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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10)

 zcm1944 2016-07-14

【转载】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10)
袁世海在《红灯记》中饰鸠山(图片源自网络)

 

    五十、《连环套》 久经考验

    盛藻哥、童芷苓、高盛鳞三位一同来沪,接续在“黄金”演出。这期演出,我必然是要参加的。

高庆奎先生正值嗓哑病休,特为子盛麟、婿盛藻把场助威。

  第一天打炮,盛藻哥与童芷苓大轴子《四郎探母》,压轴子我和盛麟的全本《连环套》。

  曾记得,我少年时代,为了能演上这出铜锤、架子两门抱,唱、做、念均重的花脸看家戏,在

月下苦练,花费相当的功夫。出科后,一直难有机会演此戏,除第一次赴沈阳与当地女武生陈麒麟

演过一回,再一次就是天津游艺会期间与少春合演了一场。那次演出,我遇到挫折。

  在天津,《连环套》是杨小楼先生与郝老师、侯老与周瑞安的合作戏,有着雄厚的观众基础。

剧中一些唱段,脍炙人口,甚至妇孺皆会哼唱。偶换成少春和我两个青年演员演这出戏,观众不太

重视,上座率不十分高。但看了演出的观众对我们还是很欢迎的。美中不足的是,我扮演的窦尔墩,

连连两次掭头。

  一次是窦尔墩刚刚将御马盗在手,被更夫发现。我左手拉着御马,右手执刀欲杀更夫,抡刀之

际,刀将头上戴的扎巾挂住,使扎巾、头网、水纱全被带掉,露出光亮的头皮,观众虽笑了,但很

快静下来继续看。摞头师傅拿着镜子来到场上,我们在舞台上后场桌,重新摞好头。我又从“千里

驹休得要啼跳叫嚷”演起,接着更夫上场:喊“拿奸细”,我拔刀将他们杀死。这不是应得效果之

处,此次观众破格为我鼓掌,鼓励我不灰心丧志。观众如此支持,使我体会到他们对我的喜爱,得

到很大安慰。可是,观众的谅解,也使我很不安,心里总有些平静不下来。接着“拜山”一场,窦

与黄天霸互问姓名,窦闻听黄天霸的名字,应惊坐椅上。这就必须事前将自己背后的狐狸尾提早挪

开。我因心神始终不定,疏忽了这个小地方,结果坐在狐狸尾上,二次又将扎巾盔拽掉。观众不宽

恕了,非但满堂哄笑,而且有人操着天津口音高喊:“好家伙!为嘛帽子一来一掉哇?”是呀!如

果说第一次不小心掭头尚可谅解,第二次就说不过去了。我心里非常难过。下场卸装,大家都再三

劝我:舞台上失误是常见的,别太往心里去,下次注意些就是了。然而,内心严厉的自责,使我无

法平静下来。盛利哥、世善陪我出去溜马路,散散心。走到天祥市场后面一家有夜宵的西餐馆,他

们拉我去吃冷饮,以解懊恼烦闷。我第一次喝了啤酒,算是借酒消愁吧。他俩帮我分析:其所以出

现这样的事故,原因是我太狠劲了。这很有道理,此戏已长时间不演,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自然就

慌。又一心想将戏演好,所以,一举一动都格外卖力气。抡刀杀人本是轻而易举的,即使挂带了扎

巾,若不是用力过猛,必会发觉,处理一下,是不会将头网全挂带下来的。第一次掭头纯属偶然,

在我的舞台生活里缺少这种“经验”,没能正确对待,心里沉不住气,处于慌乱之中,才造成第二

次掉盔头。由此可见,我们在舞台上,不仅要经住掌声的鼓励,也要经住失误的考验。

  这次,与盛麟合演此戏,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沉住气将戏演好。我们二人随着演出经验的丰

富,技艺的日趋成熟,开始由小时对杨、郝二位前辈的单纯机械模仿逐渐注入自己对形象的理解和

发挥。

  比如,前面曾介绍过,科班时,我和盛麟在“拜山”一场窦尔墩与黄天霸初见面时,窦狂傲地

将黄手压下去拉着前行,被黄发觉将手扳回,窦暗暗吃惊黄的力气过人,二人相视大笑的表演,是

靠单纯模仿杨、郝二位前辈而取得较好效果,缺乏内心的情感。因此,二人大笑前颇有心劲,而大

笑后二人同行,“戏”就中断了,看上去许多表演都是单摆浮搁。此次,我们开始懂了一些人物情

感的贯穿,就是要将“戏”做足,要前后呼应,合情理。我们俩大笑之后携手进寨门,四目一直相

对而视,窦视黄的目光是由藐视逐渐变为佩服,直至流露出恭敬。有了这些情感的连续变化做铺垫,

窦才有可能对黄轻信,中黄之计,最后承认自己是盗御马之人,随黄下山投案,以至丧生。

  另外,我们对剧中一些重复的念白、锣经、唱腔板式也大胆地做了删节改动。

  比如,“拜山”一场,黄天霸向窦尔墩夸耀御马时,二人对唱的一段表演,老的演法是:

  黄:(念白)……绿林中,若有人盗来御马,可算得天下第一英雄也:

  [闪锤](窦夹白:好马呀,好马!)

  〔西皮散板〕

  保镖路过马兰关。(收住)

  [闪锤]

  [垛板]

  ……

  只是无有英雄汉,不能到手也征然。

  (收住)

  窦:(白)好马呀,好马;

  [闪锤]

  (西皮散板)忽听镖客讲一遍,(收住)

  [闪锤]

  (西皮垛板)

  ……

  窦某可算胆包天。

  二人短短几句对唱,用了四次“闪锤”起唱,听来十分拖沓。我便将窦尔墩“忽听镖客讲一遍”

的唱段全按郝老师的改成垛板,既避免了与黄天霸演唱形式的雷同,也减少了起唱、收住的次数,

使这段戏的尺寸“圆”着下来。窦尔墩两次念“好马呀,好马,”不仅重复,也不合情理,第一次

夹白正当黄天霸念“可算得天下第一英雄也!”分明借夸马探盗马之人。窦夸马,不吻合。我改为

念“好汉也!”以示窦的暗自得意。待黄唱完“也枉然”之后,我学郝老师取消了在“闪锤”中夹

念:“好马呀,好马!”改为惊呼声“噢!”然后接唱垛板。改动后,这段戏更加紧凑,高庆奎老

先生也对此给予肯定:“你在台上有股子谁也不让的斗劲,很好。戏,就得这样演才会有‘戏’!”

  “当初,我和寿臣演过这出戏,我反串黄天霸,寿臣的窦尔墩。我们有些地方就改得紧凑了。

你很有他那股子劲,学他学得很象。拜了他,深造!”老先生说话无声,我只好凑近身旁,让他扒

在我耳边说话。

  “是的,我回去就请富禄师兄向郝老师提出拜他为师的事。”

  “好极了!到时候一定告诉我个信儿!”

  这一席话,体现了老先生对我们后生的关怀、爱护,增加了我拜郝老师的迫切心情和信心。

  扮演朱光祖的苗胜春(同行都称其苗二爷)是位善演老生、老旦、武生、小生、小花脸、开口

跳(武丑)各行,文武全材的老先生,在《走麦城》一剧中他可以饰演关平、周仓、廖化及华佗等

不同角色。他,身怀绝技,甘当配角,是位威望较高的前辈。下场后,老先生伸出双手的拇指向我

赞贺。

  芙蓉草——赵桐珊先生,他在《四郎探母》中饰肖太后,可是,当我到上场门候场时,他早已

来到剧场,热情地为我把场子了。

  “您来得这么早哇!”他这样主动地照应,使我深感不安。

  “嘿!我是专听你的出场来啦!”

  窦尔墩坐寨发点,唆兵站门。四击头一起,掌声也随之而起,热烈、持久。

  “成啦!我没白来,听的就是这个!”(指掌声)

  《连环套》结束了,芙蓉草对苗二爷说:“几年前,我和世海都随章遏云在南京演出。我一瞧,

就发现世海是个有出息的。您瞧,我没……”

  “没瞧错,两个青年人演这样的重头戏,观众这么‘热’,足矣!‘老’的不行啦,‘小’的

顶上来啦!”苗二爷点着头,感叹地说道。

  苗二爷说的话是很客观的。此时,老一辈的杨小楼先生两年前病故,郝老师几年前息影舞台,

他们的合作演出,已成绝响。观众对我们青年一代寄予了莫大希望,而观众高涨的热情自然也是我

们演出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剧场七点半开戏,前边只有粉菊花(现久居香港教戏为生)和杨善华

合演《大卖艺》,不过二十分钟的垫戏,接着就是《连环套》。夏季,八点钟天还未黑,按照上海

观众的习惯,是不会这么早就来剧场的。可这天台下居然座无虚席,满坑满谷,由此可见观众的心

情了。

  观众也的确很“热”。回忆那天的演出,从我(窦尔墩)最后一句念白“你们拿刑具来”开

始,朱光祖、黄天霸、窦尔墩在尾声锣鼓中亮相,朱伸出双手向窦尔墩比“英雄式”,黄向窦拱手,

三人再次亮相,我撕褶子转身下场——整个表演都是在不间断的掌声中进行。我步至后台之后,掌

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连环套》上演后,我收到姐妹三个大学生的来信,信中阐述了对我的艺术的喜爱,愿与我见

面结识。在上海,女学生和演员交朋友的事很普遍,但多找生、旦行,找大花脸的太少了。后来,

我们结为不错的朋友,一起看电影逛公园、照相、吃饭,建立了纯洁的友谊,直到现在,还有着通

讯联系。这也可以算是上演《连环套》时观众反响强烈的一个例证。

  童芷苓与盛藻哥同演《四郎探母》,饰铁镜公主。她原是天津人,学生出身,因喜爱京剧,在

天津拜师学艺了,但还保持着朴素的学生气派。这次初出茅庐到上海,穿着一件竹布大褂,平底青

布鞋。黄金大戏院的老板一看,称她是“乡下大姑娘”(上海上映袁美云一部电影叫《乡下大姑

娘》)。在那花花世界的上海,这身打扮根本行不通。于是,黄金大戏院经理之一汪其俊,带她去

烫发,到永安公司定制旗袍等衣服,以改换装扮。可见,旧社会对衣着外表有多么注重了。

  演出期间,盛藻哥、盛麟,我们一起经常合演三国戏和东周列国戏,如:《马跳檀溪》、《二

桃杀三士》、《三顾茅庐》、《重耳走国》、《群、借、华》等。童芷苓的事儿较少,恰吴素秋在

上海更新戏院演《纺棉花》,很红,黄金戏院经理搞营业竞争,让童也排此戏。因我反串徐佩珠,

四大名旦的演唱,颇得好评,孙兰亭就让我给童芷苓介绍一下。她很聪明,一点就透。很快就将

大名旦的演唱特点掌握住了。黄金戏院特地给她设计了一件银丝大褂,金皮鞋,并做了一个霓虹

的纺车,开关按在手柄上,只要用手一转摇柄,霓虹灯纺车五光十色地旋转。此剧内容并不黄色,

但也属荒诞无稽之类, 与《 猪八戒盗魂铃 》等同出一辙, 只是生、旦不同罢了。但因有了这些噱

头,相当招徕观众,芷苓就此响名。她被上海皇后大戏院所约,连演几年上座不衰。可贵的是,解

后,芷苓将模仿四大名旦的特长纳入正轨,正式演唱四大名旦的独有剧目,如:程派的《锁麟囊》、

荀派的《红楼二尤》、梅派的《霸王别姬》、尚派的《白蛇传》。特别是四十几年后的今天,我重

看了她在北京演出的《坐楼杀惜》、《宇宙锋》、《樊江关》、《探母》等戏,使我大为敬佩的

是,芷苓同志已将四大名旦的特点研究深透,正确地、综合地揉合在自己的艺术表演之中,再加创

新,使剧中人焕发了新的光彩。她所演的剧目称得起“老戏新演”。既有独到之处,又符合人物情

感,具有八十年代的气息。这是芷苓同志几十年来珍惜艺术,热爱艺术,孜孜不倦地奋发图强,追

寻时代的步伐,才获得的成果。

 

    五十一、赞高老 观众情深

    《连环套》《四郎探母》两出大戏连续演出,时间已经超乎寻常了,但是高庆奎先生同来的消

息轰动着上海,在观众们的强烈要求下,高老先生加演“跳加官”。

  高老先生表演的“跳加官”,醉步上场,手中不拿条幅,每逢该引观众看条幅的时候,他都改

成摘下加官假脸,露出未经化装的本来面目,挥舞着假脸向观众致意。

  “侬嗓子哪能啦?”

  “侬好啦哇?”

  “阿拉等着看侬的戏来!”

  如雷的掌声已不能充分表达出观众对他的期望和关心,竟然争先恐后地放开声音向在台上表演

的高老先生直接喊话啦!是啊,高先生何尝不想放开喉咙为大家登台演唱啊,哪怕是能大声地向观

众说几句感谢的话也好哇。可是,他的嗓子哑得太苦了,一点也发不出声音。他只好眼噙热泪,高

高举起双手向观众拱手作揖,以作答谢。

  观众的一片深情,不要说使高老先生心情激荡,我们所有在场的旁观者,也无不为之激情难抑,

感叹不已呀!为什么演员情况如此,观众还这样欢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老先生多才多艺,

艺术上大胆创新。他虽学宗刘鸿声老前辈,又不拘一格地结合自己高亢、嘹亮的嗓音条件,创出以

悲调夺人心声的“高派”唱腔。而且,他又吸取了贾洪林等前辈精致、细微的做派表演,并兼有良

好的武工基础,武生戏的黄天霸、武松等角色均不在话下,也能演唱工极重的老旦戏——《掘地见

母》中郑庄公之母武姜,还能唱《遇后》、《探阴山》( 带“闹五殿” )的包拯等铜锤花脸的角

色,戏路宽阔之极,因而创出了众多的、具有极高造诣的新剧目。《浔阳楼》、《哭秦庭》、《史

可法》、《煤山恨》、《赠绨袍》等都是他的首创代表作,成为二、三十年代一位深受观众爱戴的

艺术家。过去一些有保守思想的人曾称他为“高杂拌”。我看,这正是他造诣高、戏路广的见证。

不幸,高老先生正值精力旺盛,艺术纯熟之际(年岁只四十余),患嗓病久治不愈。观众们旧曲犹

在耳,新声久不闻,渴望之情自然在与老先生会面时倾泻无遗。

  至于我,对这位老艺术家的舞台艺术,更是既钦佩又熟悉。当年在富社学艺时,高老先生正与

郝老师合作。他们每逢星期六、日在华乐园上演日场,富社接演晚场。学生大队到剧场早,使我有

幸看了他们二位很多合作佳剧。前边所提《除三害》、《青梅煮酒论英雄》、《击鼓骂曹》,都是

这时期所看。此外,还有象全本《捉放曹》带《温酒斩华雄》、全本《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

及他们首创的剧目等等,数不胜数。那时,二位老先生的舞台艺术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对我的教益

也就更深,不仅学到很多郝老师的表演艺术,也受到高老先生艺术熏陶。高老先生那传神感人的表

演使我很受启迪。就以当年诸位名须生最常演的《空城计》来讲,高老先生的许多表演都是他独有

的。”如诸葛亮冒险设下“空城计”后唱:“虽设下空城计我心神不稳,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

一般演法大都是几句普通散板,唱过下场。高老先生并非设计了别的唱腔动作,但他唱此两句散板

的神情,每每对我有所触动。他唱过“我心神不稳”走到下场门,回身面向观众,眼睛慢慢向空中

遥望,眼神中充满了祈求和哀告,然后才唱“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唱腔结束,起“抽头”锣

鼓,该下场了,他并没急于转身下场,戏,还在继续表演,目光依然凝视空中,仿佛在苦苦哀告先

帝,祈求神灵保佑“空城计”成功,接着,才慢慢后退几步,再缓缓转身,而头部仍然面向观众,

眼睛还在祈求先帝。

  这段表演,我看过之后,有所触动。许多年后,我终于悟出来,这就是感情贯穿到底的表演手法,

渐渐地也用到自己的表演中来了。这不过是从高老先生的舞台艺术中所学得的一点点体会罢了,实

际上,有形的受益好谈,那潜移默化的无形影响,是难以历数的。

  眼下,面对这动人的场面,我和观众们一样深为高老先生的艺术生命的过早结束而痛惜。不宁

唯是,我联想到高老先生另一场动人而又令人遗憾的演出。

  那是一九三六年,高老先生赴上海演出,中途突然哑嗓,回平将养。经过德国医院一些名医医

治,嗓音有所恢复。迫于生计(要知道,演员不上台,就没了饭碗),定于端午节前夕,演出二场。

第一天是老先生的拿手杰作全本《浔阳楼》,第二天是《煤山恨》。当时,郝老师和杨小楼先生合

作,班中架子花脸是李春恒先生,他在《浔阳楼》剧中扮演李逵。我那时尚在重庆社,赴武汉等地

演出刚刚回京,被约饰演刘唐。

  高庆奎先生已辍演了一段时间,再次登台,观众颇有久别重逢之感,购票极其踊跃。结果竟事

出意外。高老先生饰演的宋江,首次出场刚在幕内念出一句:“列位,少陪了!”我的心就咯噔地

沉下来,险些“哎唷”一声喊出口。怎么高老先生的嗓音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高亢、嘹亮,变得干涩、

沙哑啦?后台的人们也都惊讶地竖耳静听。“嗓子还没溜开,一会儿就会好了,”这一愿望,霎那

间从每个人的心头掠过,我也在这样地祝愿着。大家都为老先生暗暗捏一把汗呢!

  老先生上场了。“大老爷打罢了退堂鼓”等几句四平调,几乎堕入无声地演唱,到我刘唐上场,

和宋江酒楼会面,老先生完全失音了。全凭眼睛、手式、动作与我对话,我望着老先生那认真、严

肃的神情,看见他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的黄豆粒一般的汗珠,痛惜、焦虑的心情更添了几分。我能

理解,此刻,老先生为他自己的嗓子失音该多么焦虑;但他很沉着,他不惜余力地凭借动作、神情

将戏演下去。而我只能竭尽全力地放开喉咙,让观众听清我的唱念,以协助他们理解宋江的无声表

演。

  观众的情绪、态度更是令我感动。面对舞台上的半哑剧表演,他们竟能长时间地屏气而看。该

静场时,场内静无声息,逢老先生表演到精彩之处,仍报以热烈掌声。是出于对高老先生艺术的热

爱?是对他嗓哑无音的同情、惋惜?是被高老先生一丝不苟的认真表演所感染?还是相信高老先生

的嗓音过一会儿会好起来呢?都有吧,都有!我认为。

  客观事实冷酷无情,不遂人愿,高老先生的嗓音一点都没好转。戏演至宋江吃屎装疯已近结束,

部分观众才惋惜、感叹地提前退出剧场。绝大多数的观众都坚持到散场。

  第二天,《煤山恨》只得回戏。但是,有很多观众不肯退票,他们还没灰心,依旧渴望着,等

待着,等高老先生嗓子一旦恢复。再来换票看他的演出,而且认为这个日子的到来,是不会太久的。

所以,直拖了几个月的时间,票,才退完。

  写到这里,感动、遗憾、同情、惋惜的情绪,萦绕在我的心头。对一个演员来讲,嗓哑失音,

脱离舞台,是最痛苦不过的,而观众给予的同情、鼓励、关心,则又是演员痛苦中的最大的安慰!

  几十年过去了,高老先生和高派艺术并未被人们遗忘。

  八三年春季,我照例去内联升鞋店做鞋,因为我的脚短而肥,穿普通号鞋,不是瘦,就是大,

只好订做。这次给我量脚样的是一位老师傅。他穿着一件洁白的的确良上衣,腰系一条蓝布围裙,身

体壮实。但从那花白的头发和戴着的老花镜来判断,可能近六十岁了。他的动作非常熟练、敏捷。

很快,脚样量好,商定了样式。

  “谢谢!”我向他致谢,准备起身告辞。他摘下花镜,将手中的铅笔别在耳后,习惯地撩起围

裙擦擦手,笑眯眯地对我说:“袁老,我是您多少年的老观众,您太客气啦!”

  “噢!我们是老相识喽! 您贵姓?”

  “这是我们的陈技师。”旁边一位青年同志插言介绍。

  “陈技师,您好!您好!”我们再次握了握手。

  “我叫陈绍棠。”他谦逊地自我介绍后,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看戏的情景。

  “解放前,我在内联升学徒的时候,就是个京戏迷。前门、大栅栏一带戏园子多,得空,我就

去华乐、庆乐、广和楼看蹭戏。尤其是放年假,从正月初一到初六开市的这几天里更是看个没够。

象广和楼,旦角李世芳、毛世来,老生迟世恭、沙世鑫,花脸是您和裘盛戎,武的有骆连祥、叶盛

章,嘿,真齐整,可看了不少好戏。庆乐园是昆班,李桂云、秦凤云在那里唱文明戏(现代戏),

什么《一元钱》、《孽海波澜》,我都看过。”

  “您可是我们名副其实的老观众啦!”

  “嘿,这几个戏园子离着我们近,借口上厕所都能溜进去蹭两眼。晚上关了店门,有时蹭进去

能看不少;有时进去就听吹喇叭啦!”

  过去散戏前,都用喇叭吹奏尾声。

  “还有一场戏,我记得特别清楚。端阳节五月初四,华乐园高庆奎老先生演的《浔阳楼》。我

买不起池座,买了一张廊子的票(边上的次票)。老先生多好的嗓子呀,这天一点音都没有……”

  “对、对、对!有这么一次,我……”我的话没说完,他就抢过去接着说:“您的刘唐。”

  “对。”

  “马富禄演张文远,李慧琴演阎惜姣,还有范……”他没说出来,我给他补充。

  “范宝亭先生演张顺,慈瑞泉演黄文炳。”

  “对极了!可惜!真可惜!高先生出不来音,我坐在底下真替他着急。开始,大伙儿都以为他

烟瘾(鸦片)大,嗓子糊住,溜开,就好了。谁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就是这样,我也没少使劲给

他鼓掌,‘杀惜’、‘装疯’演得多好哇:我看得又过瘾,又着急!唉,可惜!”他深深地叹了口

气,“从此,我再没看过这位老先生的戏。”

  “高老先生嗓音一直没恢复,后来只好到北平中华戏校教学,没几年就潦倒故去了。”

  “可惜,可惜!”这位技师满面遗憾,好象他所谈的,不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而是刚刚

看过这场演出,从剧场内走出来似的。

  我也不胜感慨地离开了内联升。

  今年,我六十七岁了。明年,我的舞台生活已达六十年之久。闭目静思六十年来所走过的坎坷

道路,所受的挫折,数不胜数;意外的风险,防不胜防。哪方面稍不检点,都会影响艺术生命,甚

至断送艺术生命。要想保持艺术青春经久不衰、永放光彩,那么,“洁身自爱”,勤奋谨慎,应是

一个演员永久的座右铭。

 

    五十二、颂郝师 一代名净

    在上海,我又与新艳秋合演了一期。此时,拜师资金终于筹齐,我即从上海急返北平,准备拜

师之事。

  写到这里,我不禁要将恩师的生平经历和艺术造诣,作一较系统的介绍,作为我对恩师的缅怀

和纪念,也使大家理解,为什么我如此崇拜、敬慕我的恩师——郝寿臣老师。

  郝老师与我一样,有着贫苦的家世。

  郝老师祖居山西洪洞县。因村里闹瘟疫,祖上逃难来到京东香河县五百户村落户。连年灾荒迫

使郝老师的父亲进京学了木工,全家迁居崇文门东皇城根。

  一八八六年阴历四月初七,郝老师降生了。父亲、母亲、哥哥和郝老师一家四口,单靠父亲出

外做木工活,维持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将将七岁的郝老师,只上了一年私塾,就被迫下街串

巷叫卖五香煮豌豆,挣些小钱帮家中糊口度日。

  一次,暴雨刚过,天将放晴,郝老师就又托着小铜盘上街叫卖。

  “甘蔗香的豌豆哇!”

  一声声银铃般清脆、高亮的童音,惊动了唱影戏、专应堂会的王德正。他正坐在家中,为自己

八岁的女儿王菊子学习京剧老生缺少个花脸配角而发愁呢。他来到门口,打量着这个站在泥泞土路

上卖豌豆的小孩,见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赤着背,只穿了一条带补丁的短裤,光着的双脚上沾满了

雨后的泥水。

  “甘蔗香的豌豆哇!”又是一声悦耳的叫卖声,多好的一付铜锤嗓子呀!王德正动心了。

  这小孩子喊过之后,机警、敏捷地向四处搜寻,看看有没有顾客。有!那不是有个大人正站在

门口盯看着吗?他趟过一汪泥水来到王德正跟前。

  “您买点豌豆尝尝吧,可香呢!”

  王德正见这个穿得破旧的穷孩子,长方脸、宽脑门、五官端正,尤其是那一对流露着恳求目光

的眼睛中透着一股聪明和自信。王德正借买豌豆为名,与小孩闲谈起来,他将小孩子家住哪里、几

口人及家庭境况都盘问得仔仔细细。可喜,小孩子口齿清楚,对答如流。王德正认准了这孩子具备

唱花脸的素质,第二天,找到郝老师家中商谈学艺之事。年幼、单纯的郝老师很愿意随他去学艺,

虽然从没看过戏,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觉得,唱戏总比串街卖豌豆强。父母也被生活所迫,明知学

戏有着千般苦,还是咬牙同意,和王德正立下七年学艺的典身字据。从此,郝老师失去了人身自由,

被王德正带回家去,开始了艰苦的学艺生活。

  郝老师典身学艺,比我坐科的条件更艰苦。不仅是生活上缺吃少穿,最主要的是没有名师指点。

年幼的郝老师深深懂得,唱戏就是自己将来的饭碗。他聪明,用心,开蒙戏《锁五龙》,只用了不

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紧接着又学《二进宫》、《捉放曹》。半年后,以“小魁禄”的艺名登

台演出《锁五龙》,为王德正效力。难能可贵的是,他那么年幼就能以自己刻苦自学的精神和超人

的聪敏,弥补师资不足的缺欠。一次偶然的机会,教习花脸的吕福善先生带郝老师去广德楼(戏院)

看朋友,看了金秀山先生演出的《探阴山》。郝老师久闻金先生的大名,现听到金先生在幕内的一

句导板:“扶大宋保华夷赤心肝胆,”立即被他的艺术迷住了。其优美醇厚的唱腔,与自己所学的

无法相比。他屏气、凝神仔细听,认真记,居然将老先生的唱腔大部分都用脑子录记下来,回家后,

学唱给王德正听。王德正非常高兴,当即叫郝老师以后就照此而唱。于是,郝老师得机会就去听戏,

刻苦地向前辈名家学习。

  郝老师走过的人生道路比我更曲折、更坎坷。

  七年典身契约期满,十四岁的郝老师倒仓哑嗓,不能再登台演戏,被迫返家,再度帮助父亲做

木匠活、时值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西太后避难而逃,城中市民惶恐不安,哪还有人修盖房子?木工

活无处去做,只好修理一些旧桌椅,在东华门大街东兴楼饭庄门前(即现在北京儿童剧院对面、馄

饨侯隔壁)摆摊出售,聊以谋生。

  意外的灾难降临了!这天,郝老师照旧在那里看摊,忽然从西边来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外国

官,后面紧跟一队兵士。只见这军官张牙舞爪、抡开右手中那杯挑旗长枪,边走边回了个大圆圈。

左手一挥,兵士们蜂拥而上,将其画在圈内的人——不管是行人,还是摊贩,也不管是男,是女,

还是老幼;约五、六十人之多,一齐被掠进医院,充当了民伕。

  十四岁的郝老师在医院里,终日伺候德、俄两国伤兵。端屎,倒尿,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两

个月后,才被释放回家。

  一次,郝老师又在地摊前,面对卖不出去的桌椅,为日益艰难的生活发愁长叹,无意中看见一

名俄国军官带着一个中国苦力,推门进了隔壁皮货商店。小孩子好奇心重,便托嘱另一个摊贩小兄

弟帮忙照看,转身也进了皮货店。俄国军官左挑右选,选中了一件皮大衣。这件皮大衣该卖多少钱

呢?难办了。语言的隔阻,使皮货店经理与俄国军官反复打手式阿是,你问东,他答西,谁也不明

白对方的意思,眼看这笔好生意难成交易,店经理急得冒汗,上哪里去找位翻译呢?在一旁看热闹

的郝老师听得清,看得明,再也忍不住了,他走上前,和俄国军官用俄语对起话来。经理和伙计全

都惊呆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每天在店门口摆小摊的穷孩子居然会说俄语。郝老师转

身对店主说:“他想买你们这件皮大衣,给你五十两银子,你卖不卖?”经理恍然大悟。

  “卖!卖!”经理喜笑颜开,大声肯定地回答。

  俄国军官付了钱,拿着皮大衣走了。店经理为了让他的皮货能向外国人打开销路,得赚大钱,

竟然重赏了郝老师。郝老师满怀喜悦地早早收摊回了家。全家人世代贫穷,哪儿见过这么多钱呀!

郝老师的父亲再不让郝老师摆地摊,专候在皮货店门口,只要有德、俄两国人来买货,郝老师就当

起小翻译。买卖做成,便得一些钱。

  郝老师是怎么学会这二种外语的呢?自然是在德国医院充当两月民伕,伺候德俄伤兵时学会的。

因他年纪小,伤兵们经常派他出去帮助买烟,及一些生活必需品。郝老师天资聪明,好学,很快学

会了一些日常生活用语,并清楚了中外货币关系,他就是这样在苦难的生活中谋得一条生路。

  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不久,郝老师被招工到德国营盘里当“boy”(即服务员),实际上养

马、翻译都干。有心劲的郝老师没有将这段光阴白白虚度。他热爱、渴望学习文化,在学会流利的

口语的基础上,自学中文和德文。酒瓶上的商标,各种广告,全变成了他的课本。

  德国将官瓦德西手下的一个副帅,很喜欢郝老师这种好学精神,欲将他带回德国。然而他并不

了解郝老师的内心。为了谋生,去德国营盘伺候外国兵,在郝老师是不得已的,他怎舍得远离家乡

呢?何况,郝老师无限热爱京剧艺术,“身在曹营心在汉”,终日竭力存钱去看戏。广和楼、庆乐、

三庆园,哪儿都去;刘鸿声、金秀山等老先生的演出全看;他博闻强记,为重返舞台作好充分准备。

此刻的郝老师非但故土难离,而且是执意要求回家。德国人给他五元钱辞退费,郝老师似鸟归巢,

心情急切地直奔妙峰山。这天是四月初八,妙峰山庙会,郝老师去求娘娘保佑嗓子早日恢复。

  他虔诚地在娘娘塑像前点上香火,跪下磕头,求告祈祷。响头着地,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郝

老师赶紧用手一摸,原来,一个尚在燃烧着的香头粘在了印堂上。香头虽拂掉,香火烫的疤,永久

地留在了印堂上面。

  郝老师这样的经历,在梨园行内是少见的。透过他这段苦难的经历,我们看到了清朝末期我们

祖国、人民遭受的灾难,看到了老一辈艺术家的辛酸。

  直到十九岁,郝老师的嗓音才开始恢复。由于难在北京立足,只好到外埠谋生,开始了比我更

艰难的创业道路。

  他先到天津演出,被安排在妓院打手居住的地方,待遇低下难忍,无奈转奔烟台。时间不长,

又因受帮派排挤,被迫乘海轮北上至大连、营口等地,几年中曾三度往返东北。

  李桂春先生说他曾与郝老师在哈尔滨松花江两岸喊嗓,就是这个时期。二位老先生青年时代刻

苦练功,冬季,喊嗓后,经常互乘冰船在江心会面,各抒己见,互勉勤学。

  最后一次去东北,是由路三宝、马德成二位先生介绍去高丽(朝鲜)仁川演出。天寒偏又遭霜

打,郝老师本就挣扎于艰难竭蹶的生活之中,偏偏演出的剧场又失火成灾。所带行囊焚烧一光。可

怜郝老师身无分文,流落举目无亲的异国之境,求救无门。饥饿、绝望的阴云笼罩在他心头。无意

间,他低头看见身上穿的坎肩扣,眼前顿觉一亮。生路,奇迹般地出现在面前。坎肩扣,是白俄年

间的“刺头猫钱”,虽已作废,但属银质。于是,郝老师卖掉钮扣、买来饭碗,以价钱最低廉的白

薯、咸菜、蒜片充饥,度过了难关。

  境遇如此恶劣,可郝老师时刻不忘学、看、练。充分利用机会,向唐水常、朱自久、阎保衡等

东北的诸位花脸前辈学习。唐水常先生所说“花旦要‘媚’、花脸要‘美’”这一格言,就被郝老

师应用到自己的艺术实践之中。

  宣统元年,郝老师返回北平,经路三宝介绍到丹桂舞台,马德成先生介绍到三庆园、李春福介

绍到三乐科班等几处赶包演出。他仍属基层演员,受尽剥削、欺诈。有一次,陪着一位外江女武生

演《连环套》的窦尔墩、《落马湖》的李佩等重头戏,戏份也只有十二吊钱。

  身居下位的郝老师,看了无数的眉高眼低,听了无数的冷嘲热讽,受了无数窝囊气,但坚强的

性格使他没有气馁。他勒紧肚皮,咬紧牙关,苦水,一口口地默默咽到腹内,都化作自己刻苦学艺

的动力。他不顾夏阳酷暑,不顾雪虐风饕,坚持五更起床,去天坛东门外四块玉坛根喊嗓。在一个

严冬的日子里,郝老师又冒着满天飞絮,外出喊嗓。天气寒冷,他只好将双手揣在袖内取暖。坛根

前,有个三步就可以迈上去的小坡,完全被冰雪覆盖。郝老师只迈了两步,就滑跌下来。双手未及

从袖中抽出,致使嘴碰到坡边,满口是血,门牙也磕下半个。回家后,他到打磨厂西口郭子良镶牙

馆,拔掉残留的半个牙齿。虽是疼痛难忍,但环境所迫,还得照常去华乐团演出。

  为练嗓子,失去门牙,不过是郝老师勤学苦练的一个小例证罢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显露才华的关键时刻终于来到了。

  谭鑫培老先生演《问樵闹府》,饰演葛登云的郎德山先生因故临时请假,管事们一时找不到合

适人选,很为着急。大管事却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郝寿臣又在台下看戏呢,把他找上来问

问,我看准行!”往常,郝老师演完戏,准会夹着“靴包”去到前台看戏,多次被大管事发现。他

认定郝老师是有心之人,准能替演葛登云这个角色。果然,郝老师一口应承。演出后,谭老板回后

台就打听:“今儿个演葛登云的是谁呀?”

  “郝寿臣。”大管事回答他。

  “嘿!比德山强啊!扮戏干净。念词时脸上有戏。揪胡子、打脑袋的节骨眼,托得挺严。”这

是指范仲禹觅妻、子不见,神经失常;又闻其妻被葛登云掠走,便径直寻进府内,找葛算帐,用手

往下掠葛的胡须,脱鞋往葛头上打等几处表演。

  就此,郝老师在谭鑫培老前辈的心目中留下了好印象。事隔不久,谭先生演《捉放曹》,原定

是金秀山老先生饰曹操,因病未到,谭老先生即亲自点名请郝老师替演。

  这期间,郝老师开始经常为刘鸿声老先生配演《失、空、斩》的马谡。他能随着刘老先生高亢

的“一字调”,唱得脆亮、响堂,深得刘老先生的喜爱。继之,杨小楼先生在东安市场内丹桂戏院

演出《连环套》,请郝老师代替患病的李连仲先生饰窦尔墩,也是一炮打响,遂成这二位一出固定

的对戏。

  这些场重要演出,使郝老师声誉大振,平步直升。

  机遇,就是这样悄悄地、出其不意地降临到郝老师身上。郝老师凭着素日所下的十分功夫,沉

着地紧紧地将机遇抓住,施展才华。

  这时,一位名叫董桂生的女武生,约请郝老师协助演出“三斩”、“一碰”(即《斩子》、《斩

黄袍》、《斩马谡》、《托兆、碰碑》),郝老师一向以铜锤为主,尽管也曾演过《霸王庄》的黄

龙基、《双盗印》的蔡天化、《代东吴》的潘璋、《翠屏山》的杨雄等架子花脸应工角色,但未演

过焦赞和杨六郎。郝老师便向谭春仲先生(原小荣椿社的)学习了架子花脸一些应有剧目。从此,

郝老师开始了由以铜锤花脸为主,过渡到铜锤、架子兼功,直至以架子花脸为主的新转折。

  同时,谭春仲先生送给郝老师《打龙棚》、《审七长亭》等架子花脸为主的剧本。谭曾在《审

七长亭》中扮演陈唐,便向郝老师讲解了前辈的表演特长、艺术见解。经郝老师反复推敲、琢磨,

终于改排出二本《赛太岁》(头本《审七、闹盗》、二本《起解、长亭》)。这出戏后来成为郝老

师全盛时代的代表剧目之一。

  为了感谢谭先生的真诚相教,他每月都送给谭老一些生活补助,直至谭老去世后,也未终止。

这位谭春仲先生就是张盛利师兄的岳父,盛利哥经常向我提及此事。后郝老师也常以“受人家点水

恩,当报涌泉”的台词,表达对谭老的感激之情。

  高庆奎先生请三麻子——王鸿寿老前辈到北京合作时,郝老师已升为中层演员,曾与侯老(喜

瑞)同班。二位一起合演过《闹江州》,郝老师饰李鬼(假李逵),侯老饰真李逵。排演《七擒孟

获》一剧,郝老师饰魏延,侯老饰孟获。这正是我六、七岁听蹭戏时代。记得,海王村公园(即厂

甸)对面土地庙内照相馆橱窗摆了许多戏装相,其中就有侯老饰孟获的相片,侯老带着脑门、下颔

假脸,手使鬼头锯齿刀,身披短斗篷,样子十分凶猛。郝老师饰演魏延的形象我也记忆犹新,特别

是魏延擒孟获后,那从鼻音“哼”韵开始的得意的敞怀大笑,至今尚在耳边萦绕。以后郝、侯形成

各自的流派,在我的记忆中,再没有同班合作过。

  不久,郝老师加入了朱琴心先生的和胜社。郝老师已成为挂第五牌的中上层演员,除演了《取

阳》、《闹江州》等架子花脸为主的剧目外,又与朱琴心先生合演《战宛城》、《陈圆圆》等戏,

与马连良、王凤卿二位合演《群英会、借东凤、华容道》。特别是与马连良先生一起排演了《广泰

庄》、《渭水河》、《鸿门宴》、《取荥阳》、《骂王朗》、《斩郑文》等深受观众欢迎的生净对

戏,为以后的生净并牌打下了良好基础。

  与此同时,郝老师也加入梅兰芳先生的承华社,两边赶包演出。早在梅先生初露头角时,郝老

师就曾与他一起搭同心社,在张宝昆(小生)主演的《白门楼》中,梅先生配演貂蝉,郝老师配演

曹操。曹操召见貂蝉的一段表演,大受观众称赞。结果,这出小生戏,倒给旦角、花脸唱了。有这

样的基础,梅先生挑班后,便以每场戏三十元的优厚待遇聘请郝老师,一起演出了《法门寺》、《回

荆州》、《长坂坡》及时装戏《孽海波澜》等剧。

  马连良先生离开朱琴心班社后,自己组班成立扶风社。郝老师考虑到花脸与旦角的合作剧目有

限,而实践已证明生净对戏具有广阔的发展前途,为了艺术的发展,毅然舍弃承华社的优厚待遇,

到扶风社与马连良先生并牌合作。二位在艺术上如鱼得水,各展其才,很快排出众多的优质的生净

对戏:《青梅煮酒论英雄》、《除三害》、《夜审潘洪》、《捉放曹》、《十道本》、《要离刺庆

忌》等等。郝老师的艺术进入鼎盛时期。

  听德元师兄(郝老师之子)介绍,当时舞台上已放异彩的梅兰芳先生排演《西施》,曾以每场

八十元的酬劳特约郝老师饰演吴王夫差。

  郝老师的艺术已达鼎盛时期。这时扶风社约请了正在教我戏的吴彦衡先生。我也得以看到他们

的演出。虽因年幼,尚不太懂,可是,无意中的熏陶也对我起了作用。郝老师表演的与众不同的曹

操、浪子回头的周处、歪脸丑陋的李七、奸阴受罚的王朗等各类人物,生动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一颗钦羡郝派艺术的良种,伴随着观众欢迎郝老师的沸腾场面,播撒在我——一个将要迈进艺术大

门的少年的心灵之中。

  之后,郝老师加入庆胜社,与高庆奎先生合作。高先生唱、做、念俱是上乘,又善于创新。二

位默契相配,因此,众口称赞的生净合演剧目层出不穷。《马陵道》、《鼎盛春秋》、《史可法》、

《煤山恨》、《八义图》、《赠绨袍》等都是此时佳作。又因班社内演员极为齐整,遂将当年马、

郝合演的单折戏,丰富为完整的大型剧目。如:《青梅煮酒论英雄》发展为从“许田射鹿”、“血

带诏”起至“斩车胄”止;原《除三害》只“路遇”一折,现增加“砸窑”、“告状”等场次,发

展为全本的《应天球》,全本《捉放曹》连演《温酒斩华雄》……

  郝老师还根据时代的发展要求,排演了《郑子明打龙棚》、《鲁智深大闹桃花村》、《张飞醉

打曹豹》、《黄一刀》、《荆轲传》、《飞虎梦》(《牛皋招亲》等以架子花脸为主的新剧目,改

善了架子花脸剧目贫乏的现象。

  郝老师与杨小楼先生的合作是贯彻始终的。最后几年,二位又排出了《灞桥挑袍》、《康郎

山》三四本、《连环套》、《野猪林》、《坛山谷》、《陵母伏剑》、《甘宁百骑劫魏营》等剧。

也曾与程砚秋先生合演《红拂传》。

  几十年的舞台实践,郝老师成功地塑造了具有丞相、统帅风度,又奸诈多疑的奸雄曹操,敞胸

露肚、好打抱不平的花和尚鲁智深,喜洋洋洞房吟诗的福将牛皋,害人反害自己的须贾大夫,粗中

有细、莽中有美的上将张飞,口讲山西方言、有着浓厚劳动人民气息的卖油郎郑子明,骑马飞驰的

清王爷多铎等等诸多发于内、形于外的鲜明的舞台形象。它们象一朵朵娇艳的奇葩,盛开于舞台之

上,芳香沁醉了万千观众之心。

  其中,犹以饰演曹操的剧目为最多。郝老师在多达近二十出剧目中,饰演了不同时期、不同境

遇的曹操。他精读《三国演义》,将曹操的脸谱谱式、服装、台词,及唱、念、做的表演形式都给

予大胆创新,取得了卓越的效果,被赞誉为“活孟德”。成为继“活曹操”——架子花脸老前辈黄

润甫之后又一代充满新意的“曹操”

  京剧中曹操的舞台形象,是以小说《三国演义》为根据脱化而来的。他是一个图谋汉室、多疑

善诈的奸雄。郝老师认为曹尚有胸怀大志、善识人材、爱才至甚的一面。遂在采用表示奸鸷的水白

脸的基础上,略略放高前额,用干烟子打画有绒感的单眉,代替传统的墨勾粗剑眉;下垂三角眼改

画平形细眼,又根据自己面部肌肉纹理的特点适当增加智慧纹。令人感到曹操面带文气,貌虽奸阴,

又不过分凶恶。

  曹操的服饰也做了相应的革新。原上翘的相纱翅,改为平翅,减少了“奸味”。原紫色绒绣的

蟒,改为色彩鲜艳的平金线绣大红蟒,再配上垂在胸前那口用头发所制,舒顺平展的黑满,丞相的

磅礴气魄油然而增。

  曹操不得志时所穿的青素褶子、红风帽不便改动,郝老师便在色彩上动脑筋。演《捉放曹》

时,就改为宝蓝褶子、紫风帽、紫箭衣。特别是内衬“小棕帽”的尝试,使风帽在头上被支撑而立,

人物显得挺拔、高大;再配以落落大方的上场台步,令人对青年时期的曹操亦有不凡之感。

  郝老师幼学铜锤,深敬金秀山先生的艺术。他刻苦琢磨金派唱腔,具备了雄厚的唱功基础。自

改演架子花脸以来,认识到,架子花脸用念白时所用的“横”音、“炸”音,是造成其唱腔板式单

调、音低、腔平的主要原因,因而大胆地创用“横”音念、“顺”音唱的表演方法。“顺”音唱即

是使用鼻腔共鸣音、亮音及他特有的一种脑后“憋”音来演唱铜锤式的高亢、激情的唱腔。这一创

举,弥补了架子花脸唱腔苍劲有余、激情不够、力度不强的弱点,更好地衬托、体现了人物情感。

  郝老师上演的所有剧目,无论是新编的、改编的、传统的,凡他所饰演角色的唱腔均重新设计,

改唱铜锤唱腔。就连《法门寺》中太监刘瑾仅有的四句唱,也都做了改动,更深刻地表现了这个一

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专权宦官专横跋扈、目中无人的神态。

  为曹操改动的唱腔和增多的唱段,更不胜枚举了。

  如《华容道》一折。赤壁之战,曹操八十三万人马遭孙刘联盟火攻之计,被烧得只剩十八骑残兵

败将落荒而逃。这时他有一段总结自己兵败经过的西皮导板、原板、转流水板。经郝老师改动后,

不仅提高了此段唱腔的音调、韵味,而且适当地揉进带有哭音的演唱,与其啼笑皆非的神态紧密配

合,真可谓声情并茂,将曹操大败后,悔、恨、悲、怨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理揭示得淋漓尽致。

  我们通常说:“花旦怕笑,花脸怕哭。”郝老师不但为《专诸别母》的专诸、《斩马谡》的马

谡等人物创出了感人落泪的悲腔,而且在《捉放曹》一剧中丰富了曹操的悲腔。当曹操听吕伯奢

讲,自己刺杀董卓未成,连累父亲异乡避难,不知去向而放声痛哭时,原只是“听说爹爹逃外乡,

不由孟德两泪汪”两句普通腔的散板。郝老师改成“听罢言来泪汪汪,年迈爹爹逃外乡。哭声爹爹

难得见,严亲哪!(哭)只恐爹爹遭祸殃”四句。其中,“哭声爹爹难得见,严亲哪!”的两句“哭

头”腔,感情深沉,别致,不仅较好地表达了曹操思父的心情,也为陈宫接唱赞曹为至孝孝子的唱

段作了有力的铺垫。

  做、念,更是架子花脸的擅长之功。郝老师私淑黄润甫先生的表演神髓,结合自己本身条件,

创出独具风格的念白和连贯、细腻的表演,深刻地揭示了所表演人物的内在情感。

  在其表演鲁智深、李逵等人物时均揉进不同程度的“浊音”,加重句尾的夯音,以体现这些草

莽人物的粗犷、莽撞。而表演曹操的念白,却又声音清晰,富有一种文气,不失为一位有文材胆略

的丞相。最突出的如《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与刘备谈论谁是第一英雄,说龙的大段念白,念得

琅琅上口,温文尔雅。语句中轻重缓急分明、抑扬顿挫,既有音乐感,又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自然地表现出了曹操那博闻强识、才华横溢的一面。然而,这也并不妨碍表现曹操的骄横狂妄、善

疑多诈的性格。

  还以《青梅煮酒论英雄》为例:曹操将刘备请来吃酒。二人相见,曹操劈头就变颜变色大声质

问:“使君!你做的大好事!”其态度冷若冰霜,语气寒似利剑,与后来说龙时的斯文之态判若两

人,但这仍在规定情境之中,迎面“诈”问是合乎情理的。请想,曹操请刘备来吃酒、谈论英雄的

用意,就是对刘种菜隐居疑心甚大,想借机试探。因此,佯装一诈也好,谈龙、评论英雄也好,都

是试探刘之内心所变换的手法罢了。

  再如《许田射鹿》,曹操为了观察百官动静,强迫献帝应允召集百官去许田射鹿后,虎视眈眈

地斜眼瞪献帝,鼻中作“哼”,猛一抓袖,端带出门,念:“大权归吾掌,谁敢(哼哼)不遵从!”

其盛气凌人的口气,施展权术上欺天子、下压群臣的狂态,都被郝老师刻画得入木三分。

  《血带诏》中,曹操堵住宫门,向国舅董承逼问献帝召见的内容时,面色阴沉、眼露锋芒。先

是急问“还有什么?”二次追问时,眼睛微眯,压下嗓音,托气又念出“还有”,待念到“什么”

时,即二目圆睁,目光咄咄,变成高声质问,其气势阴森逼人。曹听说献帝赐袍带,疑心更起。仔

细搜查,未发现锦袍玉带破绽、继而翻脸道:“莫非其中有诈?”“诈”字用架子花脸的“炸音”

高声抖出,使董承毛骨悚然,不得不同意将锦袍带转赠曹操。此时,郝老师却又突然发出一阵藏奸

狂笑,缓和了口气,讲:“不过是戏——言——耳!”他一边拖长“戏言耳”三字,一边仔细观察

董承的反应,一边将袍带又送回董承手中,令其回府。戏,并没就此结束,只见郝老师乘董承转身

将袍带递与随从之机,又伸手往袍带上触摸。妙!这些多变而细腻的神情、念白、表演动作,多么

惟妙惟肖地表现了曹操善诈多疑的性格呀!

  爱才,也是曹操的特点之一。对徐庶、阚泽、庞统、黄盖等人,他都以宽阔胸怀待之,甚至到

了受蒙哄的程度。对待关羽,爱之更甚。郝老师对此也给予较细致的体现。

  《温酒斩华雄》一剧,刘、关、张三兄弟皆在公孙瓒帐下,随从来到曹处,初次与曹操相见。

曹定神相视,三人非凡之貌,使他顿生爱慕之心。待刘备回身相谢时,曹操笑容可掬,躬身相让,

竟比对袁绍等大诸侯还要恭敬。之后,关羽请战受袁绍申斥、挖苦,曹直言讲情。在关羽出战华雄

前,他起身、离位,诚挚地为关羽敬热酒。《灞桥挑袍》中,关羽战汝南,得胜回营,郝老师为曹操设计的亲自出迎数里外并为关羽亲手扶鞍的细致动作,也给观众留下了“曹操爱才”的深刻印象。

  同时,郝老师为表演老年曹操,也运用了特殊手段。《阳平关》中曹操老年脸谱黑色下面都压

了一道灰色,使其面目显得苍老。动作相应减缓,“登山”观阵的苍老、迟钝步伐与当年《长坂坡》

上山观阵的步伐迥然各异。

  郝老师还经常对剧本的词句进行符合情理的改动,使曹操的思想脉络清晰、明了。

  《汉津口》一剧,张飞在长坂桥上一喝,曹操被吓得退了兵。郝老师认为不仅如此,曹在火烧

博望坡之后,已知诸葛亮的厉害,张飞虽勇,他并不很怕,怕的是张飞又在执行诸葛亮的“计”。所

以,郝老师在这里给曹加了一段念白:“看桥后烟尘四起,恐那诸葛亮设下埋伏,你们要仔细了。”

然后,才令三军退兵。等张飞过桥后砍断桥梁,曹操恍然大悟:此不是诸葛之计,遂速令三军填平

河水,追杀。

  郝老师就是这样巧妙地运用了高超、精湛的艺术手段,将曹操的善弄权术、善展多诈、欺君罔

上和胸有文才武略、善识才能、爱才至甚这样矛盾的两方面,揉成一个整体。而且,在各个表现曹

操的剧目中,均贯穿着曹操特征,又分别根据年龄、环境、事件、心情的不同,各有侧重地表现曹

操的特殊情感和心理。使京剧中曹孟德的舞台形象有血有肉、活灵活现。观众耳目为之一新。郝老

师真不愧“活孟德”之称。

  通观郝老师的舞台生涯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后期,艺术造诣已发展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

地。他创造性地为架子花脸丰富了铜锤唱,突破了架子花脸只重做、念,不重唱的局限,使架子花

脸的表现能力日益加强,“戏路子”日益宽阔,剧目日益繁茂,为架子花脸开辟了新的发展途径。

郝老师与梅兰芳、杨小楼、马连良、程砚秋、高庆奎诸名旦、名生并牌合作,煊赫于京剧舞台,不

但大大提高了架子花脸的地位,也标志着架子花脸走上了新的发展阶段。

  在此时期,我恰好由小戏迷进入到科班学戏,肖老又因我长得象郝老师而改学花脸,逐渐对艺

术有了鉴赏、分析、理解的能力。偏偏高、郝二位在华乐团演出日场,由富社接演晚场。我幸运地

得以饱览郝老师的高超艺术,深深地被他的艺木魅力所吸引。因此,郝派艺术在我艺术风格形成的

关键时刻,起了决定的作用。回顾我的艺术成长过程,可以说,我是在郝老师为架子花脸开创的良

好局面中,在他铺平了的康庄大道上长驱直入的。郝老师舞台下为人正直,象莲花一样出污泥而不

染。生长在那糜烂、没落的旧社会,他不抽烟、不嗜酒,不近女色,可与肖长华、程砚秋先生并美。

堪称为人之师表。不错,我还没有拜郝老师;然而,这位为架子花脸继往开来做出贡献的一代英豪—

—郝老师,早在我改学花脸的时刻就是我心目中最崇敬的老师了。

 

    五十三、偿夙愿 喜拜良师

    富禄师兄去向郝老师提出我的拜师请求。回想那时,我尽管对此事有着稳操胜券的把握,却还

是急不可耐地盼望着富禄师兄的回音。我在南屋里坐卧不宁,欣赏欣赏前些天刚买来的那盆盛开的

千日红吧,可是,此刻,竟然看不出它有多么娇艳。不过,望着那绽开的鲜红鲜红的花朵,我觉得

它也有一颗火热的心,就象我一样。我打开抽屉,翻找了一会,又觉得没有可找的东西。虽是如此

心神不宁,我的耳朵却时时倾听着院中的声音,眼睛不住地透过玻璃窗观瞧着过道的动静……

  东房上最后一缕夕阳消失了。怎么还不来呀?莫非……决不会……

  “世海!”富禄师兄来了!我赶紧跑出去,把他让进南屋。

  “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

  “我三言两语地跟郝先生这么一提,你猜怎么着?他二话没说,高兴地接受了,愿意!往下该

瞧你的啦,你也得去一趟呀!”

  “最好还是您跟我一起去,该怎么筹备,您好帮着商量!”

  “成!”

  “咱们吃点东西就走!”我恨不得马上去郝老师那里将一应的事情定下来,急急地要去催问晚

饭,被富禄师兄一把拉住。

  “贤弟!你沉沉气,看看表,快六点半了。咱们喂饱肚子,赶到奋章大院,郝先生恐怕都睡着

啦!有话,明天再说吧!”

  可不是,郝老师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晚上九点准睡觉,没有特殊情况不演夜戏,这是梨园界人

所共知的。我心里激动、高兴,竟忽略了。

  于是,我高兴地请富禄师兄去“两义轩”同进晚餐,给他道道辛苦,也听听他介绍去郝老师那

里的细情。

  第二天午后,我们一起来到郝老师家。那间西客厅还是那么整洁、素雅。十年前,我第一次坐

在这里与郝老师谈话时,就曾有过“将来长大了拜郝老师为师多好哇”的美好向往。十年奋斗,我

的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我把世海给您带来啦!你们爷俩,当面锣、对面鼓的好好谈谈吧!”富禄师兄进了房门,没

等坐下,就抢先说道。

  郝老师自三八年起息影舞台以来,身板还是那么硬朗,气度也更加庄重、轩昂。他兴奋地说:

“好哇!昨天听富禄讲,你久有此想,我很高兴。年轻人,应该好学、求上进,所以,痛痛快快地

答应了。你是我收的第三个徒弟,你的那两个师哥,一个是樊效臣(现在昆明,其女儿樊凤来在南

京剧院应工老旦),一个叫王永昌(在庆乐彩头班演出,后来到新疆),你知道吧?”“我听说了。”

  “我老了,已退出舞台,这点艺术,是我费了多半生心血才得来的。我愿意都掏给你们,传下

去。能不能接得过去,就看你们是不是真用心。‘功到自然成’,这也算是老师给你的见面礼吧!”

  短短的几句话,单刀直入,道出了郝老师对我寄予的满腔热忱、满怀希望。

  “我敢打保票,这个徒弟没错,您的郝派艺术大纛旗,非由他举不可!耳听是虚,眼见是实。

这次在青岛、上海演出,别的甭说,就说他演的顾读,一句‘何事’,满堂开花。这个阵势,除了

您,就属他,足可见啦!”富禄师兄说得音高、气粗,我感到有些发窘。

  “如能这样,当然是我之所盼。昨天你走之后,晚上,细想这件事……我们爷俩挺有缘分。那

年,他还在科班,刚十……”

  “十五岁!”我看郝老师犹豫,忙补充。

  “对!过年的时候来过一回。我看他挺懂事,谈得也挺投缘,难怪那时焦六爷夸他。后来他出

科和盛藻演《青梅煮酒论英雄》,德元去看了,回来直夸他象我。还说:‘将来这个徒弟,您收也

得收,不收也得收,太象了。’我想德元若这么说,就非同一般啦!又过几年,桂春请我看他儿子

少春的《骂曹》。可巧,世海的曹操。果然,他在台下抄着学,能学到这份儿上,算是有心的。”

说着说着,他猛一抬头,看见墙壁上挂着的那块镜框了,“你们看!”郝老师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走过去,用手指着让我们看。

  客厅里的这块镜框,里面镶嵌着书法,上面是笔致圆润的四个大字:“名能寿世”。

  “这是一位大学教授书赠我的。‘名能寿世’言下之意是让我的名望红极一世,名传一世。我

挺喜欢,配了镜框挂上。不想,如今这字应到我们爷俩的头上。你看,正好用了我名字中间的‘寿’

字,你名字中间的‘世’字。这是天凑!主啊!”郝老师虔诚地将右手放在胸前,随口念“阿门!”

头略一低行了个基督礼。

  郝老师对当时社会现状不满,看不惯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二十岁时在朝鲜加入基督教,将美

好的希望寄托于“救世主”。

  “世海!咱们跟着!”善开玩笑的富禄师兄又借机与郝老师逗哏了。他,原是随意地站着顺势

收回支出的右腿,双脚并齐,模仿着郝老师行礼时的样子,手放在心口,上身略往前倾,微闭两目,

装模作样地喊了一声“阿门!”我哪里敢和他一起开这样的玩笑哇!郝老师没有生气,笑着说:“老

三(指富禄师哥)哪,你是说着说着就没有个正……”

  “哎!我这是真心地想当您的教友,要不要?”没等郝老师的话说完,他就抢过话碴,蛮认真

地说道。

  “你?不行!又抽又喝又馋,什么教也入不了!”郝老师一边似玩笑又似认真地口答他,一边

又走到沙发前坐下,话锋一转。

  “你又抽,又喝,嗓子却总是那么豁亮,用你们的话说,真是祖师爷赏饭!”“按您的话,怎

么说呢?”富禄师兄一句也不放过。

  “按我们的话说是主赐的!”大家都笑了。

  适才,那种严肃的气氛,一下子就让富禄师兄给冲淡了。

  郝老师转过身子又向我说:“放心,你拜了我,我也不劝你入教,咱们爷俩各信其道。不过,

告诉你,只有主,才能救世。”我点头称是,郝老师见我还站着,又说:“坐下吧,在这儿跟在家

一样。”我又坐回茶几旁的椅子上。“趁着今儿个有时间,您有什么规矩,也跟他说说吧!”富禄

师兄开了新话题。

  “我不讲什么规矩,我最看不惯的是那些从徒弟挣的钱里打扣头的旧规矩。当然有些同行台上

不行啦,收些徒弟,教戏挣些钱,维持生活。在咱们这行虽说是末路饭,可也没办法呀!你尽管放

心,老师不要你钱。‘三节两寿’……”

  “‘三节两寿’, 是我应该孝敬您的。”“ 三节 ”指春节、五月初五端阳节、八月十五中秋

节。“两寿”是师父、师娘的寿日。

  “对!‘三节两寿’是应该的!拜师仪式是不是在您家举行?”

  “不行!不行!”郝老师右手举过头顶,来回摇手,示意不行。这是郝老师表达不同意或不好

时常用的一个手势。

  “在家里可不行,太乱!来那么多人,地方也不够用,还是在外边找个地方吧!”

  “那就找个合适的饭庄子吧。”富禄师兄附和着说。

  “我看……找个羊肉馆,温如(连良)他们都会来的,免得再单预备清真席。”“长安街西来

顺不错,地方又宽敞,酒席要……”

  “鸭果席足矣!这个仪式既要办得体面,免得人家挑眼,也不要太多花钱。世海的钱来之不易,

该花的一定要花,不该花的不能乱花。”老师这样体贴我,我很感动。“您挑个好日子吧!”我问。

  “哪天都是好日子,我不讲什么黄道吉日。事情定了,抓紧办吧!明天,我让德元开个我这边

该撒请帖的名单,估计着人家接着帖子还有几天的时间就成啦,具体的时间,你跟富禄……哎,对

了!你们是师兄弟我不管,以后从我这儿论辈,你得称呼他三叔啦!”富禄师兄听见此话,冲我挤

了挤眼,笑着点了点头。

  “细节的事儿跟你三叔多商量,改日再定。老三,这件事,你得忙里忙外,受累啦!”

  “您说到哪去啦,累点也应该,不累点能长一辈吗?”我们在笑声中告辞而回了。

  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是我十几年夙愿终于得偿的一日。这一天,上午十时,我在长安

街西来顺饭庄(现改新丰饭馆)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

  郝老师在梨园界德高望重,前来贺喜的人们摩肩接踵,应接不暇。多亏了德元师哥里外忙碌,

富禄师兄前后张罗。

  肖先生很早就来了。他格外振奋,见面就对郝老师说:“我的眼睛没看错,世海一小,我看着

真象你!今儿个,你们师徒俩的这场‘戏’,算我给垫得不错吧?”郝老师欢喜地回谢说:“向您

致谢,我能喜收爱徒,多亏您慧眼识才呀!”

  对呀!有今天,多亏有了昨天!我心中对肖先生充满了尊敬、感激之情。肖先生和郝老师同样

地在我的艺术生涯里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决定性作用。

  拜师仪式一切从新。富禄师兄任司仪。按照仪式程序,我给老师磕头、认师。尚小云、肖先

生、马连良等诸位前辈都当众讲了庆贺老师收徒,鼓励我继续发奋的贺词。郝老师也提出“教者诚

心,学者用心”的要求,气氛热烈而庄重。然后摆下五十余桌酒席,宾主同庆拜师、收徒之喜。

  拜师礼结束,我陪着郝老师回到家中,给师娘磕头行礼,给德元师哥、师嫂行礼。并将送给师

傅、师娘、师哥、师嫂每人一份衣料的礼品送上,另外给佣人们每人十元的红封。

  郝老师也按照传统习惯给我一份“衣包借牒”,这原是出家拜师,师傅赐给徒弟的见面礼,一

直被梨园界借用。其中共有四样礼品:一个化装用的彩匣子,一件穿在戏装里面,起支撑作用的“胖

袄”,一条红色镶白骨的玉带,一双厚底靴。可惜,这双厚底靴子,我穿不进去。郝老师一旁着急

地说。“你使劲蹬,蹬进去,里面有富裕!”但任凭我怎样用力,就是穿不进,只好作罢。

  那个彩匣子,我一直使用到解放后参加国家剧院时,才留在家里作为纪念品,最后在“文革”

开始时,由于它是硬木的,又镶有铜边,被列入“四旧”,劈碎。

  黑缎面的“胖袄”,更成为我的心爱之物。过去,我看郝老师在舞台上的形象丰满、魁伟,(其

实,在台下,郝老师并不比我高)肩部与身体很是适称。只知是“胖袄”合身,奥妙究竟在哪儿,

不清楚。更不知这件“胖袄”还有它曲折的来历呢。

  郝老师初搭杨小楼班社时,著名的武二花脸兼架子花脸钱金福前辈以功架、靠架、武打著称。

对郝老师在舞台上使用的各种“小垛泥”身段看不习惯。郝老师以宽阔胸怀对待,毫不介意,仍以

钱老为尊,师生相称。在后台让座,倒水,热情照顾。时间一长,彼此间的感情融洽。而且,郝老

师在舞台上日渐峥嵘,与杨先生演出头二本《连环套》,所饰的窦尔墩,大受好评。钱老嗓音枯哑,

只能在此剧中饰关泰。虽然如此,郝老师依旧非常尊重钱老,使得钱老逐渐对郝老师有了钦佩之感,

慷慨地让郝老师将自己的特制“胖袄”拿走作样子。钱老的“胖袄”样式非同一般,他身材不高,

形体消瘦,可是一旦内衬此“胖袄”,再穿服装,就完全具备了花脸的气势。郝老师请人根据自己

的体形特点,精心仿制,又讲究地采用黑缎面(“胖袄”大都是白布面,略好些的也只是黑布面),

既漂亮,又取得同样的好效果。它陪伴着郝老师渡过了舞台春秋。而今,老师的胖袄由我继承,我

和老师的体形基本相似,它同样为我的舞台形象增色,成为我几十年舞台生涯中不可缺少的物品。

我对它十分爱惜,多次更换缎面,整旧如新。只在十年动乱期间,才被冷落在角落里。它是“幸存

者”,至今还在与我“并肩战斗”。

  除此四样礼物外,老师的所有服装、盔头、道具,全归我继承,价值七千多元。老师爽快地讲:

“我已经离开舞台了,心里总有两个‘想’:一是想让你师哥德元出国求学,取得博士学位,二是

盼着能收个继承我艺术的徒弟。你成全了我。我会将我所知全都教给你,你的身量与我相近,我的

那些行头如果你需要。就全归你。但是,我家生活只出不入,全送你,老师送不起。你有多少,给

多少;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再给。老师绝不催着要。”

  我深知;这全套戏装,倾注了老师多少年的心血、汗水,归我继承是老师对我寄予极大的希望

和信任。我能领受已是感激不尽,怎能白收呢!

  道具中只有一个牙笏没有给我。原因并不在于它是老师当年从天桥挂货屋(委托商行)化七元

钱买来的明朝时的真牙笏:而是老师息影后已将它作为在家教子的用具了。那时德元师哥尚在辅仁

大学上学,老师常用墨笔在牙笏上书写前人格言以作德元师哥的座右铭。至今,牙笏上面有着许多

细小黑纹,都是当年老师无数次擦写的墨迹所渗透的。动乱期间,牙笏被抄走,然而,它又奇迹般

地回到德元师哥的手中。师哥回想一九六一年,老师患病,逝世前二十一天,王昆仑同志代表北京

领导慰问郝老师时,曾建议,待老师百年后,可将老师生前最喜爱的格言刻在牙笏上面以做纪念。于

是,德元哥请北京师范大学启功教授写了老师解放前自编的一些格言。请象牙雕刻厂雕于上面,并

在上面雕了一幅一九六○年老师荣获北京市先进生产者称号时所照的肖像。牙笏上所刻的格言是:

    为人立志自琢磨,莫在人前说奈何。

    富贵易凑银百两,贫穷谁借数升合,

    雪里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

    至亲厚友切莫靠,人情更比秋云薄。

    巧厌多忙拙厌闻,善嫌软弱恶嫌顽。

    富遭嫉恨贫遭辱,勤曰贪婪俭曰奸。

    遇事不明大笑蠢。见机而作又言奸。

    试问那件如君意,唯有人间处世难。

  从这些格言里,可以看出老师一生饱经了多少人间沧桑。解放后,老师热爱党、热爱新社会。

担任北京市戏曲学校校长后,将满腔热血贡献给社会主义戏曲事业,成为北京市劳动模范。

  我们师徒互相送礼之后,我怕老师太累,起身告辞。“别忙!别忙!”老师摇手相留。“这些

天,忙的都是些给别人看的事,现在轮到咱们自己的事了,我一点不累!”见老师如此说,我只得

又坐下了。“我的行头(戏衣)都归你,意味什么?”“希望我能将您的艺术传下去。”“对!你

既拜了我,我就要诚心诚意地教,你也要踏踏实实刻苦学。不要徒挂虚名。”老师的态度严肃极了,

不由得我又挺了挺笔直的腰板,用心听。“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第一出该给你说哪出戏好。最

后,我琢磨着还是《黄一刀》吧。”这是老师的一出拿手戏,可是为什么要先教我这出戏呢,老师

一口气地说了下去。“这出戏,不仅是做、念吃重,而且一上场,张嘴就唱十八句‘流水板’。‘开

门’就唱,称之为‘拦路虎’,一般架子花脸唱不了。老辈的何九、钱宝峰先生唱过,由铜锤花脸

兼演,往往只凭那段唱取胜,后边的表演又马马虎虎。我因为有铜锤的底子,所以把它拿过来改了。

我觉得,咱们架子花脸这行要提高,也包括你,应该从丰富铜锤唱入手,加强做、念。你‘有’这

出戏吗?”“我在科班时演过,很多地方和您演的不一样。”“没关系,从明天开始,下午三点,

你就来,我给你说单词。”

  十几年的拜师夙愿得偿,我原已非常兴奋;老师又是这样诚挚相待,我就更激动了。我无需再

向老师剖白,唯有勤学苦练,以报答老师的诚心。

  从此,在郝老师精心指教下;我的艺术生涯开始了新的里程。

 

    后记

    《艺海无涯》一书的第一部和读者见面了。

  开始这项工作时,我想得很简单。即遵从周总理关于搞好文史资料的遗嘱,将我在舞台上所度

过六十个春秋的甘苦得失记录下来,留为自勉,以激励自己将有生之年贡献给党的文艺事业。倘能

对人们起点滴积极作用,也算我尽些应尽之责。

  然而,回忆起如云的往事,我的感触之多是出乎预料的。

  我为自己在祖国蒙受最深重的苦难时刻,没能为国解忧而惭愧,我为能在三十三岁的黄金时代

就迎来新中国的诞生而庆幸。郝寿臣老师曾羡慕地说我:“你赶上好时代了!”的确,只有在党的

领导下,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京剧事业才得沿着正确轨道迅速发展,架子花脸的表演方可获得几

度飞跃。演戏,再也不是艺人们谋生的手段,我无需再为生活而到处奔波劳碌。京剧,是革命事业

的组成部分;演员,被人民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党的教育下,我终于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

员。我的艺术也才能健康成长,实现了前辈所未能实现的理想。

  这一切,我都应记录下来,以我的亲身经历体现党的温暖、政策的英明,供后辈明辨甘苦,更

好地为建设四化而努力奋斗。

  回顾我的舞台生涯,更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我每前进一步,都无不体现着诸位前辈、

老师的辛勤培育和集体的力量。我深切地认识到:艺术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它永远不能属于个人。

在艺术的海洋里,我是永远不会到达彼岸的。

  由此,我十分怀念那些曾帮助过我的各位前辈、老师和几十年与共的同辈人。我要尽自己所知

将他们的生活和艺术经验记我下来,作为我对他们的缅怀。《艺海无涯》也是我们之间深情厚谊的

记录,是我对他们不能忘却的纪念。

  因之,文章写来较长,只好分部来写。陆续介绍我在郝寿臣老师精心指教下进入新的艺术里程,

以及与梅兰芳、周信芳、盖叫天、程砚秋、马连良等三十多位艺术家们的同台演出,所受到的提携

和艺术影响;对同辈人刻苦成材的回忆,我们个人生活的曲折经历;在党的关怀下,我十七年来艺

术成长过程,参加艺术团体赴东南亚、欧洲、南美、北美、各国访问演出的概况。更主要还有党如

何教育我,使无知的我懂得艺术的真正价值、人生的意义,终能在革命队伍中迈出比较协调的步伐。

  另外也将介绍我对曹操、李凌、张飞、张定边、鲁智深、项羽……十几个角色的理解、剖析和

表演。

  以上仅是设想,做起来还有重重困难,但我认为有党组织和同志们的支持,有周总理遗嘱的激

励,经过努力是可以完成的。

  此书是我女儿袁菁整理的。我母亲在世时,就曾不断向她讲述以往的贫穷家世。她从小几乎是

在后台长大,熟悉书中的许多人。后来,她从事京剧工作,解放后的事情,更是耳闻目睹,她还能

帮我回忆。文革中,袁菁虽受我的株连,改行从事别的工作,但整理此书还是有着许多方便条件的。

本书第一部,是初次尝试,且又事隔年久,难免有差误和欠妥之处,我诚恳地欢迎知情人和广大读

者们指正。并努力争取第二部在文字结构等方面,都有所提高。

  承蒙袁菁所在炮兵单位各级党委大力支持,给予方便条件,使其第一部顺利完成。在这里我谨

向各级领导致以深切谢意!

                            袁世海
                            
                          一九八四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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