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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上最壮阔的海战,是如何从历史书里抹去的

 残云伴鹤归 2016-07-11


文 | 胡文辉

实话实说,翁源这地方,僻处岭北,过去我从未留意过。是承当地画家刘国玉先生安排,才随缘从众一游的。

刘先生兼擅诗书画,尤以焦墨山水独树一帜,我在翁山诗书画院中浏览过其真迹,得岭南雄直之气,小城大雅,确为难得。但我于此道终属外行,兹不多言。

因刘先生在饭局上的介绍,才知道了当地两位历史人物:一是晚唐的邵谒,有诗三十余首见于《全唐诗》;一是明后期的陈璘,为内战外战的常胜将。此二人一文一武,皆我所未前闻,但当时还未太措意。

第二天,一行人去了周陂镇的光明陈氏宗祠,也即陈璘宗祠,却吃了闭门羹。在路旁闲坐的当口,我信手百度了一下“陈璘”,始知此公不简单——在万历援朝抗倭之役,他率领中朝水师大破日军,是决定性的一战,攸关此后东亚大局。万历东征的史事,我多少也曾涉猎过,但“陈璘”之名,我怎么毫无印象呢?又想起,前些时候有一出韩国大片《鸣梁海战》,会不会涉及这位陈将军呢?

略为搜寻豆瓣,果然有收获。《鸣梁海战》倒不干陈璘什么事,但由一篇《李舜臣鸣梁大捷:实际是日本打败朝鲜水师》的吐槽帖子,我初步了解:李舜臣指挥的鸣梁海战,确是以少胜多的范例,但朝方仅得12艘战船,不过是规模极其有限的阻击战,且一击即退,也未能遏止日军的整体攻势;而以后的露梁海战,明军有600艘战船,辅以朝军100艘战船,对撼日军500艘战船,那才是真正的大决战。而在这场终极之战中,陈璘正是中朝水师的最高指挥官。

▲ 周陂陈氏宗祠

这样一来,于陈璘其人其事,我就真正生出了兴趣。如今韩国人一面倒地鼓吹他们的李舜臣,过去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似乎只突出老将邓子龙,翁源的陈大将军何在?

翁源之行给我的教训是,不能小看任何一个地方。知也无涯,十步香草,古人之恒言,果然不是乱说的。

回到广州,我就断续地查找关于陈璘的论著,但所得无多。除了一册浅显的《抗倭英雄陈璘》,有点学术性的,仅得《抗倭名将陈璘》《陈璘史实与传说》两种,分别是翁源县(陈璘出生地)、云安县(陈璘迁居地)多年前编刊的。不出意料,此类由地方编辑的文史著作泥沙俱下,从专业史学立场来说自不甚高明,好在也包含了若干历史文献和学术论文,可供我们对史实有大体的掌握。

关于露梁海战的历史背景,大致如此: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后,踌躇满志,既出于吞并大明王朝的幻想,也出于转嫁内部异己势力的用心,于1592年(万历二十年)命其属下诸部渡海侵朝。李氏朝鲜文弱不敌,日人不仅攻占其都城,更直逼中土,明军由连败而几经苦战,始成相持之局,即议和罢兵。随后,明朝欲通过册封秀吉为王的方式,将日本纳入朝贡制度之内,秀吉怒而悔盟,于1597年(万历二十五年)再度侵朝,重创朝鲜水军,几乎完全掌握了制海权。鸣梁海战即发生于此时。

而明军鉴于缺乏海上支援,次年(万历二十六年)乃远调南方水师为援,遂有了陈璘的登场。此后中朝兵力占优,水陆并进,加上丰臣秀吉病亡,日人兵无斗志,诸部各欲退还本土;而中朝水师扼其要津,一方面阻遏小西行长部的退路,一方面抵挡岛津义弘(中国文献称为“石曼子”)部的驰援,双方各倾全力,于是就有了规模无以伦比的露梁海战。经此一役,日军伤亡惨重,大局始定。这场绵延多年的苦战,中方称为“万历朝鲜之役”(所谓“万历三大征”之一),朝方称为“壬辰倭乱”,日方则称为“文禄庆长之役”,是为四百多年前东亚地区旋乾倒坤的大事件。

▲ 露梁海峡位于韩国南海郡与河东郡之间,1973年落成的南海大桥即跨越此海峡。

据《抗倭名将陈璘》《陈璘史实与传说》两书,陈璘的传记材料有明人喻政《陈太保传》《太保陈龙崖公传》《明史·陈璘传》三种,以《陈太保传》最详,其于露梁海战前后云:“公奉命以原官充御倭总兵,改领水兵,自鸭绿以南惟公制之。公慷慨击楫,所领楼船咸以‘忠心报国’旗其上。先时,我兵闲山之失,倭奴扬帆,鼓枻若入无人之境,公策之曰:‘大海无边,非倚险附厄,何以成功?’即贾勇先登,一战夺其鹿岛、竹岛据之,俘斩一百余级。倭奴失险,复列营顺天、曳桥等处,坚壁以老我师。公以小船敝卒诱之,酋果争道出敌,公督诸精锐力战,酋三战三北,遂遁去,斩首无算。既而复列阵露梁,舳舻数十里。公令诸将卒五鼓衔枚以进,遇敌则举灯笼为号,炮响则击。副将邓子龙居左,朝鲜大将李舜臣居右,公居中,所居战舰最巨,帆高风顺,转瞬即抵贼营。酋稍觉,万艘并前,矢炮交集,时邓、李二将皆中炮死。公闻之,略不动色,徐以大发熕铳击之,贼舟冲退数舍,覆溺过半,始不敢对击,从旁攀舷而上,公手刃之,舟中之指可掬。少顷,我舟四至,烟焰蔽空,沧波腾沸,酋大败。又追败之于昆阳、昌善等处,贼舟千艘俱为灰烬。……是役也,将者不一,公后他将至,独当水路,乃俘馘鏖战,表表称最,他将无颉颃者。戡科杨公叙公功第一,其略曰:‘……自攻打倭巢及荡灭援倭,血战无虑数十番,而露梁、昆阳、昌善之役,从昏逮明,连昼复夜,毁舟七八百只,斩溺二万余名,石曼函首,正成等就俘。天日为昏,海波尽赤,史册所载,未能或加。’”

《太保陈龙崖公传》所载,大致沿袭《陈太保传》,不必细表。《明史·陈璘传》则略云:“初,贼泛海出没,官军乏舟,故得志。及见璘舟师,惧不敢往来海中。会平秀吉(即丰臣秀吉)死,贼将遁,璘急遣子龙偕朝鲜将李舜臣邀之。子龙战没,(陈)蚕、(季)金等军至,邀击之,倭无斗志,官军焚其舟,贼大败,脱登岸者又为陆兵所歼,焚溺死者万计。……论功,璘为首,(刘)綎次之,(麻)贵又次之。”此处的刘綎、麻贵,是与陈璘同级的陆军统帅,可见“论功,璘为首”云云,就不仅说陈璘在海战中的功勋,而是说他在整个朝鲜战争中的功勋。

陈璘的生平记录,原本应即少见,检台湾中央图书馆所编《明人传记资料索引》,仅列出《明史》一项而已。上述《陈太保传》《太保陈龙崖公传》《明史·陈璘传》三种之外,我只在明人郭棐《粤大记》卷二十六“献徵类·岭海武功”部分见到一篇陈璘略传,且提到露梁海战者也仅寥寥数句。郭棐最后评论:“予尝评公勇义如关云长,老练如赵充国,胆气如赵子龙,谋略如郭尚父。非天福我明,曷从生此名将耶?”则跟《陈太保传》末的赞语颇相呼应:“陈将军岂时将俦,当于古人中求之。训士练卒比孙武,犁庭扫穴比霍嫖姚,掘起矍铄比马伏波,威名震叠比长孙晟,而纪律严明,司马穰苴不能过,至标立鸿骏,富贵鼎盛,则又眎郭汾阳最肖焉……”“郭尚父”“郭汾阳”都指唐代名将郭子仪。作为一名武将,还能有更高的评价吗?不用说,这些话必有官场谀墓、乡邦歌功的成分,但即便如此,七折八扣,亦足以豪矣。

有关陈璘的论著,包括露梁海战的论著,也相当稀罕。

《抗倭名将陈璘》《陈璘史实与传说》两书所辑多不足观,前者稍好,总算有三篇较像样的旧论文:简又文《陈璘抗倭事迹》,商鸿逵《明代援朝最后胜利中的大将陈璘和邓子龙》,凯丽·丽得亚《征倭纪功图的历史意义》。我另外查检到的则有:罗香林《明御倭总兵陈璘别传》,李光涛《朝鲜壬辰倭祸中之平壤战役与南海战役》,周一良《明代援朝抗倭战争》。以上皆超过半世纪的旧作。近年的论著只有李克玉《抗倭名将陈璘军事活动述略》。

罗香林之作撰于1937年末,显系回应当时日本侵华的时事而作,而且采用的是旧式的传记写法;周一良之作属于“中国历史小丛书”一种,只是浅白的小册子。此二者皆未直接引用原始史料,可置不论。其他诸篇,所引史料多不充分,惟李光涛、李克玉两文较能引用朝鲜方面的文献——尤其李光涛之作,恐怕是汉语学界关于露梁海战唯一高水准的研究了。

《朝鲜壬辰倭祸中之平壤战役与南海战役》一文,本是为了回应日本戏曲史家青木正儿而作,故还有副标题“兼论《中国戏曲小说中的丰臣秀吉》”;原载1948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本,同刊有陈寅恪《元微之悼亡诗及艳诗笺证》、胡适《易林断归崔篆的判决书》、季羡林《浮屠与佛》几篇名文,相比之下,李光涛此篇可算声光不显。其标题所说的“南海”,系指朝鲜西南海区的“南海”,“南海战役”也即露梁海战。

对于汉语学界来说,此文最有价值者,首先在于能详细徵引朝鲜史籍。如有关露梁海战的细节,就以《朝鲜宣庙中兴志》的小注最详:“岛津义弘与南海贼将平调信等合兵来援,将近露梁,与行长(小西行长)举火相应。舜臣与璘为夜攻计,蓐食潜发。……璘、舜臣分军为左右协,伏兵浦屿间,整束以待。夜半,贼船五百余艘,自光州洋直过露梁,于是两军左右突发,贼散而复合,两军乱投薪火,延烧贼船,贼不能支,退入观音浦港口,天已曙矣。贼既入港,而后无归路,遂还兵,殊死战,诸军方乘胜戚之。舜臣亲自援枹先登,贼反围舜臣船急,璘犯围直入救之。贼并围璘,两贼跃上璘船,几及璘,璘子九经以身捍之,被贼所刺,血淋漓,犹不动,旗牌官文炜以戈斩之。贼船鳞集璘船下,围若铁桶,贼兵复振。璘令下碇不动,鼓噪放大炮,诸贼仰放乌铳,飞丸四集,璘令军依挨牌而伏,贼见之,一时挺剑而登。天兵齐起,以长枪俯刺之,落水死者以千数,将士皆舍死搏战。已而璘忽摇铎收兵,船中寂然无声,贼疑之,稍却,天兵从高散喷筒于贼中,火盛风驶,贼艘数百,顷刻煨烬,大海尽赤,舜臣亦冲围而进,合力血战。副总兵邓子龙船中火起,一军避火惊扰,船为之倾,贼乘之,杀子龙,焚其船。……贼酋三人坐大楼船督战,舜臣尽锐攻之,射殪一酋,贼皆舍璘船来救,璘得出,与舜臣军合,发虎蹲炮,连碎贼船。而飞丸中舜臣左掖〈腋〉,舜臣谓其下曰:‘战方急,勿言我死。’急命以防牌蔽之,言讫而绝。……日午,贼兵大败,追焚二百余艘,贼兵烧溺俘斩殆尽,义弘等仅以余兵五十艘脱走,行长乘其间潜出猫岛西梁,向外洋而遁。”

《宣祖实录》则记录了战后朝鲜国王跟陈璘的往来和对谈:“上曰:‘赖大人神算,八年勍贼一朝就灭,含恩感德不知所喻。’璘曰:‘方贼围把时,俺船悬鼓先登,邓子龙、李舜臣二将左右夹攻,二将皆为贼所毙,而俺冒死直前,不动声色,幸免其败,此亦数也。’”另一条又说:“上幸陈都督璘馆,行酒礼。上曰:‘东洋之捷,万世大功,小国之不亡,皆大人之赐也。……’”其描述之具体,记录之贴近,似非中国史料可以相匹。而据我见,专门讲述陈璘的文章,却无一曾转引这些史料——尽管李光涛原文是刊布于最高等级的“核心期刊”上的。

▲ 《宣祖实录》书影

朝鲜战事的了结,青木正儿归因于丰臣秀吉之死,使积弱的明军不战而胜;李光涛力驳其说,以为“明人东征一役,陆战胜,水战亦胜”,不过也未张大其辞,夸耀明军的勇武,只是平实地总结:“陆战胜,不外如宋应昌所云:‘中国制倭长技,惟恃火器。’水战胜,则有朝鲜之言为证,如云;‘御倭之策,战舰为上。’又记倭滕九郎亦有曰:‘予观诸国兵船,唐船为上,琉球国次之,朝鲜为下。’据此,可以明了当初明人之制倭,惟在火器与战舰而已。所以朝鲜重恢之业,‘始基于平壤大捷,终成于南海之战。’可作为《明史》东征一役定论。”

李光涛是明清史的专门家,在文献上功力湛深,但饶是如此,他也未能引据日本方面的史料。这就有待于今日“群趋东邻受国史”的青年才俊们了。

关于陈璘,关于露梁海战,我想,在史实层面恐怕仍有可考掘的余地,只是我个人无此能力。我更感兴味的,不如说在史实之上,在史实之外。

在网上搜到一篇陈邦植(他系陈璘在韩国的后裔)的短文《陈璘都督在露梁海战战略》,似原见于其编著的《陈璘明水军都督征倭纪功图卷再照明》一书,略谓:“……露梁海战不管看其规模,还是看其政治上的重要性,都称得上是世界海战史上最大的海战之一。它足可以与27年前Venezia(威尼斯)海军在Lepanto(雷邦多)击败Turkey(土耳其)海军之事,而且它亦与10年前英国海军击败Espania Armada(西班牙无敌舰队)相媲美。”

这个对照是有意味的。论技术层面,包括造船技术、火器技术及海战技术,当时中国较之西洋,可谓此消彼长,瞠乎其后,已无法正面对撼;但就东亚范围来说,就古代海战来说,此役的规模实在是空前绝后的。而此战既败,日本人染指大陆的野心顿挫,政治性格完全转为内向,东北亚的局势乃顿然改观——否则的话,后来明朝面对的就会是互为牵制的日本、后金(女真)两大势力,就如同近代中国面对着日本、俄国一样。那就完全是另一部“明清史”了。

在地理上,朝鲜半岛处于多元势力的交接处,故自古为兵家所必争,尤其是中日两大势力的角斗场,是日本挑战中国霸权的前线。自隋唐迄于清季,中日间凡有三大海战:七世纪的白江口之战(唐、新罗联军对阵倭国、百济联军),十六世纪的露梁之战,十九世纪末的甲午之战(黄海之战)。前两次日人大败,其势力不得不退回本岛;但第三次日人大胜,遂进而侵逼东亚大陆乃至东南亚。此固有关于中华帝国统治的浮沉,亦有关于东亚大历史的消长,诚为国史上之“大事因缘”也。而此三战皆发生于中国与朝鲜半岛间的海域,自非偶然。

我们尤其不要忘了,露梁之战,是“帝国斜阳”时刻的背水一战。按黄仁宇眩人眼目的所谓“大历史观”,“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岁次丁亥……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而在“尽头”之后第十一年,即万历二十六年,陈璘们竟能在露梁打赢了这场千古之战,既可庆幸,亦可骄傲。

甲午一战,可说是中国人最后的海战。甲午之后,中国几无海军可言,更无海战可言。那么,露梁一战,就是中国海战史上最后的大胜利、最后的荣光。——此后的胜仗,比如向为国人艳称的郑成功攻台之役,其实并非真正的海战,不过凭藉兵力、舰只在数量上的绝对优势,从海上围困荷兰人的城堡而已。

还要多说一点:露梁之胜,甲午之败,其结局不能说是必然的,可也不能说就是偶然的。要知道,明朝到底还算是重视海洋的朝代,到底承继了宋元的海洋意识,到底有过七下西洋那样带有政治炫耀性质的远航,到底还能收拾倭寇肆虐的海疆;相反,清朝作为勃兴于北疆内陆的“骑马民族”,原本就更重视内陆,更提防来自西北草原地带异己的“骑马民族”。

同时,继丰臣秀吉而起的德川幕府,一反对外扩张的路线,转而采取“锁国”体制,东亚唯一能对清朝构成军事威胁的力量既龟缩不出,清朝也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将海洋问题置诸不论。直到晚清,直到鸦片战争之后,在“塞防”(陆防)、“海防”难以兼顾的局势下,“塞防”仍压倒了“海防”,大陆本位仍压倒了海洋本位;在此大背景之下,左宗棠保住了新疆,而李鸿章丧失了东海,就绝非意外的结局。这样看来,露梁海战之捷,实代表了中国古代海权的回光返照;自此而后,东亚之海已非我有,而是笼罩在西洋人“坚船利炮”的霸权之下了。

以今人看来,露梁海战几乎是中国人为朝鲜打的。须知道,以当日的军事技术条件,发动如此大规模的远征,必费尽人力、物力及财力,其艰难程度,殊非二十世纪美国大兵那种朝发夕至的高技术战争可及。

这是一场非打不可的战争吗?值得打这样一场战争吗?中国人是活雷锋?要理解这一点,得先明了自古以来中国与朝鲜半岛的政治关系。

大抵而言,在中古隋唐之际,朝鲜半岛本土政权对中原王朝极有抵抗力,至宋明以下却趋于儒弱,只能抱持着“以小事大”的方略,甘于成为王朝的附庸国——用我们历史教科书的说法,其政权带有“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性质。在所谓朝贡制度里,朝鲜是最邻近、最服从也最关键之国,是朝贡制度的基石,一旦失去朝鲜,则意味着王朝的国际政治秩序满盘皆输,意味着王朝的统治权威一蹶不振。因此,只要王朝仍是王朝,就不能承受失去朝鲜之耻,必一掷乾坤,倾力而战,以维系原有的统治秩序。而万历朝鲜之役,就性质来说,并非无私地援助弱国的正义之战,而是无奈地捍卫属国的荣誉之战,说白了,就是一场殖民地战争。

由此,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明朝会打这一场露梁海战;也由此,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清朝要打一场甲午战争,甚至,为什么要抗美援朝。

甲午战争的性质,实与万历朝鲜战争无异,仍是中华帝国捍卫殖民地、捍卫宗主权之战,是老牌帝国主义与新科帝国主义之间的角斗。只不过结局相反:日本取代中国,成了新的殖民者,进而完全兼并朝鲜;而中国则永远失去了朝鲜,也永远终结了朝贡制度,甚至触发了帝国崩溃的程序。

至于“抗美援朝”,发生在朝鲜赢得近代式的国家独立之后,发生在铁幕落下之后,发生在冷战时代开启之后。时移世易,性质已然迥异,但也未尝没有旧王朝的政治幽灵在徘徊。

众所周知,包括林彪在内的众多中共高层当时都反对出兵朝鲜。我以为,要理解“抗美援朝”的发生及其意义,不仅要从冷战背景来考量,也要从中国政治传统来考量,不仅要从现代时的中苏关系来考量,也要从过去时的中朝关系来考量。毛泽东之所以决定跨过鸭绿江,不惜与最强大的美国为敌,恐怕还有一个隐蔽的因素,即他更熟悉中国史,更了解朝鲜之于中国的重要性,也更坚持中国人对朝鲜一贯的政治思维。联合国军进入朝鲜,其危险不仅在于一个共产党小国的覆灭,不仅在于推倒东方阵营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也在于侵犯了中国的传统“势力范围”,破坏了中国在朝鲜半岛的特殊地位和利益。这不但是莫斯科的危机,更是北京的危机

当然,甲午之后,再无海战。这一次的朝鲜战争完全是陆地之战,是山头与地道之战,也是血肉之战。

自长时段的立场看去,清朝统治的崩溃,正是从甲午开始的;而中共统治的确立,又是到“抗美”才完成的。甚至不妨说,对朝鲜的得或失,简直就是中国政治权威成立与否的标志。中国政治史上的朝鲜因素,或浮或沉,有重有轻,但始终不绝,甚而绵延以至于今。

朝鲜之于中国的重要性有如此者,那么问题来了,露梁海战又是怎么被淡忘的呢?陈璘为什么仿佛成了历史的失踪者呢?

在朝鲜人那里,这是容易理解的。自朝鲜半岛脱离中国以来,尤其脱离日本而独立以来,始终有着凸显民族本位的强烈冲动,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抹掉“殖民地半殖民地”时代的记忆,需要抹掉中朝间旧宗藩关系的记忆,甚至需要抹掉中国文化的记忆。韩国将首都“汉城”改名“首尔”,就可视一个明白的标志。过去所以重视者,恰是如今所欲遗忘者,这是韩国人的尴尬。他们当然不太乐意宣扬一场中国人的胜利。事实上,在近代以来朝鲜的历史叙事中,李舜臣自是英雄,而陈璘则时常近乎小人。

票房在韩国破了纪录的《鸣梁海战》,我找来看过。自始至终,没有一言一语,一事一景,提及中国人。当时陈璘、邓子龙的水师还未东渡,也就罢了,但在大局上,朝鲜所以能抵挡日本人,纯系依赖中国的军援,而电影一无所及,真是惊人的“历史虚无主义”!对历史的抹杀,又岂是极权主义才有的现象呢?

▲ 《鸣梁海战》剧照

至于中国这边,史学虽素称发达,然多重内政而轻外事、重文臣而轻武将,其忽视援朝战争及其相关人物,亦事出有因。此外,我还想到其他几个具体因素。

陈璘有贪腐劣迹,屡因弹劾而贬官,据《明史·陈璘传》载:“璘有谋略,善将兵,然所至贪黩,复被劾褫官。废久之,朝士多惜其才,不敢荐。”又载:“后兵部尚书田乐推璘镇贵州,给事中洪瞻祖遂劾璘营求。帝以璘东西积战功,卒如乐议。”陈璘绝非高大全的英雄,不那么适宜正面表彰。

陈璘一生事功,以平定各地起事为多。早期是广东境内英德、高要、揭阳等地的“贼”或“大盗”之类,随后是粤东潮州诸良宝、粤西罗旁瑶人;朝鲜之役后,则是西南地区诸役,包括播州(今遵义)杨氏土司、皮林(湘黔交界)苗人、水硍山(贵州)苗人。后数役尤为重大,播州之役更是与朝鲜之役并称“万历三大征”之一者。陈璘即因征播之役升任左都督,正一品,系武官的最高军衔,死后又因平苗之役获颁太子太保。陈璘统兵镇压者,多属所谓“农民起义”,不必说,陈璘也就是“刽子手曾国藩”一类角色,在1949年之后的史学编纂中,自然成了不合时宜的人物。

还有,清朝也不会特意为万历朝鲜之役唱赞歌的。因为那不是他们“本朝”之捷,却是他们所取而代之的“胜朝”之捷。事实上,正因清朝夺了明朝的江山,陈璘之孙才远远地流亡到朝鲜,居留繁衍至今。——若不是陈璘在韩的后裔返乡寻根,恐怕还不会有《抗倭名将陈璘》《陈璘史实与传说》那两本大杂绘集子,他的名声更要低到尘埃里呢。

但更关键的,恐怕还是五十年代后中朝政治关系的特殊背景。

当冷战之时,在以苏联居首的共产党阵营里,北韩与中国名义上是平等成员,北韩在军事上要仰仗中国,但中国在政治上也要安抚北韩。具体说,就是得极力避免传统式的殖民意识——当时称为“大国沙文主义”。

这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史家陈寅恪盛赞清代女子陈端生的长篇弹词《再生缘》,五十年代撰有专篇《论再生缘》,但六十年代拟在大陆出版时却为康生否决。其最关键的理由,即在于《再生缘》原作写到“东征”,公开表彰此书可能影响中朝关系。

康生倒未必是专门针对这位著名的“资产阶级史学家”的,据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康生在同一时期的讲话中也曾强调中朝历史问题:“朝鲜对苏联编写的《世界通史》的批评文章,可先让历史学界议论一番,暴露一下大国沙文主义。盲目的大国沙文主义包括我在内有不少人都有。盖平县就是为了纪念平了盖苏文而命名的。盖苏文是朝鲜的民族英雄,唐朝同他打仗,没有一次不败在他手下……可我们却把薛仁贵当英雄。……北大历史系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对朝鲜发表的东西不满意。”

这样,朝鲜+战争,就变得异常敏感。可以想象,不仅薛仁贵之类以朝鲜为敌方的“殖民战争”不能提,就连陈璘这样以朝鲜为属国的“殖民地战争”也是不宜再提的。

也许就是这样吧,曾经掀天倒海的一战,就被封印在无声无息的故纸堆里。

▲ 广东翁源县的陈璘像

关于陈璘,还应就其广东人的身份说一说。

大凡古今中外的史学,大都更愿意突出本国的胜利史,而习惯于回避本国的失败史;可是,在中国海战史的领域倒是相反,研究甲午海战者铺天盖地,研究露梁海战者能有几人?同样是广东人,大家都熟悉邓世昌,但有几个知道陈璘呢?

而陈璘作为广东人,在当日也非孤峰突出,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崩出来的。

检索到一篇颜广文的论文《〈明史〉立传的粤籍官员考略》,略谓明代以前,能在正史立传的粤人甚罕,至明代则骤增,在《明史》有传者计73人,其中显达者47人。文官方面,包括丘濬、梁储(正德内阁首辅)、方献夫(嘉靖内阁首辅)、霍韬、海瑞、唐胄、杨巍等名臣;武官方面,永乐间的孟善,成化间的彭谊,正统间的罗亨,嘉靖间的翁万达,都是守边的名将。此外,陈璘有位小同乡吴广,也先后参与朝鲜、播州两次大战,官至四川总兵,也非等闲。

当然,不能忘了袁崇焕。袁的籍贯问题久成聚讼,大致说来,他应该原籍广东东莞,落籍广西藤县,又曾居广西平南;而明代两广在行政上合为一体,就算直接将其视同广东人,也未尝不可。袁崇焕后于陈璘半世纪而生,当明室危急存亡之秋,如中流砥柱,对南下的后金势力作了最后的有效抵御,康有为所谓“非止以一身之生死系一姓之存亡,实以一身之生命关中国之全局”,然失其时势,只以悲剧收场;而论官位之要,关系之重,影响之巨,陈璘虽不足与袁崇焕相提并论,但他一生兵锋所至,有胜无败,却又非崇焕可及。

总的说来,陈、袁二氏,有幸有不幸,但都堪称明代军政历史上有数的人物,也都是广东人中的英杰。近百年来,前有梁启超《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焕传》,后有金庸《袁崇焕评传》,袁氏有如影视巨献中的当红明星;相较之下,陈璘只像是黑白粤语残片里的人物。

尽管如此,在历史舞台上,陈璘和袁崇焕都已是男主角;而在他们背后,还有着许许多多的配角,乃至无数“死跑龙套的”,也来自广东。据《明史·陈璘传》,与日本和议破裂后,“起璘故官,统广东兵五千援朝鲜。明年二月,擢御倭总兵官,与麻贵、刘綎并将……寻令提督水军”。这里说的“广东兵五千”,不知其详,但恐怕多属水兵;盖由情理言,当时水师必以南人为主,让陈璘统帅水师,此当亦一因。这样就可断言,参加了露梁海战的,必有相当数量的广东人。

清初陈遇夫《岭海诗见序》有谓:“有明三百年,吾粤诗最盛,比于中州,殆过之无不及者。”那么,有陈璘其人,有陈璘身后无数的广东子弟兵,有露梁海战这样的大胜仗,或许也可说:有明三百年,吾粤军功最盛,比于中州,殆过之无不及者。

我并不特别喜爱看战争片,但回想一下,除了以李舜臣为中心的《鸣梁海战》,倒还看过一些海战片。有荷兰的《海军上将》,主角是勒伊特,指挥荷兰舰队重创了大英帝国海军;日本的《海军进行曲》,主角是东乡平八郎,指挥日本联合舰队打赢了对马海战;俄罗斯的《无畏上将高尔察克》,主角是高尔察克(就是被苏维埃政权处决的那个高尔察克),因与德国海军周旋而一战成名。

跟这些世界海战史上赫赫有名者相比,陈璘可以说很不专业。他可能只在任潮州柘林守备时曾接触过水师,后来不过因缘际会,“客串”了援朝水师的统帅一职。但就是他,领导了中国史上最壮阔的一场海战,危而不惧,指挥若定,终使强虏灰飞烟灭,是够格拍一部中国版的《海军上将》的。

听说,《鸣梁海战》将要拍成三部曲,第三部就是《露梁海战》,并可能采取中韩合作的方式。

从完全抹去了中国人的《鸣梁海战》那里,我没法对韩国人的《露梁海战》抱有太多期望。由中国人为主打赢的海战,是更应当由中国人为主来拍摄的。只是,自《甲午风云》之后,中国似乎再也没有拍过像样的海战电影,也就只好眼看着韩国人来塑造我们的“海军上将”了。

(本文原标题:《在翁源发现中国的“海军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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