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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农具| 张世勤

 三余无梦生 2016-07-17

 

它们与父亲相依相伴走过了若干年,无一不带着父亲的体温。我把它们汇合到一起,就是父亲简单的一生。

 

院子里空荡荡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少多少东西,可是,老家,的确感觉少了很多东西。

 

我转过来转过去,母亲问:“你找什么?”

 

母亲跟在我的后面,小脚踮踮的。我没看见她掉一滴眼泪,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望着母亲强装的镇定,想到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有一对老人的默契、呵护甚至争吵,一个人独自穿越岁月的风雨,我的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酸楚。

 

五间破旧的房屋,东二间,外面是灶房,里面是烧火炕。西三间既是正堂,也盛满了杂物。这里曾经竖着十几张九寸厚的枣木板,这些木板已经随父亲去了。我感觉房间大出了很多,很空旷。

 

我问母亲:“爹的犁呢?”

 

母亲说:“已经多少年不用它犁地了,现如今已经成了稀罕玩艺儿。”

 

我在映北墙后的沙堆里,翻出了犁头。我认得它,过去它铮光瓦亮,尖细的头,弧形的身,一个猛子扎进泥土里,便翻耕出一地新土。

 

春天,风过原野,土地散发着湿润的气息,交和着各色野花的馨香,父亲迎着初升的太阳,和老牛一起,走向田野,他高大的身躯笼着金色的光芒。童年的我,就像一粒遗落在乡间的细小种子,等待着父亲把我种下,长成庄稼的模样。

 

老牛和父亲一样热爱土地,它走在前头,父亲紧跟在它的后面,一张犁把他们拴到了一起,就像一对沉默寡言的老兄弟。一样的黄皮肤,一样的黑眼睛,父亲和牛都是生就的老成持重。

我手里的铁犁头,已经锈了。

 

我问母亲:“爹的锄呢?”

 

母亲说:“祛草早用不上它。”

 

我在西墙根儿找到了一截锄头的断片。

 

初夏,金黄的小麦倒伏之后,便是满眼的翠绿,所有的庄稼都在拔节,这也正是杂草疯长的时候。父亲的锄在这时候最派得上大用场。父亲用一张大锄,专门为我做了一张小锄。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穿过地瓜垅,穿过玉米垅。夕阳西下的时候,父亲在地头坐下来,点上一袋旱烟,静静歇息。我偎在他身边,他常常并不说话,只是偶尔看我一眼,给我一个笑容。我于是跟父亲学会了十分乡村化的微笑,并把它带到城里,多少年再也没有改过来。

 

我问母亲:“爹的小推车呢?”

 

母亲说:“已经多年不用它推东西了。”

 

我在曾经的草垛底盘上找到了它。它早已没了轮胎,如虎落平阳,卧在了平地上。母亲当年也是坐着这样的小车来到村上的,如果没有伴娘,另一边很可能是一块可以山盟海誓的石头。

小推车是父亲那个年代的主力农具,用它出肥,用它运秧,用它收秋。村人也曾经用它来支前,任凭子弹刮成风下成雨,他们都不离不弃地跟在华东野战军的屁股后面,踮歪踮歪地把胜利一直推过了长江。

 

光明岭是村里最远的一片地,中间横着一条深深的沟壑。载满地瓜的小车吱吱呀呀地响。父亲的大手把两个车把一握,车襻搭在脖上,再重也像山一样牢固。先是拉着身子,稳稳当当地下岭,然后躬起腰板,吭哧吭哧地爬坡。从绣针河西掰下来的玉米棒子,也要靠父亲的小推车推过沙滩,推到晒谷场上。

 

我问母亲:“爹的木锨呢?”

 

母亲说:“现在早已经不用它扬场了。”

 

我在东墙边搭起的棚架上只找到半截锨柄。

 

晒谷场上,不管是打下小麦,打下大豆,打下高粱,都要靠父亲的木锨把它们统统扬起,让那些稗糠随风飘向远处,只有那些成实饱满的籽粒,才可以垂直地落下来,洒满一堆。

 

我问母亲:“爹那张大笆呢?”

 

母亲说:“多少年不搂草了,大笆早已经散了架子。”

 

我在猪圈里找到了不全的几根铁钩。小时候秋收过后,就要拾柴禾,为一年的炊燃做准备。一道道地堰上,一片片荒坡上,疯长的杂草正待枯萎。把这些杂草刮下来,晾干,攥成垛。看着成垛的干草,母亲的心里便有了底。我有时用竹笆,有时用铁笆。父亲自己专门有一张双层活动的大铁笆,父亲拉着它,就像拉着一张大网,好像要把整个秋天都一下拉到家里来。在他身后,是一个越滚越大的草团子。父亲的收获总是比别人来得迅猛。

 

我问母亲:“爹那把镢头呢?”

 

母亲没说什么,却叹了一口气。

 

我看到了,它很显眼地立在院子里。这把镢头,铁片磨损得厉害,被土地和山石一遍遍撕扯之后,一直闪着幽幽的光。它是在父亲使用的农具中唯一最后送父亲一程的。从光明岭往上,便是光明顶,父亲的墓地就开在这里。是这把镢头,找到了准确的位置。它可能比我还懂得父亲。

 

好多年冬天,父亲都是带着这把镢头到几十里外的工地上出夫,临近年根才能回来。多年后,我在父亲参与建设的跋山水库边逡巡,却无法分清哪一锨土、哪一块石是父亲干的。那些惨烈的劳动,早已隐埋在了数万人大会战的风沙之中。

 

我盼望父亲不出伕的冬天,他会在漆黑的夜晚,两只大手托着我小小的屁股,沿着一道道屋檐,让我掏摸夜宿在屋檐下的麻雀。后来,我来到了雀城,一个不大但却什么都有的城市。

 

我问母亲:“爹的矩呢?”

 

母亲说:“锯齿早已经没了。”

 

纵是铁齿也抵不过岁月的磨砺。我看到没齿的锯就挂在外窗下,像一张与猎物分手了多年的弓。父亲对这把锯或许是有些恨意的。

 

母亲嫁过来的那一年,父亲在院子里植下了一棵枣树。深秋时节,满树枣红,一家人的喜庆张扬在空中。后来,村庄搬迁,父亲含泪把它杀了。杀树的那一年,我正好考上大学,父亲想把树卖掉给我换学费。我执意让没考上学已做了木匠的同学,把它解了。我早已打定主意,将来要它去陪父亲。我让同学解了九寸厚的板,却告诉父亲不过七寸。父亲一生没敢奢侈过一次。一次大跃进就让他落下了终身饿痨,从此让他对苦难多了敬畏。

 

父亲走了,但父亲的农具还在。我知道这些东西父亲不会丢,我把一件件残缺不全的它们重新归拢在西屋里。十几张质地上等的枣木板已经陪父亲去了,在它们留下的空地上,便有了这些过往农具的聚合。它们与父亲相依相伴走过了若干年,无一不带着父亲的体温。我把它们汇合到一起,就是父亲简单的一生。它们也老了,或许也渴望着扎堆,我把它们重新汇合到一起,就是对父亲最好的忆念。

 

父亲饿痨肺喘,咳血而终。父亲的一生都是在无穷无尽的劳动中度过的。从分田到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这期间他新垦出的荒地就足有二十几亩,年年垦,年年被集体收回,直至把所有的荒地垦完。等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的身子竟没有一块合适的土地接纳他。在火化场我把他放到上等的炉上,他安详地睡着了,没有了肺喘,躬了半辈子的腰也彻底直了起来,显得特别有尊严。我拉开尸袋,最后一次握着他的手,我才意识到我这辈子就没正经握过他的手。我握过那么多人的手,为什么独独没有与父亲真正握一次手呢?父亲的手握过锨把锄头耕犁,握过泥土黄沙牛粪,握过数不清的饥荒辛劳和苦难,他摊开的手,就是一片饱经沧桑阡陌纵横墩实厚重的土地。他一生与土地打交道,晃着一张土色的脸,最后却孤寂地守在缺土少水的光明顶石头堆里。我亏欠父亲的难道又仅仅是一个握手吗?

 

父亲没有给我留下多少东西,留下来的只有这一堆破烂不堪的农具。但我以为,这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因为它们都与土地有关,与一代人的生活命运有关,每一件农具都曾经历过耕耘和播种的辛劳,但也都曾见证过成熟和收获的喜悦。它让伫立在光明顶上无语远望的我,突然拥有了更宽广的胸怀,笑对花开花落,凝目云卷云舒。这些破烂的农具,足以支撑我的每一个梦想,傲然大江之上,屹立旷野之中。

 

暗夜里,镢头依然散发着幽幽的光。这是父亲在告诉我,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不就是不断地付出和劳动吗?

 

父亲走了,我想念他。父亲的农具也是。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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