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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0期. 从出土文物看“茶”字的演化

 許學仁 2016-07-16
基本信息

作者简介:程义,男,苏州博物馆,考古学博士,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汉唐考古。

文章来源:《中国文物报》2014.08.15第五版。

致谢:感谢作者授权平台发布此文!



      

   本期值班编辑:小斋主人          

正文
 

   

2014年4月,正是新茶上市的时节,我馆和镇江博物馆联合举办了一个以茶具为主题的展览,茶的起源和“茶”字的起源自然是重点介绍的问题。同仁们在介绍“茶”字起源时提出“茶”在西汉时已经出现,东汉时已明确有“茶”字。但是传统的观点认为:“茶,说文无之”,即“茶”这个字在东汉成书的《说文解字》里没有。那么,西汉已有“茶”字的证据是什么?如果此说不确,“茶”字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此,我对相关出土文物和文献进行了梳理,提出一点自己的看法并以此求教于博雅君子!

    首先考察与茶有关的文物。我检索了所见的纸质文献,未有收获,最终借助网络发现认为西汉已有“茶”字的证据是长沙出土的一方印章,甚至有人指明是长沙马王堆四号墓出土。通过查找文献和考古资料,我认为持西汉即有“茶”字观点的诸家所引之印应该就是“荼陵”滑石印。周世荣先生在《长沙出土西汉滑石印研究》一文中对此有专门介绍:该印鼻钮,印面长2.6,宽1.8厘米,年代在文景之际。后收入周晓陆师所编《二十世纪出土玺印集成》,编号三—GY-0033,湘049。据图版印文显然为“荼陵”,和《汉书·地理志》完全一致,可见西汉印章中已有“茶”字的观点属于误传。

那么,西汉说既是误解,东汉说确实吗?有出土文物为证——湖州博物馆藏东汉晚期茶字青瓷罍。据《起于累土—土台、土墩、土冢》介绍,这件罍出土于一座东汉土墩墓,编号湖州窑墩头M1:1。器身布满菱形几何印文,肩部四系,溜肩,近底部露出紫红色的胎。最为关键的是,肩部划写有一大大的“茶”字。如果由这件器物来看,“茶”字的字形在东汉晚期民间就已经有了,距许慎所处的时代相去不远。也许是过分相信前人对“茶”字的考证,有人竟然把这个罐子上的字直接释为“荼”,真有些尽信书的味道。(图1)


     

         图1                    

虽然“茶”字在东汉民间就已出现,但在其后出土的饮茶器物中仍然多用“荼”字代“茶”字。魏晋南北朝时期,饮茶风气在南方已经很盛,但未见关于“茶”字的文物出土。唐代是饮茶大盛的时期,茶具产量很大,故而出土的相关文物也较多,尤以长沙窑产品为多。如:1953年长沙蓝岸嘴窑窑址出土一件玉璧底青釉褐斑茶碗,碗底里侧碗心有褐绿彩书“荼埦”,即茶碗(周世荣《金石瓷币考古论丛》130页图十二);同样是长沙窑产品,1998年印尼黑石号沉船上也发现一件青釉褐绿彩茶碗,在其碗心用褐彩书“荼盏子”,显然就是“茶盏子”的异写。(图2)

     

          图2  

黑石号因出土有“宝历二年(826)”铭文瓷器,故其沉没时代被断定为九世纪上半叶。长沙华凌石渚博物馆藏有铭文的盒盖一只,装饰有四圈凸起的同心圆弦纹,上用软笔书写釉下绿彩“大荼合”三个字。因此器的“荼”写作似“茶”但草头下多一横,故有人释做“茶”,不确,就字形来看还是“荼”字。(图3)

                 

       图3                                                             

另外熊英女士珍藏的长沙窑“张家荼坊三文”茶瓶也写成这个“荼”。(图4)


       图4

著名的长沙窑镇国茶瓶之“茶”一般释做现在常见的茶字,但细审图版,似乎还是在茶字的木部上有一短横,即“荼”字。长沙窑另有一件岳麓寺茶碗,据周世荣先生《从唐诗中的饮茶用器看长沙窑出土茶具》一文介绍“圆形敞口碗圆唇外侈,腹斜收,玉璧底,碗心折平,底粉上书‘岳麓寺茶埦’五字。通体施草黄色薄釉,底沿将釉抹去,墨书‘张惜永充供养’六字”。有研究者据此报道,按照“茶”字的形态演化进一步发挥,认为这件碗的年代比蓝岸嘴茶碗年代要晚。时代分早晚是可能的,但是细审图版,岳麓寺这件茶碗的“茶”字只是“荼”字的异体字,写为“茶”字之草头下多一横。(周世荣《金石瓷币考古论丛》135页图一)在黑石号茶盏子里,也可以看到这一横。就目前所见,长沙窑诸器上的“茶”字均写作“荼”。

唐都长安也出土过几件和“茶”字有关的文物:其一,西明寺石茶碾,茶字仍然写作“荼”字。(《考古》1990年1期,53页图九)西明寺是长安著名的寺庙,初唐始建,一直延续到晚唐,是武宗灭佛时得到保留的寺庙之一。其二,长安平康坊出土大中十四年鎏金茶托子,其铭文之“茶”也写作和岳麓寺茶碗一样的“荼”(《考古》1959年12期,680页图一);其三,法门寺地宫出土茶具及《物帐碑》。法门寺出土咸通十年带铭文的茶碾和茶罗各一件,其上铭文之“茶”字也写作“荼”字(图5),但《物帐碑》中用到三次“茶”字却没有写作“荼”字(图6)。西安大和三年王明哲墓也曾出土过一件“老导家茶社瓶”,但目前尚未有图像资料,无法判断茶字的具体写法。可见,以“荼”代“茶”的习惯,持续时间很久,甚至在一件北宋初开宝三年的敦煌文书中也写作“荼”。(图7)

                 

              图5   

            

            图6        

     

              图7                                  

 此外,学者们还注意到在唐代石刻中“茶”字书写的变化。顾炎武在《唐韵正》中提到“余游泰山岱岳,观览后碑题名,见大历十四年(779)刻荼药字,贞元十四年(798)刻荼宴字,皆做荼……至会昌元年(841)柳公权书《玄秘塔》,大中九年(855)裴休书《圭峰禅师碑》茶毗,仅减此一划,则此字之变于中唐以下也”。现代茶学家也都注意到这一现象,并认为茶字的流行和陆羽《茶经》的问世有密切关系。

    其次,再来考证相关的文献资料。茶圣陆羽在我国第一部茶学著作《茶经》中说:其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从草,当做茶,其字出《开元文字音义》。从木,当作,其字出《本草》。草木并,作荼,其字出《尔雅》。陆羽还列出了茶的五种旧称,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其实陆羽对《尔雅》略有误解。在《尔雅》的时代,从草之荼,并不是茶的代称,因为《尔雅·释木》云:“槚,苦荼。”晋郭璞注曰:“树小似桅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陆羽《茶经》云:“其树如瓜芦,叶如桅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可见《尔雅》里的“槚”就是《茶经》里的“茶”。在“茶”字出现以前对茶这一事物指称的词比较多,但最常用的无疑是“荼”。而“茶”这个后起字最早出现在《开元文字音义》中,是由“荼”字省写一笔得来,即“荼”是“茶”的字源。尽管《开元文字音义》收有“茶”字,但在正式场合仍用或荼来指代茶叶。隋陆德明《经典释文》云:,埤苍作。初加切,直加切。埤苍乃三国魏张揖所著的文字训诂书。初唐苏恭等撰《唐本草》和盛唐陈藏器撰《本草拾遗》都用而未用茶。这个从木的字显然是为了和从草之荼区分开来而创造的新字,但似乎流传未广。朱子振先生《茶字出自中唐匡正》一文指出关于“茶”、“荼”的演变,南宋初年王观国在《学林》中就作了系统研究,提到《广韵》曰“荼,宅加切,苦茶也;亦作,俗作茶。”《广韵》作者为隋代陆广微,所收集的素材当在陈隋之际,也就是说“茶”字在此以前已经出现。顾炎武综合诸家成果,在《唐韵正》卷四说:荼,宅加切,古音塗。按荼荈之荼与荼苦之荼,本是一字,古时未分麻韵,荼荈字亦只读为徒。汉魏以下乃音宅加反,而加字音居何反,犹在歌戈韵。梁以下始有今音。

最后,本文尝试提出如下结论。按照文字学家和考据学家的意见,“荼”字旧读tu,汉魏以后读作cha,作为俗字的“茶”在隋代已经收入字书,开元时期正式定型,陆羽以后流行开来。明显可见出土文物和字书的记载不太吻合。除了东汉湖州青瓷罍外,一直到唐代晚期法门寺地宫出土茶具都写作“荼”。在德宗时期的长兴大唐贡茶院刻石中仍写作“荼”,可是唐代中晚期,石刻文献中的“茶”字均已写作现在通行的形态。这种矛盾正是我国文字形成特点的一种表现:通常先有名和音,民间先用现成的字代替,再经过长期的使用,最后产生新的字形。新字形出现后,首先在知识阶层使用,最后又被民间认可。“茶”字的出现正好验证了这样的演变过程。首先,出现了茶这一事物,因其苦味和“荼”接近,人们就以“荼”暂时指代,考虑到菜荼为草本,茶荼为木本,人们使用了诸如“槚”“”之类从木的字来表示“茶”,但在民间都没有“荼”使用广泛。有时为了区别二者,也将茶称之为“真荼”、“苦荼”。唐代饮茶风行,现在通行的“茶”字开始进入字书,陆羽《茶经》的出现推动了茶文化的发展,知识阶层对“茶”字和“荼”字的区分逐渐严密起来,但民间依然使用“荼”字,所以五代的文字学家徐铉在校订《说文解字》时说:荼,苦荼也,从艸,余声。同都切,臣铉等曰:此即今之茶字。至于湖州“茶”字罍,目前还是个孤例,与其承认是“茶”字,还不如暂定为“荼”字的简写较为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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