词与物又分开了,主体也重新出现,三者对峙着构成关系,这从外表上与事实世界中人的处境并无区别,但本质的不同已经发生,因为它已经经受了前两个阶段的洗礼。这时主体最大的不同是他已达到某种空以纳物的状态,再也不筛选事物,也不挑剔周围,他居不择地,内心充满着激情理解和爱。这时一切都变成必然。必然,相信我,必然是诗艺的至境。随意从窗口望去,街景的每一瞬都含有历史的必然。没有哪个词不能用,没有哪个词是单独的,词与词将处于必然的来龙去脉中。这最终是诗人作为人的境界,而不是写。我觉得当代世界诗歌写作最大的危机就是迷信写,迷信写的生理动作和它的本体性以及言说困难的崇高。我看诗不是写,至少不是像散文那样是个写的过程。要知道写诗不是非有纸和笔或电脑不可。一首杰作不是可以用手指划在沙滩上吗?一部小说就不行。有时意至诗成,即使不去写下,世界的景象也为之一变。我当然不是否认写诗本身也有一个工作状态,甚至是艰难的工作状态,我置疑的是将写暗喻化,把它当作对生存本身的动作的替换。正是这种意义上我认定“词,不是物……/因而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


 诗人简介:张枣,湖南长沙人。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文学激情燃烧的20世纪80年代初,少年张枣顶着诗歌的风暴入川,二十诗章惊海内,以《镜中》、《何人斯》等作品一举成名,成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诗人柏桦说,他20出头写出的《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让他的同行胆寒。他精确而感性的诗艺,融合和发明中西诗意的妙手,一直风靡无数诗歌爱好者。2010年3月8日因肺癌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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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与诗歌》  编辑组

主 编:黎明的酒杯、采编:左秦

题图:网络


2016.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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