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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琢磨,猴子是否也有灵魂——猴豫记·中「故事」

 汉青的马甲 2016-07-14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358个故事




图文无关



猴豫记(中篇节选.中篇)


  小杜



五. 入南阳记


除了每天与猴子们相互折磨,对我来说,在赵湖村最大的挑战恐怕是没法天天冲澡。刚到村子是八月份,浑身一层层往外冒汗,两天不冲就馊了。在小张指导下,我只好脱光衣服,战战兢兢地站在猴子们住的小屋中间,拎起水泵的笼头往身上冲。小屋里的猴子们该干嘛干嘛,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我过了半个月才适应这种半文明半原始的洗法。


然而这洗法并不彻底,而且一入秋从地下泵出来的井水就变得像铁棍一样冰硬。小张见我委实可怜,便指点说十里外的镇子有“人民浴池”。


那镇子曾我去过,有农贸集市,东西便宜得令人乍舌。我跑步经过,也曾骑三轮车去买过货。在镇子里我找到了小张说的“人民浴池”,其实就是一个大棚子,外头拴了一头黄牛。很便宜,成人两块,不满一米高的儿童半价。没有莲蓬头,两根黑铁管子,一根冒开水,一根冒冷水。我只好又在集市上买个塑料盆,接半盆冷水,半盆开水,兑成温水,脱光了往身上浇。听起来固然凄惨,毕竟聊胜于无。一个冬天午后我甚至洗的有点高兴,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处荒郊野外的河南,可外面那头黄牛突然怪叫一嗓,把牛脸塞进窗子,一双大眼盯着我,嘴嚼干草,鼻喷白气。我还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牛又冲我叫一声,把牛脸从窗子挪了出去。


为了彻底解决洗澡问题,我决定要搭车进南阳城。一开始想每星期进城两次来着,可我发现村里的男女老少好像也不怎么洗澡,因为我去过他们的家,我没见过谁家有能洗澡的卫生间。可这帮姓赵的人都活的挺滋润,一到日落黄昏,每人就会捧着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猴场门口挨排一蹲,像是在开会,一边稀溜稀溜地吃着,一边用河南土话张家长李家短。时间一久,我也盛了碗自己煮的方便面,蹲着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我用刚刚学会的那点河南腔问大伙:


“恁们都咋个洗法?”


老乡们就嘿嘿笑了。原来他们也是进南阳城去洗。有人两个星期去一次,有人一个月去一次,不一而足,具体情况视年龄及贫富而定。但从来没听说过谁会因为洗澡而一星期进两次南阳城。老乡们不会,小张不会,连整天骑着越野摩托四处鬼混的赵场长都不会。所以我觉着他们这样好几天不洗澡活的也挺健康也挺快乐,心下便释然不少。我尽量入乡随俗,改成一星期进南阳城洗一次澡了。


每次进城,我都会穿上破破烂烂的迷彩服,还有变了形的大头皮鞋,也不背包,把百十块现金往袜筒里一塞,就出门了。之所以这么打扮,完全是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来河南之前,老大还有家里人都叮嘱我要小心,河南如何如何可怕,好像有谁吃过河南多大亏似的。我本来很烦这种糊涂话,他们根本都没来过河南。然而谎言讲了一千遍,也就成了真理。我也开始觉着河南真的可怕,于是便有了倒霉的迷彩裤还有大头皮鞋。


我浑身透着股汗酸味,长发及肩,叼着白鹭牌香烟,睡眼惺忪地站在国道上,向远方的中巴挥了挥手。我总是赶早上五点钟头一趟的短途客运进南阳城,再坐晚上六点钟的末班车回赵湖村,这样就可以转悠上个一整天。所以记忆深处中那趟短途客运总是在清晨的薄雾中缓缓驶来,再往黄昏的暮霭缓缓开去。所以那辆超载时能塞六七十口人的中巴客运,根本就是川端康成的一段俳句。


我登上中巴,塞给售票员十块现金,一高兴发票就忘要了。车里是挤点,但都乡里乡亲,随随便便中透着股亲热。甭管是土路还是国道,只要有人喊一嗓撒尿,车里就一阵哄笑,司机便把车停下,有尿没尿的都下去溜达溜达,他就歪在驾驶座上抽烟。


可我上车没多久就开始心情低落。倒不是太挤,也不是别人抽烟。他们抽我也抽,有什么好怕。主要是因为满满一车的人,不是老头老太太就是大叔大妈,就没一个年轻姑娘,一个都没有。


我一血气方刚年轻小伙,进城不为办事也不走亲戚,就为洗趟澡跟几十口人挤一中巴,颠簸烟尘一上午,却没一个姑娘,能快乐起来么?


我开始想念自己那部不知失落何方的Walkman随身听。两只耳塞,她一只,我一只。


好在颠颠簸簸也就到站了。下车先去小吃馆。早上五点上车,已饿的发昏。两大碗羊肉烩面,一碗充饥,一碗解馋。然后就找地儿洗澡。我通常去火车站旁的洗浴中心。火车站,或洗浴中心,总是那种会发生点什么的地方;两者加一起,我二十岁的心没理由不有点期待。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每回一脱光衣服,等待我的只是一个搓澡为生的少年,瘦巴巴的沉默寡言,也不知是哪里人,双腿细长,手劲奇重无比。


洗完澡就去网吧。这么心急火燎,其实也还是为了远在东北的单身母亲。


单身母亲的头发很短,比王菲在《重庆森林》还短。她总是在她老爸开的校园仓买柜台后面对我微笑。和她热恋那阵,我一下课就跑过来跟她说话。她家这仓买很小,下课时赶上人多又挤,上课时就很安静。我问她,要是我上课去了,剩下你一个人会不会没意思。她用手指了指一个黑色录音机,还有纸盒箱里的旧磁带。可那录音机老是绞带,她又不会弄。每次都是我拿她女儿画画用的彩铅笔把带子重新卷好。可你知道,带子虽能卷好,音质却没法复原。


我当时还没正式录取读研,但进老大的实验室有一阵了。我颇读了几篇医学文献,连抄带编写出一篇关于不孕不育的小专述,发表在专业期刊上,得了几百块稿酬,外加老大奖励的几百,加起来差不多一千块。心头一热,就买了款当年最时兴的Walkman随身听。我告诉单身母亲,我去上课时你听,咱可甭浪费这一千块。下课若赶上店里不忙,我就和她一人一个耳塞听,坐在柜台后面,两支手在底下轻轻握着。


说到底,就连那不知丢落何处的随身听都和单身母亲纠缠不开。


我本想用直板Nokia给她发短信,结果被告知应该上网聊,她手机打字太慢。我就坐车进南阳城找网吧跟她上网聊。结果人家又不在线。当下拨了长途过去,她也不接。再发短信给她,半天才回,说刚才有事,还说长途漫游,两边都贵,谁都接不起。我听着就来气,连发好几条短信催她上线。她还是半天才回一条:


“要不改天吧,咱俩有的是时间。”


百分之五百她的措辞,残酷里透着暧昧。谁让我死心塌地这女人。我一边鄙夷着自己,一边乖乖回了短信:


“嗯,有的是时间,等你。”


没有回复。我忍不住又给她发了一条,向她四岁的女儿问好。


关于生这孩子的波折,她小腹上的那条疤痕,她曾在枕边跟我讲过。那原本是一段惊心动魄,可在抚摸着她的脸的我听来却温柔旖旎。不知为何,我到河南之后她就不大理我。难道又和别人好上了?难道她也会把这段往事讲给别人听?


直板Nokia仍在沉默。我彻底死心,赌气把它关了。


网吧里还有一群南阳城的中学生,大呼小叫地玩着游戏。里面几个女孩,手拄下巴,眼睛盯着屏幕,大声讲河南话,互相抢着鼠标,都是来陪自己叼烟卷的小男友的。按说我在村子里呆久了,好不容易放出来,应该看几个小电影才是,可我不好意思在女中学生面前干这事儿。


有个女孩时不时往这边瞄上两眼。我解开胸前迷彩服的扣子,露出那件印有大门乐队主唱头像的棉T恤。她好像笑了一下。


这般胡乱逗着,男孩子们呼啦站起来,那女孩就头也不回地跟这帮小痞子走了,就当我在这网吧从未出现过一样。


离回村的末班车还有段时间,我打算专心看部电影。在这小网吧选择有限,我点开了时下热播电影。彻头彻尾的枪版《无间道》,连梁朝伟先生的那两撇小胡子都瞅不清。要在省城,我对这种片子不屑一顾。可村里待久了,从那几张香港人的脸上,我到底没能忍住去寻找城市的痕迹。不过你知道,全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片子没看完,肚子又饿了。我离开网吧,又吃了一碗烩面。说实话,我独自一人以东北民工形象出入南阳城半年有余,除了洗洗澡吃它几碗烩面,好像啥也没干过。面馆旁有个摆满各式旧书的小摊。至今没搞清是村上春树还是渡边淳一写的《且听风吟》,是在那里淘的。逛省城医学院地摊的积习被我移植到了南阳城。


日落黄昏前,我把鲁迅先生头像作封面的《朝花夕拾》塞进迷彩服,贴在我大门乐队主唱的胸前,大步流星往客运站走去,仿佛那是省城医学院公交车横行的大门口。


趁末班车没发,我去候车室的小卖部买了一包哈德门。假若没记错,那是单身母亲她家仓买最便宜的一个牌子。哈德门的味道依旧那么冲,比她偷偷塞给我的进口骆驼烟还冲。回村的末班车上,还是早上来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依然没有一个姑娘。车子开出南阳城,上了国道,我摸一摸怀里的《朝花夕拾》,舒服,踏实,心里总算有了点着落。打开车窗,我的长头发已经干透。尽量摆脱惆怅。我这趟南阳城不能白进。至少,澡是确乎洗了的。


回到国道边的小屋,第一件事是拾起床底那截砖头,在墙上一排排的“正”字上边再新添一道。


第二件是启动Nokia,给单身母亲发短信:


“回村了。一切都好,只是少你。”


第三件则是跑后面去看猴子。南阳城逛了一天,我把这帮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彻底忘在脑后。




六、非典时期的爱情


最初认识单身母亲,是非典那年的晚春。瘟疫闹的最凶那阵,我恰巧得了一场感冒,高烧快四十度。系领导还有导员吓坏了,直接把我抬进校医院。接着是一个礼拜的隔离,在清空了的女生宿舍楼。一日三餐是盒饭和矿泉水,另附感冒药和一打白色口罩。整座楼都空了,就我一个人。水房衣架上几条被遗忘的内裤在晃荡,厕所垃圾桶里的卫生巾泛着腥红,走廊那道一闪而过的灰色必定是老鼠无疑。我戴上口罩,鬼魂似地在女生楼里游荡,逐一推开寝室的门:空荡的地砖,空荡的床铺,窗台,零食残渣,化妆品的盒子,几本摊开的杂志。他和他的死亡之堡。


又是导员和系领导,他们用水银温度计确定了我感冒痊愈。所有人都长吁一口气。系领导跟我握手合影,祝贺我恢复健康;导员则塞给我系里的信封,里面是五百元人民币,一份来自我们系的关爱。我成了我们系抗击非典的一枚胜利果实,绽放于死寂的女生宿舍楼。


那种令人心烦的晚春时节,风乱气燥。更糟的是校领导下令停课封校,所有人都憋在校园,女生一天到晚在食堂那台大屏幕电视底下结队跳兔子舞,男生就不断在球场上打架滋事。有人闲极无聊,还在那两排白桦树中间摆起了书摊。我在那儿第一次读了村上春树。日本人的一个短篇这样开头:


“那年夏天,我和鼠整整喝掉一个游泳池的啤酒。”


单身母亲家开的仓买,就在校南门大学生浴池的对面。我那天傍晚踢完球,光着膀子进去买可乐。当时她女儿只有三岁,正在地上骑着个塑料大乌龟。她本人穿一条水磨印牛仔裤,露脚背的皮凉鞋。她递过来一听可乐,铝罐挂满水珠,像是在高烧发汗。


我很想再跟她搭几句话,又找不着话茬,只好问,这是谁家孩子,这么可爱。


她倒笑着问我,这像不像我家孩子?


仓买店面很小,由她父亲一人经营。原本只一个老头站着,很寥落。谁知非典一来,生意竟红了起来。眼见来人太多,老头伺候不过来,就叫女儿过来帮忙。


当然,上面这说法是单身母亲头回见面告诉我的。交往一段时日,我才知她讲的话许多时候只是某种情绪上的渲染,跟事实本身恐怕没什么联系。


第二次见面,我和她便在一起喝酒了。封校以来学生闹事层出不穷,有人用酒瓶砸窗户,有人用蜡烛烧被单。校领导发狠下令禁烟禁酒,相当于让医学院全体师生集体穿越了一回二十年代禁酒令的美国。我站在操场角落,她骑自行车过来,月光下车后架竟是一小箱易拉罐啤酒。


“咱家的,刚从冷柜出来,赶紧趁凉喝吧。”


她酒量惊人,我却不胜酒力。月亮底下,我捏着手里的空罐子,发出一种古怪的吱吱声。


她说,来爸这里帮忙,其实是为了散心,忘掉她以前的男人,一个在她的描述中残酷无比的中年男人。


喝完她又带我去了仓买,接她父亲的班儿。那天晚上我待到很久。我考上研了,有的是闲工夫。我浑身燥热,一直光着膀子,也顾不上进出的女生。我拧开她那台黑色录音机,总是绞带,只好改听广播,省点歌台。也有许多男生进进出出,当然是因为穿牛仔裤的她。非典深夜的点歌台,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如何打发这帮厚脸皮的家伙。


人终于散了。单身母亲问:


“要不明晚熄灯过来帮个忙?”


我点点头。她从仓买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纸盒,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各式香烟:


“挑一包,就当是订金。”


因为禁烟禁酒,我颇有段时日没烟抽了。单身母亲拄着下巴看我在大纸盒里挑烟,她女儿已趴在塑料乌龟上睡着了。


那晚我挑的是一包哈德门。单身母亲捏了我肩膀一下:


“你就那点出息?哈德门是咱家最便宜的。”


第二天夜里刚一熄灯,我套上大门乐队头像的白棉T恤,从宿舍二楼的窗子跳了下去。脚后跟麻嗖嗖一下,便落在地上。非典那些夜里大家都睡不着。对面女生楼正跟我们男生楼拉着情歌,有几个姐儿们看见我从楼里跳下来,就在夜空下放声喊道:


“没瞅清,给姐重跳一遍!”


我没理她们,径直奔着黑夜去了。


单身母亲站在仓买门口等我。她没穿水磨印的牛仔裤,而是换了条裙子。月光下我也看不清是黄还是粉。


我问她女儿睡没睡。她没回答这个愚蠢透顶的问题,而是把我带到了学校的西围墙。


墙上有个豁口,一个大步就能跨出去。墙外是一个小小的火车站,是我每次回家那趟车的始发站。半夜三更,我摸了摸胸前的大门乐队主唱,心里开始了遐想:才第三次见面,她这是要带我上火车私奔?


然而围墙豁口外却是她的的父亲,那个常年累月用微波炉给大学生煮方便面的老头。他正骑着一辆三轮自行车。


我本想打个招呼,但这老头在月光下目光凶狠。他女儿解释,我是她找过来“帮咱家忙的”。


我这才看清老头那三轮车上拉的是一箱箱啤酒。我想起了学校的禁酒禁烟令。我抬头看了一眼当晚的月亮,《美国往事》的调子在脑海中时隐时现。


我帮忙把啤酒一箱一箱抬过豁口。我还把那辆三轮车也扛了过去,然后骑在上面,那些箱啤酒、穿裙子的她、还有她的父亲都坐在我身后。啤酒瓶的撞击声在午夜显得格外清脆。我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淡,不分彼此。


啤酒被塞进了仓买的冷柜,我出了一身汗。老人的目光温和下来,给我启开一瓶啤酒。他女儿说,爸,你先回吧。


老人的眼光又凶了,瞪了瞪我,到底还是骑三轮车走了。单身母亲把我领回围墙豁口。火车呼啸而过,她那条裙子在月光下一片雪白。我跟在后面,死心塌地走着,不在乎走向何方。她从我手里接过半瓶啤酒。她说你别怕迷路,我从小在这铁路玩儿到大。我跟着她七绕八转,总算来到一处路灯下。她喝掉那半瓶酒,丢下瓶子,叫了出租车,带我去江边。


江边烧烤摊的扎啤有两种:青枣和黑麦。她每样点了三扎。一直喝到后半夜。就着烤鱿鱼和扎啤,她跟我说了许多关于那个中年男人的伤心经行处。她单名一个“冰”字。她说那男人喜欢叫她“小兵”。我默然无语,盯着她那条裙子,大口大口喝酒。等酒劲返上来,我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又叫来一辆出租。她坐副驾指路,我瘫在后面,眼睁睁看着夏利车开进一栋家属楼。假若这会儿躺在宿舍,我肯定是在沉睡中喃喃自语,同寝兄弟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我脑袋被酒精烧得发沉。我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出来跟这女人喝酒?


她没醉,把我扶上楼。她在我耳边的喘息声。


“房子是朋友的,留钥匙给我,帮忙看家。”


我们进了这位朋友的家。她只打开客厅的灯。我跌跌撞撞奔洗手间去了。她说里面没灯,开门才有光亮。我虽醉的不像样,但还是不愿让小便声音清晰入耳,就拧开自来水笼头。


我浑身是汗,脱掉大门乐队的T恤。她进来帮我擦了身子,还问我想不想吐。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她说咱俩别睡人家床了,弄脏不好。她去里边卧室把床垫拖出来,铺在客厅地板上,关了灯。我重又穿上T恤,与她和衣躺下。


窗子被她打开了。窗帘很薄,被夜风轻轻撩起。天上,地板上,床垫上,她的短发上,那月光一寸一寸地挪着。我扳过她的头,想要亲热。她的短发让我脖子发痒。她坚决地推开了我。她说不行,喝多了弄这事儿难受。我也是喝的太高,身上一点力气没有,便没再勉强。


那夜我并没有吐,只是被酒精烧的口干舌燥,汗一层一层的往外冒。我起来去卫生间,拧开笼头喝凉的自来水。我扯掉大门乐队的T恤,接了自来水,毛巾一样打湿,擦身上的汗。不知何时她也醒了,一下子从身后抱住我。天亮时她伏在我身上,俩人一丝不挂。


再撩起窗帘的便是晨风了,朝阳跟着一下子探进来。我睁开眼,卧室的门半开半掩,里面墙上挂的大幅婚纱照,我只能看见一半:单身母亲穿了一身火红的婚裙,正在墙上对我微笑。床垫上的单身母亲则用短发蹭着我的肩膀,地上是她昨夜的裙子。我总算看清了它的颜色。


嗯,这是一个朋友的房子。我闭上双眼,把她那条裙子放在了脸上。




七、瞎眼母猴


河南的秋要比东北差不多滞后一个月。东北中秋节,露水已经染的很重,甚至会打下霜来。河南的中秋却是一片晴好。小张说,村里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阳光最好。说完他从赵场长那里领了工资,回家过节去了。赵场长则骑了摩托进南阳城送礼。只剩两个老赵头在猴场看着,


一个是他亲爹,一个是他后爹。我当时还没跟这两个互为情敌的老赵头混熟,所以在河南,中秋节我是一个人过的。


小张说的没错,河南的秋阳真是美好,甚至能用柔媚来形容。我在那阳光底下给单身母亲发短信,祝她和她女儿还有她老爸中秋快乐。我还让她帮我多吃一块我最喜欢的枣泥月饼。她照例只回一条:“知道了”。我那天特别想和她多聊几句。就给她拨了电话。她没接,只在短信上说:“别闹,我得去接孩子。”


可一到晚上,就凉了下来。月亮出来,一副秋白秋白的模样。我有点想念东北,很想知道那里的月亮会是什么样。那天晚上我还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妈问我有没有月饼吃。我说村里就一个小卖店,没有月饼卖;就算有,也肯定过期变质了。我妈就说要往河南给我邮枣泥月饼。我听着心里更觉难受,又怕她啰嗦,就把电话撂了。


中秋这天晚上,我给自己炖了一锅牛肉,还去村头打了一斤黄酒。我那小屋的炉灶没多大劲,蓝色的小火苗摇摇摆摆,随时随地要灭似的。锅里的牛肉怎么也炖不烂。我等不及,就先喝起黄酒来。这酒跟东北的二锅头烧刀子很不一样,跟以前我在医学院门口经常喝的扎啤更不一样。那黄酒装在一个白色的小塑料桶里,灌一大口下去,甜滋滋的,还带点酸,好像小孩子喝的饮料。牛肉还没出锅,我倒大口大口把酒喝差不多了。岂知这黄酒却是后返劲儿。我上了头,晕呼呼把锅放地上,人趴床上伸筷从锅里夹牛肉,也不管生熟,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在国道边一个小屋里,外面一轮银白秋月。嫦娥应悔偷灵药,李商隐写的很实在。我给自己炖一锅牛肉,却吃不下几块,因为肚里有一斤多黄酒在翻滚。我倒在床上,又拿起那款直板Nokia,没有彩屏,没有蓝牙,除了发短信打电话什么都干不了。我给它装了短信便宜的套餐卡。这么干都是为了和远在省城的单身母亲谈情说爱。这是我离开她第一次酒醉。我忍不住再拨电话给她,还是没人接。连拨三个,也还是没人接。她在干什么?也过中秋么?和谁过?真的没看见我电话?她是不是真觉得我离不开她?


一阵酒劲顶上来,我把Nokia丢到地上。黑色机身与银色电池分为两处,相距一米多远。


这种时候我应该听着鲍勃迪伦大门乐队,去国道边的月亮底下溜达溜达。可是我不能:一是委实不胜酒力,搞不好会从国道栽进赵场长的臭鱼池里;二是我的Walkman随身听丢了。


月光从国道斜进屋子,我心念难平,干脆醉醺醺爬起来去后面看猴子。


在河南跟猴子们待时间长了,我忍不住琢磨这群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到底会不会像人那样,有灵魂有思想,心肠硬时什么坏事都干,心肠软下来也慈悲的像个菩萨。这问题我想不了太深,但我敢肯定猴子们各有各的脾性。比如说这只瞎眼母猴,它是整个猴场里少有的四肢健全的猴子,只可惜一只眼不知怎的瞎了,坏了。小小的一张猴脸,死灰色的一个窟窿。你若去摸它脑后的毛,它会抬起头,半闭着那只好的眼睛,还用另只瞎了的眼,去看你。


这瞎眼猴的月经周期很不规律,我很早就放弃用它做接下来的实验。但这不妨碍我继续观察。它是这猴场里最惹是生非的一个猴,一个母的孙悟空。假若把猴群换成人群,它在当中就是一只眼的孙二娘,一只眼的杨排风。只前它和一只长的很胖很圆的母猴同住一圈。它总欺负那只胖母猴,把它圆滚滚的脖子咬个鲜血淋漓。我叫小张把它俩分开,可小张说不行,猴圈实在有限。没办法,就只能任凭瞎眼猴欺负胖母猴。后来那胖母猴生了个小猴崽,我才弄明白原来那胖猴之所以那么胖,之所以总不来大姨妈,实在是因为它怀孕了。我可真是够糊涂了,还做科研呢。它生下的那小猴,光看形状很可爱,身子小小的,小爪只有我手指头那么大,脑袋就大大圆圆的;活像《西游记》里写的人参果。可小猴崽的面相却很老,满脸全是褶子,跟个小老头子似的;握在手掌上,一双大眼睛滴滴溜溜慌慌张张地转来转去,再加上满脸的褶子,看起来叫人莫名的心疼。可刚生完两天,那瞎眼猴就把小猴崽给咬死了。谁都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干。我猜这或许可能跟它那只瞎了的眼睛有关系。谁知道这猴子在瞎眼之前曾看过怎样可怕的事情。


后来场长又抓来一批新猴子,也觉得实在没地方放,就把猴场后面的一间破庙给占了。那庙


早已破败空空如也,根本搞不清到底供奉过哪路神明。残壁断瓦,倒也能遮阳避雨,就是不能挡风。一到大风天,庙外尘土飞扬,庙内阴风嘶鸣。大概是神明不常来,便沦为恶鬼聚集之处。新来的猴子们就被单个单个关进铁笼,横七竖八地堆在这破庙里,等候命运——或者说赵场长——的发落。那铁笼都很小,只有纸盒箱子大小。据矮墩墩的广东人说,丢你老母这跟“醉猴脑”的桌子差不多。猴子们在铁笼里直不起腰,只能一天到晚蹲伏着,一边舔着身上新添的伤口,一边听凭阴风在脑顶吹过。


那时候我实验用的母猴不够,只好进破庙里再搜样本。我在这破庙耗了好几星期,终于得出结论:这帮刚抓来的猴子,没一个月经是规律的。我恶狠狠地踢了一脚铁笼。天天关在这笼里缺胳膊少腿,阳光不见,腰也直不起来,大姨妈又怎么可能规律呢。


后来赵场长听说那瞎眼猴闹得太凶,还得知它居然咬死个小猴崽,断了他一小条财路,盛怒之下就把它发落到这破庙。我本以为这回瞎眼猴该老实了,可是它没有。每天我一进破庙,就会发现地上有血迹。这可不是哪只母猴的大姨妈,这都是让瞎眼猴子咬的。一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都单个单个锁在铁笼里,瞎眼猴究竟如何去咬别的猴子?后来总算琢磨出其中奥秘:一入深夜,瞎眼猴就把腿从笼子的栏杆之间伸到地上,再用力地推笼子,就这样一点一点挪到别的猴子铁笼跟前,然后隔着栏杆,发起可怕的进攻。我早上一进破庙,别的猴子都蔫头蔫脑,就它昂起头来,用它那只死灰色的眼睛看我,脸上全是血迹,好像是在炫耀昨夜的战绩。它简直是个小恶魔转世。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每天深夜这破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伏在铁笼里的猴子们知道。


这瞎眼猴的秘密我守口如瓶。可赵场长还是知道了。不知是小张还是广东人告的密。赵场长怒不可遏:


“把母瞎子撇公猴圈里,配毬完就老实了!”


赵场长说这话自有他的道理。之前被瞎眼猴咬死猴崽的胖母猴,它在生产之前是整个场里最温顺的一只。我之前糊里糊涂去看它大姨妈,它不跑也不咬,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小猴刚生下来时,它把自己的崽儿紧紧搂着。那姿态,活像一个小女孩在紧紧抱自己的洋娃娃。可是小猴被瞎眼猴咬死了,丧子的母亲跟凶手咬了一架。虽然代价极为惨烈,但好歹也咬掉了凶手半个耳朵。这之后,瞎眼猴被发落去了破庙;胖母猴留下来倒成了猴场里最凶狠的一只,根本没法把它和别的母猴放一起养。它就一直单独关在那间小屋,那间它的崽儿被咬死的小屋。我一靠近,它就瓷牙咧嘴,露出虎豹般的凶蛮,全然不像一只灵长类猴子。小张曾开玩笑似地把它和公猴子放在一起。谁想这胖母猴很快又怀了孕,甚至还恢复了之前的温柔相。由此可见,母猴体内的激素水平能改变它的脾气,只有公猴能降伏母猴,让它们从暴戾转为温柔。这听起来简直是一种宿命。


可我告诉赵场长,不能把瞎眼猴放到公猴圈里,因为我要用它做实验。我其实是撒谎,出于为破庙里那群猴子着想。没错,瞎眼猴每天晚上在破庙里折磨它们;但要没了它的折磨,这群伤痕累累的猴子便没了斗志,或许早都在小铁笼垮掉死了。所谓鲶鱼效应,约略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这个道理我是不会和赵场长说的,说了也没用。他虽然答应不把瞎眼猴撇进公猴圈里,但也不同意继续把它放在破庙。我们达成了折衷的一致:瞎眼猴脖上挂了铁链,拴在破庙的门口,像是一条给人看门的狗。这样既有了地方安置,它又没法招惹别的猴子。这主意效果不错,瞎眼猴在夜晚只能对庙里的猴子发出恐吓,白天就像狗一样盘在破庙门口打盹。庙里的猴子不再遭受折磨,可也没放弃警惕,继续胆战心惊地活着。我、赵场长还有小张也都省心了。可以说天下太平,猴子,还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天阳光不错,我搬了椅子在破庙门口读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那瞎眼猴原本在一旁盘着,忽然嗖的一下跳到我腿上。我吓了一跳,以为它要咬我。没想到它只是用它那只死灰色的眼珠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去看我那本《朝花夕拾》。当时觉着挺逗,猴子居然也读书识字?可转念一想,倘回到几百万年前,我不也和猴子一样赤身露体,在树上窜来跳去掏蜂蜜吃?我大着胆子伸手摸摸瞎眼猴的脖颈。它那只死灰色的眼睛还睁着,可另一支正常的眼睛却闭上了,一副小猫小狗被摸的舒服模样。它对自己同类那般凶残好斗,对人类的我却如此乖怜,它那个小脑袋瓜里究竟想什么呢?真是一只令人猜不透的猴子。


以后再想起这一幕,我就觉着心酸,替破庙里的猴子们心酸,替死了猴崽子的胖猴心酸,替像狗一样被拴着的瞎眼猴心酸。直到我离开河南,返回东北,瞎眼猴还留在猴场。如果赵场长那边不出意外,这些猴的命运不外乎两种:或被广东人塞进大卡车拉到广东,被人活活凿开脑子;或被耍猴人领走,大江南北风餐露宿四方流浪。这两种命运究竟哪种比哪种更糟,我也说不清。我不知道瞎眼猴还活着没有。它当年那么厉害,像头小恶魔似的,把整个猴场从里到外都折磨个遍,可时不时露出的乖觉柔弱又让人心碎。


我愿这瞎眼猴有第三种命运:咬开铁链,从猴场里逃出去,跑回荒郊野外,就像《飞越疯人院》里的印第安酋长。




八、萧峰,萧峰


河南的冬天,雪簌簌地下。我和猴子们的日子都很难熬。我住的那小屋跟村里其他住户一样,不能生火取暖。我的手和耳朵都冻了,红肿发痒。我从小长在零下三十度的东北,却从未冻过。好在我们老大电话里让我进南阳城买个电暖气,烧多少电他给报销。可猴子们在这冷天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落个没完没了的雪。它们就以身上那层毛皮,还有屁股下两个小肉垫,来抵抗严寒和雪水。我晚上冻的睡不着,就细耳听屋外的声音。平时国道夜里会有车声,可风雪之日却只有风雪。后面的猴子也不叫了。我猜它们是被冻傻了。白天我去小屋看它们,食料紧紧冻住,看起来比小铁盆还硬。至于喝的水,就只剩下冰。我把铁盆拿起来一看,那冰里还封些枯枝败叶什么的。


对于猴子们和我来说,冬天里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连续三个月的大姨妈观察完毕,排卵期推算出来了,我和它们不用再相互折腾。我把大姨妈最规律的三十六只母猴子编成一份表格,据此安排它们进公猴圈里交配。


我们当时就有三只公猴。一只长的雄壮,臂膀宽厚,脸上的五官岿然不动,一副威严气象。我当时在村里无聊的要命,《朝花夕拾》读的腻歪,恰巧小张有本《天龙八部》,便拿来看。我和小张不约而同给这公猴起名“萧峰”。第二只公猴虽然也长得结实,但样子傻里傻气,经常会揪自己脑顶的那几撮毛,没等入冬的时候就揪秃了。待到天寒地冻,它就露着个白花花的脑壳。那副傻相,好笑又可怜,便叫它“虚竹”。最后一只年轻瘦弱,本应叫“段誉”,可它进来的时候就只剩一支胳膊,不如称它“杨过”。


这三只公猴里边,萧峰最凶。它总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像个称王称霸的石猴。偶尔动一下,就是要呲它那排利牙露出兽相了。它那排牙生的尖利且有气势,若长在一头狼的嘴里,恐怕也很相称。据小张说,这萧峰年少时并非本村附近的猴子。是别村的耍猴人在野外逮住,塞麻袋里拎回家,本想好好训练训练;可这萧峰野性难驯,没过三五天,趁耍猴人不在,竟把家里的小孩给咬了,那小脸蛋差点没被咬穿。耍猴人大怒,本想几棒子打死萧峰,但被家里老人苦苦劝住,就五百块钱卖给我们赵场长。


别看赵场长每天醉醺醺的,但对于如何驯养猴子,他却自诩很有一套。他欣然收下萧峰,把它关进一个小屋。赵场长的打算是先关它一年半载,冬天狠狠冻上一冻,这业畜也就服软了。当时猴场已经有三只公猴,一只老的,场里一直当种猴用的;两只新来的,就是日后的虚竹和杨过——彼时这两位爷都还年轻着呢。


所以年轻时的萧大侠就搬进了猴场。不到两个月,它就联合虚竹还有杨过,天天挖墙刨洞,居然把隔壁那只老种猴的墙给掏穿了。老猴眼看自己墙上出了三个日渐扩大的窟窿,就知事情不妙,天天对着小张瓷牙咧嘴。可小张哪管这个,他还满脑子南阳城的兽医学院呢。


结果真就出事儿了。


是夜月黑风高,萧峰一声怪叫,招呼上它那两位新结交的拜把兄弟,一起顺着窟窿钻进了老种猴的圈里。哥儿仨轮番恶战,竟把老种猴给活活咬死了。


据小张事后回忆,那番恶战肯定惊心动魄。可惜他晚上睡觉太死,居然错过了。第二天早上赵场长也闻讯赶来。小张本以为这个老流氓会很伤心,因为死的不是猴崽,也不是母猴,而是一只记录绵长的种猴。没想到赵场长却兴高采烈。因为依照他的商业逻辑,老种猴那具硬邦邦的尸体只能说明它已日薄西山,无法再担当种猴的大任了。


所以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早晨,不论猴子中间,还是在人的层面,萧峰都成了整个猴场的王者。唯一令人略感遗憾的是,萧峰每天被关在三面是墙的小屋里,吃着小张配制的劣等食料,尽管它五官岿然不动颇具王者风范,对面圈里的母猴们也都对它撅起了粉红的屁股,可它却无法自由自在跑出去享受这些唾手可得的爱情。


至于虚竹,比起我们萧大侠,有的只是一身蛮力,实在笨的令人讨厌。


记得快到年底,我开始怀疑整个实验根本不会取得任何有意义的结果。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离开这与世隔绝的小村。我被河南室内不取暖的冬冻得掉渣。所有这一切叠加起来,像酵母催酵,在我心里不断滋生出绝望情绪和可怕年头。


天气最冷时,赵场长还把他那个臭烘烘的养鱼池用雷管炸开,炸出许多四分五裂的鱼们,装了一车进南阳城给领导们送礼。我和小张趁机在猴场喝了许多黄酒。我晕乎乎去后院解手。虽知刚解开腰带,那虚竹竟隔着栅栏冲我呲牙咧嘴。


我就住国道旁,为防身起见,备了一根沉甸甸的榆木棒子。我当下回屋从床下抽出那棒,径直杀奔虚竹的小屋。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干。因为酒醉?因为无名的愤懑?因为虚竹看起来实在令人讨厌?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有那么一点儿。反正我心里起了一股邪劲儿,脚下跌跌撞撞,从我的小屋到虚竹猴圈那几十步道儿也变得跌跌撞撞。我只有一个念头:往死里削这傻B猴子几大棒。


虚竹开始还呲牙咧嘴想扑上来,可我脚穿大头鞋,手持三尺榆木棒,几个回合下来,它就只有窝在墙角吃棒子的份儿。对面的杨过给吓坏了,不停地上蹿下跳瓷牙咧嘴。我瞥了一眼萧峰,这家伙还是五官漠然不动,眼看拜把子兄弟挨揍,它他妈居然跟没事儿一样。


事儿还没完。我这边揍着猴子,那边小张酒喝的也郁闷,抱怨说搞不好一辈子就在这鸡巴猴场里窝毬死了。他迷迷糊糊站在铁栅栏外边,手插裤兜,栽楞肩膀看我揍虚竹。他笑说:


“揍它有个毬意思,要揍就揍萧峰。”


我那无名邪火发差不多了,没把小张这话当回事。可就因为萧峰那张整天拉着的臭猴脸,心里无名业火又腾地跳起:你他妈不过是只猴子,整天摆脸色在那里,装给谁看?


本要过去把萧峰也狠狠揍上几棒,但一想它毕竟是场里的头牌种猴,轻易动不得。何况我那倒霉的预实验以后还得靠这位萧大侠,就强摁下这股火。


然而小张的兴致却上来了。他扯来麻袋,嘟嘟囔囔说这萧峰也不是揍不得,但最好还是把它塞麻袋里揍不用担心坏它皮肉被场长责怪,总之安全又省心云云。说实话我都要把棒子收了,可经小张这么一说,就像受了魔鬼的诱惑,当下跟这小流氓钻进萧峰萧大侠的圈。


这萧峰见我俩一个提棒子一个拿麻袋,即知来者不善。它那五官没法岿然不动了。它开始呲起牙来,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呼呼的低沉吼声。那是要应战的反应。


萧峰那口牙我印象深刻,总让想起香港鬼片里的僵尸。我还记得小张曾说它那牙差点没把一个孩子的脸给咬穿,就有点怕。要不是因为小张在,还有肚里一斤黄酒撑着,估计我也就撇下榆木棒子跑了。


然而小张手里那片麻袋向萧峰脑顶飞了过去。我本来以为要有一番激战,谁知却很顺利地把萧峰塞进麻袋,几乎没遭遇反抗。我酒没醒透,都没看清到底是萧峰太过脓包,还是小张身手委实了得。这小子骂骂咧咧地系上麻袋,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伸手拍了拍那麻袋,算是讥讽一下里面的萧大侠。


可那麻袋忽然凸现出一张脸的轮廓。我愕然地看着这麻袋质地的脸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住我的手指。


不对,与其说是咬,倒不如说是夹,因为毕竟中间隔了一层麻袋。


我丢下棒子,拼出力气才把手指从那麻袋脸的嘴巴里拽出来。手指出血了。要是把麻袋脸换成萧峰那张猴脸,这根手指就报销了,我他妈就成九指神丐洪七公了。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小张已捡起榆木棒子,咣一下抡到那张麻袋脸上。麻袋应声倒地,轱辘到墙角。小张和榆木棒子跟着招呼上去。他那根本不是在揍一只猴子,他那是在捣一麻袋土豆泥呢。我看这架势怕出事,就劝住小张,收了他手里的棒子。我平生头一次给人和猴子拉架。


小张先把我推出猴圈,才敢去松那麻袋。说是去松,其实只是把系在麻袋口的小绳一扯,人就赶紧闪开,飞快从猴圈钻出来。麻袋里忽地跳出萧峰萧大侠,呲牙恶吼着,活脱脱一个浑脸是血的孙悟空。可我和小张都站铁栅栏外边,它不能把我俩怎样,转把怒火撒到那片麻袋上去,转眼就撕扯个稀烂。


一番折腾,我和小张酒都醒了。看着萧峰浑身是血,都有些怕,便把抽水井的水泵打开,接了胶皮管子,直接往猴身上冲去。数九寒天的,猴身上血倒是冲干净了,却多出了一层冰碴。我手指虽还在流血,但看着它身上那冰碴子,就知我俩这孽作的委实不小,脑袋里嗡嗡乱响。我回屋躺下,连发几天烧。从床上再起来,小张拌了黄瓜,让我过去吃。我问他萧峰怎么样。小张说萧峰也躺了好几天没动弹,估计是够鸡巴呛。小张还说,他告诉赵场长萧峰这是感冒烧的,没人知道咱之前动了手。放心,没事儿,赵场长他自己进南阳城吃领导骂回来也揍猴子。


我再没说别的,拎根黄瓜去看萧峰。它正窝在墙角,满脸还是通红,只是没法再五官岿然不动。隔着栅栏,它依旧对我呲牙咧嘴。只是它那口僵尸牙被揍豁了,像个瘪嘴老太太,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把黄瓜从栅栏缝隙递了过去。萧峰也只是看看而已。我在栅栏外边发了会儿呆,就回屋去了。到傍晚再去看它,黄瓜就没了。后来母猴们大姨妈观察完毕,开始进入交配阶段。我曾把好几只母猴放进萧峰的小屋,可惜没一次交配成功。一代大侠萧峰就这么废了。




九、最关键的一步


懂得讨母猴欢心并完成所有交配任务的,居然是瘦弱不起眼的独臂杨过。


一开始发现萧峰不行,我们想用虚竹来顶替。结果一放进母猴,这傻小子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不知是母猴没心情,还是虚竹那秃脑壳在异性眼中实在龌龊,反正母猴是拚死抵抗。虚竹虽力气大身躯大,但无奈太笨拙,竟很少能得手。我当时心急如焚,苦等三四个月,好不容易推算出母猴的排卵期,却没法让它们和公猴交配;没法交配,就没法怀孕;没法怀孕,就没法测试我们老大从日本那回的试剂K,那就意味着我还要继续在这个死冷死冷的小村无休无止地耗下去,直到沉浸在新年的东北把我彻底遗忘。


然而此前我在东北过年,从大年三十吃喝到正月十五,除了长膘就是长膘,其实无聊的很。但在河南这小村,我却忘了东北过年的无聊。人就是这样一种站这山望那山的活物。


我问小张这猴子该怎么配。这小子当时可谓喜事连连。其一是他考中了南阳城的兽医专科。其二是他去考试那几天,居然还找了个对象。小张整天乐颠颠的,小眼都眯没了,很不把我的愁苦放在心上。我只好去问赵场长。他倒很痛快,建议再加一只公猴,前提是我们老大出钱,而且公猴配种完毕仍归猴场所有。


我只好打电话跟老大商量公猴的事。老大的回复更干脆:你小子再想想办法。


我挂下电话差点没疯掉:找不到公猴跟母猴交配,你让我想什么办法?


所以独臂少侠杨过可谓临危受命。开始我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那时我头发留到肩膀上,迷彩裤上好几个烟窟窿,大头鞋也被雪水泥水透好几遍了。别说研究生,简直就是民工盲流里的匪类。幸亏口袋里还有老大发的补助。我甚至暗下决心,假若杨过不行,哪怕自己先垫些钱,也要弄只活蹦乱跳的公猴过来和母猴交配,说什么也得回东北过年。


杨过在母猴身上的表现,让我看到回家过年的希望。这瘦弱的公猴,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让所有来到它圈里的母猴乖乖撅起鼓着两个肉垫的红屁股。杨少侠用它那只独臂扶住母猴的后背,神闲气定地把自己身子伏了上去。


在某个雪花飞扬的清晨,我见识到了这个场面。一大清早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大雪,您两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可得悠着点。


但见杨过和胯下的小龙女停了下来,一起转过头来看着我,长啸一声,又继续在风雪声的伴奏下旁若无人起来。


我都不好意思再看,结果一转身又瞧见对面的虚竹,丫正用秃头顶了栏杆往这边发呆呢。萧峰呢?这小龙女本该是它的爱侣,它那一口原本威风凛凛的獠牙也豁了,可风雪中萧大侠依旧岿然不动,如同一只石塑的猴王,保持它王者的气度。


曾读《金瓶梅》,说这潘金莲受西门庆冷落,台阶下看见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竟蹙眉道:“畜生尚有此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彼时年少,皱眉觉得这潘六姐实在夸张,可眼见这两只缠绵风雪中的猴子,我不禁对那位在文字里纵情肆欲数百年的女人有了重新理解。


等杨过把三十六只排卵期的母猴在风雪中爱过一遍,整个实验就进入最关键的一步:我要把老大从日本带回的试剂K注到母猴身上。


可问题是猴子痛恨打针,它们反抗的厉害。这一点来说它们跟人类的小孩真的很像。我一个人没法把猴子摁住打针,只好找小张帮忙。所以每天早上七点,不管天多冷,雪多大,我和小张都准时出现在那座破庙。广东人则叼着万宝路香烟,脑袋缩在衣领里,站一边看热闹。


那破庙早已空了,秋天来的那批猴子因月经紊乱而不能用于实验,早被广东人用大卡运走。已经没人能说清广东人到底来过多少次赵湖村了。据说春节期间对猴脑的需求量激增,所以他又开着他的大卡车来了。


我不想在猴场里给猴子打针。倒不是怕别的猴子看见,主要不想让赵场长看见。这个老流氓在收了老大钱之后,总用河南话来表达他对我们这个实验的怀疑,那冷嘲热讽的调子实在让人心烦。所以我把整个预实验最关键一步放在了这座破败的土庙。


清晨虽冷,但没起风。这庙断壁残垣,总归清静,只有麻雀在檐下扑腾几下。小张蹲在地上,把猴子双臂反剪起来,同时摁住它的脑袋。我弯腰下去,捏起猴子脑后脖上的皮,紧握灌满药剂K的注射器。之所以捏脑后脖那块皮,也是依据日本人的文献:猴子身上唯有那个部位的皮最松,下面不长肉,最适合皮下注射。我和小张神情专注,远远看去,就像两个不穿白大褂的护士在给一个幼儿园小孩打针。


我把针头刺进猴子棕红色的皮肤,来回抽动几下针塞。日本人说得没错,表皮和真皮之间果然很空。我看了一眼那猴,它的小脑袋瓜被小张摁住,估计此时正呲牙咧嘴。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赶紧做完这个实验,回我的东北,抱一抱我的爱人。


我推了下针塞,纹丝未动。狠劲再推,还是不动。那倒霉的猴子大概是疼着了,拼命挣扎,被小张用力摁住,呼呼地喘着气。我觉着奇怪,抽出针才发现溶解于试液里的药剂K都冻住了。满满一针管的K,成了一根粉红色冰棒。


我赶紧抽出针,把针管放手里去捂,想用体温将那冰棒化开。可是我手也冻的僵硬,握都握不紧。哈了几口气还是不行,就干脆塞进怀里去捂。


小张松开摁在猴脑袋上的手,边打哈欠边和我聊天。那猴只能把头转回半撇儿,没法伸嘴去咬,只是拼命看着我和小张。


小张问我打这针到底是个毬意思。我解释说这算是给猴子事后避孕。他摇摇头:“我日,连猴子都避上孕了。”


我从怀里拿出针管,药剂K仍未化好,混浊不清,成了半固半液的混合物。有点专业常识的人都知道,许多药剂经反复冻融会失去活性。我心里有点惴惴:要是这K真失效了该怎么办?连猴子带试剂,加上我的几个月,岂不都是白费?


然而又岂止是K的冻融,整个预实验的问题太多了。母猴的大姨妈前几月规律,但谁能保证它这个月也规律?就算大姨妈按照我做的表格有规律地进行,谁又能保证猴子真的排了卵?就算真的排了卵,母猴也和杨过在风雪中结结实实地爱过一回,谁敢说它一定怀上孕?它若没怀孕,那我给它打这个事后避孕药,又有个毬意思?


这么一想,我在这破庙的清晨就觉得幻灭。东北的省城离我越发遥不可及。小张还在唠叨,憧憬他未来兽医专科生的岁月。他甚至掏出他对象的照片,用飞快的河南话告诉我这姑娘在南阳城一家饭店当服务员。


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只看着那垂头丧气的猴子。它感受到我的目光,也别过头茫然地看着我。


再掏出怀里的药剂K,就化开了,粉红冰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管淡黄液体。针头再次刺入那块红棕色的猴子表皮,五毫升的液体缓缓注入表皮与真皮之间那一小块空荡。猴子很快被拖出破庙,送回猴场。在圈里,它会安静地蹲在角落,晒着冬日的阳光,手爪挠着后脖的针口。淡黄色的药剂已和皮下体液混合,在渗透压的驱使下,由毛细血管进入血液循环系统,最终到达子宫。那里会有一个正在蓬勃发育的新生命,一个在二百七十天之后活蹦乱跳的小猴崽子。然而依据日本人的假设,药剂K将引起子宫内部血管崩裂,这个不幸的新生命将被洪水般的母体血液冲出体外……所以你想起恐怖片《闪灵》里那个著名镜头了么?


可是我在打过药剂K的猴子小屋并没发现任何血迹,连续多天也没有。可母猴的肚子却一天天鼓了起来。恐怕日本人的药剂K没有任何效力。我不敢去想,只硬着头皮继续实验。我只想往三十六只母猴的脖子挨个打上一那么针,跑回东北过年。哪怕赶不上过年,赶上正月十五也行。


那阵小张和南阳城那边打的火热,天天跑村头小卖铺给那姑娘打电话。他说要攒钱买手机,因为姑娘所在饭店的老板一看她打电话就骂,很难听。小张在这边恨的咬牙切齿。要是有部手机能发短信,他这恋爱就没那么忍辱负重了。


我那部直板Nokia原本是跟单身母亲谈情说爱的,结果闲置不用,便给了小张。好在自从Nokia到他手里,就很少有闲着的时候,一天到晚吱吱乱响,也算物尽其用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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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必须按照我们的时间安排怀孕——猴豫记·上「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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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糖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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