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讲战车。这一期似乎已经拖了很久了,之前我一直没找到一篇关于战车的重要论文,但今天无聊在图书馆闲逛的时候居然就不小心遇上了。
车
从一场车祸讲起。
最早的战车是哪个时候出现的,现在已经不可考。文献中记载“夏后奚仲所造”,但在相当于夏朝年代的遗址中并没有战车出土。
我们从商代看起。武丁期间,有一次卜旬(简单来说就是占卜近期十天的有没有灾祸之类的),武丁看了看卜兆,叹气说“从本次占卜的情况来看,这十天内还是有灾祸发生。但占卜并不能告诉具体有什么事儿发生,也不能认为阻止灾祸发生。
灾祸在第二天就发生了。第二天,武丁去打犀牛,不小心撞到了他大臣的车子。武丁的儿子子央不幸跌下车去。
这件事记载在一片甲骨中:
这片甲骨文的中辞就是这事儿。在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两个不同的车字,已经用红圈标出了。
或有人认为这意味着两种不同规格的车。我认为是车的异体而已,第一个车突出表现车轮和车辕(注意那不是车伞)而第二个车则突出了车轮和车厢。
在甲骨文中,车字有很多写法,但每种写法都强调车轮。李济在《安阳》这本书中提出了一个怀疑,他在安阳的考古中发现有些车没有车轮,认为在当时车轮并不是必须的。但他也提出了另一个个可能,车轮也许放在别的地方。至少,从这些古文字的写法中,并不支持他的这个怀疑。
甲骨文中的各种车字
那实际上的车是怎么样的呢?在商代,战车的结构还是比较简单,也并不像战国期间的强大威力。大概是……这样的:
商代战车最典型的一个特征就是只有两匹马来拉动战车。这便出现了动力不够、机动性不好,战斗力也不够的问题。但对于以步兵作战为主的时代来说,战车还是一种小杀器。
到了周代,情况明显不同了。
《周礼·考工记》中专门分设了三个职官来管理战车制造,分别是轮人、舆人、辀人。篇幅比较长,我就不列举出来了。
周朝的人们对于战车还是非常喜爱的。在《诗经》中能看到很多这样的记载。比如《清人》、《驷驖》、《小戎》、《叔于田》、《车工》等等很多篇,这里只选《秦风·小戎》来说说,不但是因为这首诗写的很好,树立了最早的儒将形象,更是由于它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周朝战车的信息。这里不写翻译,想看译文的单击这里。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騧骊是骖。
龙盾之合,鋈以觼軜。言念君子,温其在邑。
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俴驷孔群,厹矛鋈镦。蒙伐有苑,虎韔镂膺。
交韔二弓,竹闭绲滕。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小戎是指轻型的战车,跟元戎相对应(元戎有两个含义,一种是指战车,一种是指诸葛连弩)。《诗经·小雅·六月》里面提到”元戎十乘,以先启行“,或认为元戎只是先行的兵车,跟小戎没什么不同。
收是车厢,輈是车辕,就是夹在两马中间的那个木条,是战车的大梁。毂是车轴突出的那个地方,战车的车毂设计得比较长,所以叫做畅毂,畅就是长的意思。骐骝是中,中是指在中间的两匹马,也叫服马,骖是指在外边的两匹马。六辔要解释一下,战车是四匹马驱动的,控制战车时御者左右手各执三辔,中间两匹马各两辔,左右两匹靠外面各有一辔。比较重要的概念就这些,其他的都是些装饰了。
关于小戎,出土文物是这样的:
在古代的战争中,兵车之制,分为车左、御者和戎右。车左为主将,负责的是弓箭射击,同是也配备了长兵器和青铜剑,右为副手,配备长兵器,用于近距离作战。御者负责控制战车,坐在中间。战车配备的武器有五兵,戈、戟、殳、夷矛、酋矛。就像这样:
图片来源于网络
其实这个配图也不大对,因为在作战中不会只配备一支长兵器的,应该有好几把。
在主帅的车上,情况有点不同。主帅居中,御者居左。主帅在车上击鼓,鼓声是春秋时期很重要的信号,是不能停的。否则会扰乱军心。《左传》中记载这么一个故事:
晋解张御郤克,郑丘缓为右……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
这是很有名的”齐晋鞌之战“那一段,给大家一个粗略的解释:
晋国军队的御者是解张,主将是郤克,副手是郑丘缓。主帅郤克被箭伤到,血流到鞋子,却鼓声不停;他说:我快不行了。御者解张说:一开始交战,我就被箭从首部贯穿到肘部,我折了箭继续驾车,现在左轮已经被血染红,都没说受伤,你给我忍着!郑丘缓说:一开始交战,一旦有险情,我就下去推车,你咋知道这种事儿呢?你现在却喊不行了!御者张侯说,军队的指挥命令,在你的旗号和鼓声,是进是退都听你指挥,只要车上还有一个人活着,咱就可以赢,你怎么可以说受伤了就误了国君的大事呢?穿上铠甲拿上兵器,我们本来就一死的,你受伤了却还不至于死,你起来指挥战斗吧。
在这里可以看出兵车的在战场上的重要性,不仅仅是杀伤力,更能够团结整个军队。因为晋国军队的团结抵抗,终于击败了齐国的军队。其实这个故事后面还有个更离奇好玩的事儿,去读读吧。
在战争中,战车发挥着巨大的作用。非战争时期,人们也用多少乘来衡量国家的实力,比如千乘之国、百乘之国什么的。一乘不只是一辆战车,而是指以战车为中心的一个战斗单位,基本配备是一辆战车加上72名步卒。步坦配合作战啊。
在实际的战争中,一开始是兵车的冲锋,这时候主帅发箭攻击敌方,到了战车相互靠近的时候,叫做”错毂“,刚才不是说了战车的车毂很长的嘛,这时候两辆兵车之间的距离超过一米,铜剑根本就够不到,只能用戈来互相攻击。就像下面的图一样,圆1是戈的攻击范围,圆2是剑的攻击范围,A车和B车面对面撞上了,谁也攻击不到谁,而且这种情况很危险,战马相撞容易两败俱伤。A车和C车错毂,但也就戈能够攻击到,剑就洗洗睡吧,那是当战车损坏之后弃车继续战斗的。
前面说到了战车是步坦协同作战的,有的战车为了防止步兵靠近,在车毂之外的车軎(wei4)装上利刃,用于攻击步兵,当然这种装置伤害不了车乘人员。就像这样:
似乎西方的战车也有这种装置
在战国时期,战斗是非常惨烈的,往往造成大规模的损伤。屈原在《九歌·国殇》里面描写了这种战车错毂,马匹损失之后短兵相接的场景,非常之惨烈壮美。严重推荐这篇诗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战车虽然表现出了强大的冲击力,但缺点也很明显。战车的作战方式不灵活,在春秋战国时期,基本上都是一字型排开,然后对着干的。郑庄公跟周王对抗的时候,设计了一个鱼丽之阵,只是把战车的重心由中军调到两钜,步兵不是紧跟在战车后面,而是改为”承弥接缝“改在两辆战车中间,就大败周王的军队了。可见当时战争时多么死板。
战车也表现出了明显的机动性不足,一辆战车的体积太大,占了9平米的样子,多辆战车挤在一起的时候很难变化阵型。而且战车只能在平地作战,遇到有障碍物的话往往悲剧,《左传》中就有记载由于战车被树当道,而车乘人员被擒获的例子。
所以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改为”胡服骑射“,开创了马战的时代,战车才慢慢从历史舞台退出。马战时期也有战车,但没有车战时期那么威武了,这时候的战车往往作为辎重车、指挥车和仪仗车使用。
到了明代,火器越来越发达,但却很笨重,不灵活。这时候戚继光拾起被遗忘了很久的战车,改装成为正厢车、偏厢车,甚至其他特殊用途的战车。像偏厢车首尾相衔,一起开炮的情形应该是颇为壮观吧。但这时候的战车也就只能昙花一现般的辉煌,不久又不敌各种先进武器了。
偏厢车 图片来源于网络
注:本文中拍下来的图片是来源于杨泓的《中国古兵器论丛》中的《战车与车战》,还有李济的《安阳》。这两本书写得很好大家可以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