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7 00:01 | 豆瓣:张嘉骏 碗姑娘来到这个家时,梁欢城只有五岁。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 碗姑娘的外观是淡绿色,点缀着小鸟,洁白的碗底有一只金鱼。 当初梁欢城的妈妈冯琳买回这只碗,是因为儿子总是不好好吃饭。冯琳三十多岁才生了孩子,内心总有一丝隐忧。 冯琳对梁欢城说:“你把碗里的米饭吃完,就能看见底下的小金鱼了,好不好?” “米饭会把小金鱼捂死的。”梁欢城眨巴着大眼睛说。 “哦……对啊,所以你要快快吃完饭,把小金鱼救出来,小金鱼就能陪你玩了。”妈妈的套路永远比儿子多一个。 这次梁欢城中了套路,用勺子舀起米饭,大口吃起来。 “呦,慢一点儿,当心噎着。”妈妈有些激动,一边给儿子的碗里夹菜,一边欣赏着碗姑娘。 在杂货店看到这只碗时就没犹豫,觉得这碗有一种唤醒食欲的感觉。自己就是被她深深吸引了吧。 从那以后,这只碗成了梁欢城的御用品。 “谁也不能动我的碗,爷爷也不行!”梁欢城准备上学以前发布了特别声明。 “哈哈,我的宝贝孙子,很会占东西啊。”爷爷笑着说。 爷爷笑完后的第二个星期就去世了,走得很平静。 梁欢城却产生了强烈的懊悔之情:如果让爷爷用我的碗吃一次饭,那该多好呀。 悔意之深,超过了六岁半的孩子能够承受的,他一度变得沉默寡言。 冯琳只好把儿子的碗雪藏起来,以免他睹物伤心。 “这孩子是不是太敏感,感情太丰富了?”冯琳与丈夫梁岳讨论过这件事。 “是你自己太敏感了。欢城最爱爷爷,他伤心不伤心和碗没关系,是因为爷爷不在了。”梁岳善于抓住重点。 于是冯琳又把碗拿出来,若无其事地给儿子盛饭。梁欢城的心情也在一次考试后变得开朗起来,他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100分。 渐渐地,梁欢城的饭量大了起来,盛在碗里的米饭冒尖了。 说起来,碗姑娘陪伴梁欢城的时间有限,每天的午饭和晚饭加起来约一个半小时。其余时光无所事事,与别的碗重叠起来,放置在橱柜里。碗姑娘总是摞在最上面。 碗姑娘每天都盼着开饭。 她能感觉到孩子的嘴唇挨到碗边的每一个细微的触碰,甚至能体察到,这孩子今天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愉悦度是6还是8,忧闷度是7还是9。 当然,这6和8、7和9完全是碗姑娘自己的标准。 梁欢城难过时,碗姑娘也会随之难过,但她懂得克制自己,如果一味难过,碗里的饭和汤会变得不好吃的。 有时候冯琳会在饭桌上指出梁欢城的错误。梁欢城上初中以后,说教和批评的频次越来越多,常常惹得梁欢城烦不胜烦,饭没吃完就甩袖而去。 梁岳劝妻子:“孩子正在发育,你老是在饭桌上说他,他郁闷了会得病的。你也一样,吃饭的时候生气,肝啊胃啊跟着遭殃。” “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坐下来谈话,晚上他还要写作业,哪有时间沟通?” 夫妻间这样的争论不断发生,后来梁岳干脆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碗姑娘认为自己能改变这一切。 她最初产生这个想法,还是在梁欢城五岁多的时候。 那次晚饭,冯琳给儿子讲《田螺姑娘》:有个勤劳善良的小伙子,捡到一只大田螺,回家放在水缸里。有一天,小伙子回家发现灶上有香喷喷的米饭,厨房有美味的菜肴……天天如此。小伙子偷偷溜回家,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从水缸里走出来,去灶上炒菜煮饭,原来她就是田螺姑娘。 梁欢城嚷道:“妈,我也要田螺姑娘!” 梁欢城还模仿书上的插图,用彩色铅笔画了田螺姑娘的故事。 此情此景对碗姑娘产生了强大的洗脑作用。以田螺姑娘为榜样,碗姑娘发奋成精。 终于在梁欢城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碗姑娘成了精。 那天是梁欢城十三岁生日。 中午,碗姑娘就感觉不对劲。梁欢城吃饭的时候,忧闷度达到了9。冯琳并没有觉察儿子的异样,一边祝儿子生日快乐,一边仍在说教。下午放学以后,梁欢城没有回家,直到天快黑了,冯琳急忙打电话问班主任,回答是大扫除完了以后就回去了。冯琳又询问儿子的同学,对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冯琳慌忙跑到派出所报案,民警问孩子丢了多长时间,冯琳说两个小时。民警表示理解冯琳的心情,劝她去孩子常玩的地方再找找,多问问同学。 “我儿子从来没有晚回家,从来没有!”冯琳叫道。 梁岳赶来时,冯琳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了。 梁岳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奇怪的短信:梁欢城在兴元路的星海网吧。 夫妻二人冲进网吧,一眼看到了梁欢城。冯琳跑过去。梁欢城吓得撒腿便逃,出网吧时一头撞到门框上,滚翻在地。 梁欢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从此和妈妈有了裂痕。 碗姑娘做完了成精后的第一件好事,意犹未尽,寻思着做第二件好事。 于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梁岳又得到一个奇怪的消息,说他儿子在郊外的铁道上扒火车。 梁岳吃了一惊。他少年时代也在铁路边玩过,经常有货运列车从那里驶过,堆满木材和煤炭的车厢可以爬上去,火车拐弯时速度会放缓。 梁岳没敢告诉冯琳,自己赶到铁路边。只见弯道处,梁欢城的一只手扒着车厢边缘,跟着火车往前跑,准备一跃而上。梁欢城突然看见爸爸,手一滑,身子随着惯性往前扑倒,万幸只是跌了个狗啃屎。 梁欢城在医院缝了五针,回家后歇了一个星期,从此和爸爸有了裂痕。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故事,由于碗姑娘的积极参与,结果都变成了事故。梁欢城和老师、同学分别有了裂痕,高二下学期转学美术。 碗姑娘对自己越来越失望,成了精并不像当初憧憬的那么美妙,每次想做好,却让事情变得更糟。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是她对人类的亲缘关系不理解,还是对自己能力的认知有偏差。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碗,而已。 碗姑娘决定做回本分。 不料,梁岳和冯琳突然宣告离婚,原因是梁岳受不了冯琳的歇斯底里。 梁欢城在选择去留问题上没有犹豫,跟了妈妈。 母子二人继续住在老房子里。梁岳去了外地。 生活在弯道处重新开始,日子恢复了另一种正常。 梁欢城考上本地一所艺术学院,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后来一二个月回来一次。 碗姑娘终日被浓浓的寂寞包围。这种感觉是相互传染的,冯琳经常望着儿子的照片发呆。自从离婚后,冯琳没有考虑再婚,担心儿子受到伤害。尽管冯琳从来没跟儿子讨论这件事,她只是执拗地认为,儿子当初选择跟她,而没有跟着梁岳走,就是因为梁岳肯定会再婚的。 梁欢城回家的日子,气氛会有些奇怪的波动,说不上是喜悦还是不安。梁欢城回来,意味着不久就要离开,冯琳与儿子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惹得儿子生气,然后下一次拖延回家的日子。 “妈,你怎么了?”梁欢城忽然抬起脸看着冯琳。 “啊?我……”冯琳困惑地回望儿子。 “你刚才说了两遍了。”梁欢城苦笑一下。 “噢……哎呀,我这脑子。”冯琳陪着笑。 梁欢城继续吃饭,手上端着碗姑娘。 碗姑娘感受着梁欢城掌心的温热,他的手变得很大,而自己显得太小了。他的嘴巴碰到碗边时,胡茬带来一种陌生又奇异的震颤。 “你瞧我,还用这只碗给你盛饭。”冯琳说,“你下周回来,我给你换个大碗。” “这个挺好的,习惯了。”梁欢城说着,低头看碗底露出的金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碗还是洁白如玉,金鱼的颜色还是那么鲜亮。 感受着梁欢城的目光,碗姑娘心潮起伏。 ——如果他能把我带到学校去吃饭,那就太好了。 欲求不满的碗姑娘展开了幻想。 “妈,我下周要外出实习。”梁欢城说。 “哦。”冯琳侧过脸,没让儿子看到眼里的失落。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梁欢城说。 “好,好。”冯琳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只是随便说说,并没有电话打来。 冯琳不敢给儿子打电话,怕他烦,于是发短信,说来说去就是注意身体。儿子的回复通常是:知道了。 碗姑娘很清楚梁欢城去了哪里,所谓实习,其实是到梁岳的广告公司做经理助理。梁岳再婚以后没有儿女,向梁欢城发出了召唤,明确告知儿子,广告公司以后就是梁欢城的,希望梁欢城为自己的人生着想。 要么去父亲身边工作,最终掌握自己的命运;要么在某个三流小公司做个设计员,永远受人支使。梁欢城权衡之后做了选择。碗姑娘对此很理解。 梁欢城离开家半年以后,冯琳的行为越来越奇怪,每顿饭都把碗姑娘放到桌上,还要摆一双筷子。 碗姑娘感觉自己像个祭品,具体祭奠什么,她又说不清楚,也许是失去的岁月,或者是远逝的记忆吧。 “这么多年,你都没变旧。”冯琳对碗姑娘说,“就像今天上午才买回来。” ——是呀,因为我成精了。 “当年,你可是立了大功,我们家欢城的胃口开了。” ——其实是您的功劳,不知道那个傻孩子会不会怀念妈妈做的饭。 碗姑娘每天这样与太后谈心。 有一天,冯琳又拿出手机,忽然开始发呆。她看了看手机,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把手机放到桌上,歪着脑袋喃喃自语。然后她从家里出去,沿着小区转圈。邻居把她送了回来。第二天她又出去了。如此三番四次。 碗姑娘做不了更多的,只能唤回梁欢城。 梁欢城回来后,冯琳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梁欢城悄悄联络梁岳,讨个主意。父亲给儿子的建议是:把你妈送到敬老院吧,两不耽误。 梁欢城选了一家最好的敬老院,打算把冯琳送进去。 “妈,我真的没能力照顾你。把你送进专业机构,你的生活安定,我也能专心工作。” 但冯琳清醒时就哭,迷糊时就说在家等儿子回来。梁欢城越来越烦躁。 有一天中午,冯琳穿戴整齐,准备出去。 “妈,你去哪儿?” “我去给儿子买个碗。” “咱家有碗。” “有,有,冰箱还有排骨,买了碗,回来给儿子做饭!”冯琳坚持往外走,执念之深,以至于双目圆睁,双唇紧抿,颧骨泛起红晕。 梁欢城突然吼了一声:“妈,别闹了!” 不仅冯琳吓坏了,碗姑娘也是一惊。 碗姑娘听到自己身上发出巨大的震颤声,嗡嗡锃锃,那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仿佛细密的裂纹正在绽开。 梁欢城吼过之后,非常懊丧,给自己胸口捶了一拳。 冯琳不敢看儿子的眼睛。 梁欢城长长地喘了口气,扶着母亲去卧室休息。 梁欢城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使劲揉着头发。 碗姑娘目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良久,梁欢城蜷在沙发里睡着了。下午,冯琳从卧室出来,神志变得清醒了,把一条毛毯盖在儿子身上。 冯琳去厨房做儿子最喜欢的排骨汤。但不到一个钟头,她又开始发呆,脚步踉跄,从厨房出来,在客厅走了几步,然后坐在地板上,靠着墙昏睡过去。 厨房里的排骨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溢出的泡沫浇灭了煤气,屋里有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味道越来越浓。 面对屋子里正在集聚的危险,碗姑娘无比绝望。她拼命要发出喊声,但没有人听得见。 屋里充盈着死亡气息, 碗姑娘突然挪动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能做到这一步。她又挪动了一下。然后拼尽最后的力气,从桌上一跃而下,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破碎的声音猛然惊醒了梁欢城。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却一下子歪过身子。他反应过来,一只手捂住口鼻,看见了地板上的母亲。他拼命把母亲移到门口,打开门,一股风吹进来。他又到厨房关掉煤气,然后打开窗户,感觉舒服了一些,便背起母亲去了医院。 从医院回来后,梁欢城才注意到地上的碎片。不可思议,原本放在桌子上的碗,怎么会摔在地上?他把碎片捡起来,拿给母亲看。 冯琳出乎意料地清醒。“这是我买的碗,那年你五岁。” 梁欢城问:“现在怎么办?” 冯琳反问:“你想怎么办?” 梁欢城望着手里的碎片,共有五片大的,三片小的,碗底的金鱼断成了四截,如同一块拼图板。他还发现,碗的颜色变旧了。 梁欢城说:“粘一下吧。用万能胶?” 冯琳摇摇头:“那就没办法吃饭了。” 梁欢城叹口气。 冯琳忽然说:“找个锔碗的师傅。” 梁欢城的眼睛亮起来。 从那天开始,母子俩开始寻访城里的锔碗师傅。他们从秋天找到冬天,隔三岔五在偏街陋巷里转悠,只要听到一点消息,就赶紧上门去找,却一概失望。在这期间,冯琳的脑子愈发糊涂了,常常记不住回家的路,但只要跟着儿子出去找锔碗师傅,她就能打起精神。 过了春节,他们在一条老巷找到一位匠师,九十多岁了,十几年没有生意,早已洗手不干了。老匠师接过梁欢城递来的碎片,有些吃惊,因为这并不是古董,根本不必大费周章。 “是很重要的东西。”梁欢城说。 老师傅不再多问,打开尘封的工具箱,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盖一块布,用小刷子把碎片清理干净,对齐拼接。梁欢城感觉老师傅把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光重新拼合起来了。 老师傅又拿出一根带钩的线绳,把钩子挂在碎碴的碗边上,从碗底绕了几圈固定住。再拿出杆钻,把钻弓子的弦儿绕在钻杆上,在拼接好的碗上钻出小槽,把闪闪发亮的锔子嵌入槽内,锔成画纹,仿佛有了一道漂亮的纹式包嵌。 结束时,老匠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旁人没有听清楚。 梁欢城拿着锔好的碗,和母亲回了家。 内伤累累的碗姑娘变成了普通的碗,但她很高兴,因为梁欢城不管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她。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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