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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是美好的东西简单地美好 ｜诗刻
2016-07-19 华文好书
诗刻 第31期 我没有见过羽微微，但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其实不止她，对好多诗人我都有这种感觉。尽管有些怪异，但仔细想来也不奇怪，因为我对他们的写作太熟悉了，以致于觉得写这样一篇短文都嫌多余。前不久，我给羽微微私信，说你能否自选十来首最能体现你个人创作面貌的作品发我呢。 在等她复信的间隙，我在脑海里将这些年来对她的阅读大致梳理了一遍，初步列出了印象深刻的七八首诗，包括《约等于蓝》、《墓志铭》、《给某人》、《旧名字》、《隔着茫茫的酒桌》、《花房姑娘》等。后来羽微微给我传来了她自选的二十首诗，这些都在其中。因为太过熟悉，所以难以下笔——以前遇到过的情形，在羽微微这里又重新遇到了。
在反复阅读眼前的这些诗后，最后决定从这首相对陌生的诗《蚂蚁》入手： “如果把那只蚂蚁放大 像只鸟儿一样大小 我们就不会那样掐死它”。 在这首并不难解的短诗中，作者先假设了一种情形——将蚂蚁放大成鸟，这样的置换尽管突兀，但效果是明显的，接下来，诗人连用三个“看清了”来自证其效，读者也能跟随她的指引感受到生命的悸痛。而诗人的意图显然不止于此，放大的目的最终是为了还原真相： “但现在不是，蚂蚁太小太小 小得像装不下痛苦 小得像没有装上一个真正的生命”。 写到这里，这首诗才算完整，诗人才完成了对弱小生命的一曲哀歌。 如果说《蚂蚁》是羽微微试图突破个人写作风格的一次尝试，那么，《你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们》和《“下来、下来”》、《人来人往》等诗就可以视为她在有意识地拓展情感空间，让自己从熟悉的个人生活区域逐渐朝更开阔更混沌的社会区域挪移。我相信，在变与不变之间，羽微微曾经有过艰难的取舍和权衡，而正是这种朝向“不安全”地带的努力，让我看到了这位诗人身上潜在的自我更新的力量。 最早读到并记住羽微微的是那首《约等于蓝》，我知道很多人也是从这首诗开始认识了她。 “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散漫的、慵懒的语调，瞬间便勾勒出了一个小女子的甜美心思。在与她同时段进入网络论坛写作的诗人群体中，羽微微可能算是最早找到自我语调的人之一，这保证了她的诗不会出现“走音”的状况。羽微微擅长用一种轻柔的、舒缓的调式来把控她的写作，譬如《给某人》，这首诗甚至采用了一种引导式的方式，仿佛一位亲近的人凑在另一位亲近的耳边，轻言细语： “请你用手慢慢沿着题目，慢慢地 一行一行指着，读下去 ‘我曾经爱过你。那时的我不知道。’ 请你在这里停顿一下， 请你 深深地呼吸，想像曾爱过你的这个女子……”。
在这种近乎呢喃的声腔的蛊惑下，读者往往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情感的沦陷。语言的能量一旦被写作者发掘出来，构成语言的所有元素，包括节奏、气息等都会达到严丝合缝的奇异效果。在我看来，羽微微深知自己所长，所以，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按照这样一种驾轻就熟的调性来进行创作。后来她写过一批类似的诗，如《旧名字》、《隔着茫茫的酒桌》、《甜蜜蜜》、《花房姑娘》等诗作，这些作品在进一步强化彰显她独具个性的诗人形象的同时，也让我们的期待出现了不满足感。 “开始不是这样的 开始是人间小。时间慢。 开始是美好的东西简单地美好。不深刻。 开始是青草，玩笑和黄昏”（《离别》）。 我注意到，在羽微微并不算漫长的创作过程中，有几个词语被她一再提及，譬如“开始”，譬如“破碎”，倘若我们循着她的诗一路读下来，就能读出诗人内心的挣扎：在看似平和静谧的语调里，在努力趋于甜美的情景设置中，有某种越来越清晰的哀怨在弥漫。是的，开始的时候总是美好有余，但生活并非只是美好的序曲，它将由序曲引导进入混沌晦暗不明的空间，日常的、琐碎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时空中，一个写作者该怎样修得内心的澄澈和圆满，其间必须经由和解与原宥。 当我在读到羽微微的这首题为《父亲，小侄子和我》的诗时，心中一下子释然了。原本紧张的父女关系在这首貌似絮叨的诗歌里被处理成了绵绵的亲情，诗人羽微微在这里拥有了一个更加饱满的形象，而不再是那个一味渴望“甜”的小女子，她见证了生活对她的改变，同时也说出了她对生活的感激。 附：羽微微诗选 诗选 1 约等于蓝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要若无其事地泡泡茶，想想别的 打几个电话，或者把屋子里的书收拾好 如果外面不是阴天，就站在阳光下 假装是一株蔷薇，正在微笑 你知道，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2 给某人 你能看到这首诗该多好，请你靠近一点 请你触摸。请你用手慢慢沿着题目，慢慢地 一行一行指着，读下去 “我曾经爱过你。那时的我不知道。” 请你在这里停顿一下，请你 深深地呼吸，想像曾爱过你的这个女子 穿着绿衣，站在很大的阳光下 突然流泪 遗忘是不容易的，需要大量的感恩 直至筋倦力疲 你的手指停下来吧 3 旧名字 我用的 还是旧名字，你看它，日显沧桑 幸好音韵尚如往昔 你若缓慢默念 当忆起，我那时，秀发齐肩 略带惊惶 4 如果这样开始 有一些故事 如果用这样的句子开始 便会像真的一样 比如说： 那天晚上，很安静 那天晚上，在夏天，很安静 我坐在你的身旁 你听到我内心里碎碎的声音 侧过头来 笑着看了我一眼 5 灼热 植物没有办法进入另一棵植物 植物如何热爱？如何利用一阵风 用叶子的声音说爱？ 如何在地下，透过银白的根 利用岁月的延伸 隐蔽地，缓慢地接近着最近的一棵树？ 如何饥渴地纠缠？如何尖叫？ 如何在地底下发出沉闷而轻微的回响? 石头正忘记它是石头 在正午的阳光下，陡然地灼热 6 蚂蚁 如果把那只蚂蚁放大 像只鸟儿一样大小 我们就不会那样掐死它 轻易地，毫无罪恶感地 因为痛苦的表情，能看清了 扭曲的身体，能看清了 乞求的或愤怒的眼睛，能看清了 甚至能听到呼号的声音 但现在不是，蚂蚁太小太小 小得像装不下痛苦 小得像没有装上一个真正的生命 7 你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们 他们是安静而沉默的 但你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们 他们在火车上，在大街上 可能你会经过，看他们一眼 便走了。可能你会接近 问他们借个火，点燃手里 虚无的空气，便走了 但有时你的心里空落落的 你会停下脚步，和他们 随便说一些什么。比如，嗨！你好 他们望向你，可能也会说一些什么 但你知道，真正孤独的人 你不会比谈话前更懂得他们 他们说的那些事情啊 都和他们的孤独无半点相关 8 离别 开始不是这样的 开始是人间小。时间慢。 开始是美好的东西简单地美好。不深刻。 开始是青草，玩笑和黄昏 唉朋友，我为贪恋你们的气息和温暖 好几次忍住了忧伤的眼泪 开始不是这样的 开始是，我哭得理直气壮 哭得受尽委屈 9 “下来，下来” 曾在中国某省蔓延的血灾 你可以谷歌 或百度 有一个绝望的母亲选择 垂直地离开 她的孩子啃咬从屋梁垂下来的脚跟 他两岁，他叫“下来，下来” 后来他死了 他的母亲不会知道 他的母亲不会知道 这才是她 最后的绝望 10 父亲，小侄子和我 父亲给我打来电话 他很爱那个嬴弱的小小儿童 “他不在家，家里很安静” 他再次这样说。他有很多说过的话，期待我提问 他便再说一遍。有一次父亲放下饭碗，猜测着 “镇上的幼儿园也不很差吧” 我说市里的好。他看着我，然后点头 这个在年轻的时候，拥有无穷力气的人 这个可以一掌推开母亲，把她摔倒在地的人 这个在我孩提时罚我跪着认错的人 这个在镇上有着无尚权威的人 这个我从没有感受过他拥抱的人 我热衷于跟他谈这个儿童 仿佛从中得到我的父爱 11 墓志铭 这是我的最后简介。我希望更简短一些 洁白的 大理石碑上，除了名字、性别、时间 还应该有一句什么 如果你没有其他的想法 我建议就写上： 她曾深深爱过及 被深深爱着 其中的“深深” 不要省略
本期主持人 张执浩 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和《宽阔》，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入选200多种文集（年鉴），曾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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