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刊载于2016年第4期《收获》,7月12日出版
by 翟永明
在一片蒙昧混沌的头脑中,浮上来的第一个电影镜头是:一个小小童子,梳双抓髻,穿小红袄,双挑细眉,小小赤足踩着莲蓬。最重要的是声音:清脆一笑,音如铜铃。那是一个夜风飒飒的时刻,小小钓竿,伶俐身形,和着一轮圆圆的月亮,淡淡的光晕,在天上摇荡、跳跃、穿梭,与星星一起,淡入淡出。 那是我刚刚有一点记忆的童年,这一个电影的初始印象,就定格在一块小小的幕布上。那是一场坝坝电影,也就是后来说的露天电影。在我的记忆中,那块支在黑暗中的白布,鼓荡起夜风。渔童时而鼓出欢乐;时而鼓出愤怒的脸庞,显得那么大,那么威风。 我的电影记忆,是剪纸、是中国画、是水墨;是《渔童》《人参娃娃》《小蝌蚪找妈妈》;是万籁鸣、万古蟾、是张光宇、严定宇;是与周围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另一个星空下的故事。千年人参变成的白胖娃娃,让人喜爱;水墨意境的《小蝌蚪找妈妈》,让齐白石笔下的虾蟹,幻化成水墨蝌蚪。我家现在还有一个齐白石画虾的脸盆,只要水倒进脸盆,虾就荡了起来,不知是否这种效果,直接启发了动画片作者。上影厂的人后来回忆,为了这部电影,他们做了大量实验,据说此片的水墨动画制作工艺,后来被评为国家发明奖,列为“国家机密”。1981年曾有日本动画人前来讨教,但仍未被解密。有位老影人说:如果当时真有“赶超英美”,那只能是动画了。回忆起来,五六十年代的动画片,最具中国美学意蕴,那真是中国电影(尤其是动画片)的璀璨时期呵,以致现在,只要一看到电视里闪过的熊猫、绵羊、老鼠、猴子等动画身影,我就变成九斤老太,不住地哀叹:一代不如一代,差得远呵。 让我惊为天人,热爱至今的动画片《大闹天宫》,则是另一个记忆。那时我已上小学,每周末跟着我爸,去劳动人民文化宫,看一场坝坝电影。 劳动人民文化宫,在提督街上。“提督”,在清代,是全省地位最高的武职官员。顾名思义,文化宫原来是提督衙门。解放后,归劳动人民所有,是人民的休闲场所,之所以专程去那儿看电影,是因为票价便宜。 进文化宫,一直走,抵拢倒拐,是一个高墙围合的空间。里面可容纳三四百人,挤挤,五百人也可。一个简陋有顶的水泥戏台,上面挂一面银幕。对面,也有一间带顶露台,以放置放映机。观众自带小马扎或小板凳,提前进场,占好位置。 《大闹天宫》在一个夏天上映,文化宫里,满满当当,坐满观众。学校也组织前去影院观看。这是经典,是耳熟能详的故事,是无数个孙悟空版本在人们心中的总和。 电影一开始,就激起阵阵赞叹。美猴王的造型,到今天,也是最经典的:长腿蜂腰,腰围虎皮,鹅黄上衣,翠绿围巾。猴脸,是戏剧和年画,以及一些版画上的悟空脸谱。这个造型,真是雅俗共赏,人人喜欢。在中国,人人都熟悉孙悟空,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喜爱的悟空形象,可能还得算动画片提供的这个形象。他比戏曲中的美猴王更调皮,更具顽皮性格,也更可爱。比六小龄童创造的86版真人美猴王,更为生动,活泼和更具想象力。因为动漫的特性,也更能塑造出原著中孙悟空上天入地的神话元素。 2012年,北京的百雅轩798艺术中心,举办了“张光宇艺术回顾展”。我去看了这个展览,为了儿时的记忆。其中,有大量张光宇为《大闹天宫》所绘制的人物设计手稿。从展览中得知:美猴王的造型,更早可以追溯到四十年代,他创作的漫画《西游漫记》。 张光宇,是被忽略了的中国现代艺术家之一。直至现在,“人人都识孙猴子,无人知晓张光宇”。这也意味着,三十年代时,一大批中国艺术家努力探索中西结合的绘画方式,尤其在漫画这个领域,基本上,已渐渐湮没了。《人参果》《铁扇公主》《孔雀公主》这样的动画片,再也找不到了。《铁臂阿童木》的导演手冢治虫,因为四十年代,看了《铁扇公主》,才弃医学画。可现在年轻人只知阿童木,不知万籁鸣。而中国动画片的前景,也如万籁悲鸣,江河日下,再也没能翻身。 张光宇设计手稿 撰此文,正值猴年。大年初一,北京卫视春晚开篇大戏《蟠桃盛宴》,在电视上播出,其舞台设计,与人物造型和配乐,均取自1946年版的《大闹天宫》。美猴王,自然请来了六小龄童;其他如太白金星、四大天王、各路神仙,也均由明星扮演。威容仪态、筝乐丝竹,仙乐飘飘,仿佛都复刻于动画版,让人瞬间穿越,回到童年。 《大闹天宫》获奖无数,那是中国动画片不世出的黄金年代。可惜,由于冷战原因,其经典价值,并未得到世界性的关注。 最后一次去文化宫,看坝坝电影,是在初中快毕业时。那时,已经没有多少电影能放映了。大部分“文革”前的电影,都有“毒草”之嫌。虽无明文规定,但却心照不宣。独《刘三姐》,彼时隆重上映。因为这部电影,题材很明确,是反映劳动人民与恶霸地主作斗争的故事。三观正确,主题鲜明。从另一方面讲,那可是关于劳动人民题材里,罕见的,有可看性的电影。阶级斗争的腥风血雨,隐藏在漓江美丽的山水之中:竹筏、倩影、山歌,藤缠树还是树缠藤?阿牛与刘三姐欲说还羞的纯朴爱情,把阶级斗争的主题,都变成劳动人民真挚感情的背景板。那财主和管家的愚蠢、恶毒、奸计,都那么概念、那么小儿科、那么漫画,不足以让观众激起革命义愤,但却获得了些许喜感和滑稽。与其说《刘三姐》是一部教育片,不如说是一部少见的娱乐片、风光片。在新中国电影史中,真是一朵奇葩! 顺便说一个故事:去年四月,应邀到“白夜”来朗诵的斯洛文尼亚诗人阿历斯,与他的妻子玛雅,准备前往桂林旅游。那天,玛雅患了重感冒,病了好几天,我以为她会取消此次旅行。谁知,她最终带病去了桂林。回成都后,我们一起喝茶。聊天时,我问她:“你选择去桂林旅游,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她告诉我,此次来中国,就是为了去桂林。因为上中学时,她看了一部中国电影,让她难忘桂林,萦绕于胸。我问她电影名字,她想不起来了,说:“有一个美丽的女演员,有很好听的歌,还有很漂亮的山。”这下明白了吧,她说的正是《刘三姐》。我很吃惊,但转念一想,也不奇怪,斯洛文尼亚,地处东欧,正是当年的社会主义阵营,他们看中国电影,就如我们看阿尔巴尼亚电影一样,普通。 话说那天,在文化宫看《刘三姐》,还发生了意外一幕。由于电影未映先火,口碑爆棚。票,早早卖完了。但慕名而来的人不甘心,先是多人徘徊在露天影院的围墙外,继而,有人就跃上墙头,坐在墙头看,最后,越来越多的人,有样学样,翻进墙内,引起骚乱。电影没能放完,因为舞台上的银幕,不知何故,也被扯了半边下来。刘三姐的脸,一半映在幕布上,一半映在白墙上。院方也许怕出事,所以停止放映。 再后来,“文革”开始,文化宫停止了所有的对外放映。 以下还有: 全文刊载于2016年第4期《收获》,7月12日出版 ![]() 2016年第4期《收获》目录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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