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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刀仓 围棋巨人的影片，脱离了棋的世界，怎可能精彩？田导演未必不懂，他自己曾说，按武侠片方式拍吴清源，应该最精彩。但是，等他真动手了，却偏不。换上个拍《黄金甲》的拍《无极》的导演，肯定替他着急——不把围棋大师当武林侠客，还能拍个啥？
确实，作为胜负的游戏，围棋从来不缺竞争、门派、胜负的武侠元素。譬如，十八世纪初，日本棋坛流派四起，门派林立，本因坊、安井、林、井上四大家族根脉深远、鼎足而立，并称“棋院四家”，一如少林、武当傲视群雄，分庭抗礼。小小棋枰，不是江湖，胜似江湖。德川时代开始，四大家族的棋士们每年一度，会聚江户城（即东京），在天皇面前对局，一决胜负，史称“御城棋”，仿佛武林中的华山论剑。棋手皆视胜负如性命，因为或输或赢，不仅影响本人前途，更事关门派荣辱。每局对弈都极其紧张酷烈，有人留下了吐血名局，相比真刀真枪的华山论剑，不逊半分。 四大门派决斗，最强者将成为棋界“名人”，犹如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各派因此苦心孤诣钻研围棋，轻易不与门派以外的棋士对弈，生怕泄漏本门绝招。历史一久，各派都有了武功秘笈。井上家族第四代掌门人桑原道节，夺得“名人”后，殚精竭虑培养接班人，写出惊世绝作《发阳论》，成为数百年来围棋死活最高经典。家族中，一般弟子只闻其名，不得窥其门径，只有“候补接班人”，才能在掌门人的秘密亲授下，逐页学习。四大门派的围棋秘笈，均相互严防死守，一如武侠小说中的江湖规则。后来读金庸小说，便想酷爱围棋的查老先生，是否曾受日本围棋历史的启发。 这样的传统，到上世纪初进入尾声。最后一位名人秀哉即将引退江湖，旧传统断裂，新秩序未建，其时群雄并起，争夺棋坛第一人。就在此时，一个异数——中国少年吴清源从天而降，杀入日本棋坛。“三三·星·天元”布局，令名人秀哉苦战无颜；从1936年开始的十番棋，打败当世所有高手；一生研创的新布局定式，泽被后世棋手……他终结了日本围棋的旧时代，开创围棋艺术新境界，成为前无古人的大宗师。 如此精彩变幻的棋枰人生，在《吴清源》里全部沦为陪衬。很明显，这是棋迷田壮壮的蓄谋。他拒绝快意恩仇的戏剧性，转而探索大师寂寞的心灵，他剑走偏锋，希望《吴清源》超越围棋。是的，如果仅是笑傲棋枰，吴清源不过一“胜负师”，就像梅兰芳，如果仅是京剧唱得高妙，影响力不会超越梨园。武宫正树说吴清源“犹如苍天在上”，不仅在于他的超强实力，不仅在于他开创围棋新境界，更在于他从围棋出发，最终抵达超越围棋的境界。 吴清源第一次下十番棋时，日本正加紧侵略中国。一个中国人，身在纷乱惨烈的时局中，心在变幻莫测的棋局中，该是何心境！吴清源回忆，他忽然发现，围棋就像人生像时局像这不确定的世界，并非想赢便能赢。胜负感顿时淡去，心灵近于澄明。“十局战时，胜负于我无关要紧，我只是让自己委身于围棋的流势，任其漂流，不管至于何处。”棋之流势，犹如天地大势，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犹如庖丁解牛，一把刀只需跟随骨骼软硬的走势，一双手只需体会经络体温的变化，而不必想着这头牛的肥瘦，牛肉价格的涨跌。眼中无牛，杀牛第一，淡泊胜负，天下无敌。许多围棋一流高手，不懂这道理。他们只敏感于胜负，所以同样沉迷于桥牌、麻将等一切与胜负有关的游戏，而围棋，只是偶然的职业选择。吴清源因此鹤立鸡群。 围棋包含攻防、速度、陷阱、计谋……棋局即战争。但是，硬币的另一面，是“和谐相依，方成棋局”，是“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是“只有发挥出所有棋子效率的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每一手必须考虑全盘整体的平衡去下。”在全球化加速的今日，在日益不确定的世界里，面对吴清源这些话，我们每个人都应束手恭听。 一张黑白照上，吴清源手持折扇，孱弱、苍白、静默。这一生，他注重内心的和谐，追求精神的平衡，一切皆由棋而生。在这个心灵被物欲“碎片化”的时代，在这个每个间隙都被信息填补的时代，在这个人人都焦虑、郁闷、忙乱的“焦裕禄”时代，吴清源以他的简单、宁静、专注、深邃，成为这个社会难得的“文化镇定剂”。 可惜的是，《吴清源》抛开了这一切，期盼直接展现个人的心路历程，最终把“吴清源”变成一个挣扎在民族矛盾边缘的痛苦青年。田壮壮说，他最欣赏吴清源一生苦恋围棋的孤往态度。我猜想，从《蓝风筝》、《盗马贼》一路走来的田导演，拍的是吴清源，表达的可能是自己。 表达自己，当然无需借用围棋。 （本文是博客旧作，2008年2月份，今天转过来，纪念少年时代的偶像吴清源今天百岁离世。） ========================= 柳刀仓：写有趣的人，有意思的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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