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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人的无尽玩笑

 汉青的马甲 2016-07-19

利维坦按:以下内容有影片《旅程终点》的剧透,没有看过此片的同学请酌情考虑是否继续阅读。



文/马扎


去年,詹姆斯·庞索特拍了一部根据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真人真实改编的影片《旅程终点》(The End of the Tour):


《旅程终点》海报(2015)


不得不说,这是我近几年看过的少见佳作之一。没有好莱坞式的高潮,没有剧情反转,它只是讲述了畅销小说《无尽的玩笑》(Infinite Jest)作者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杰森·席格尔 饰)接受《滚石》杂志记者大卫·利普斯基(杰西·艾森伯格 饰)的采访,并一同踏上新书全国宣传之旅过程中发生的事。


就如同影片开始以倒叙的方式告诉我们的一样,现实世界中的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于2008年9月12日在加利福尼亚的家中自杀,年仅46岁。说《无尽的玩笑》是一本畅销书,似乎总有些误导读者的嫌疑——这本小说写作的跨度长达近十年,某种意义上,它似乎难以“畅销”——《无》有48万余字,1079页,且这部大部头的作品里充斥着繁复冗长的句子和隐喻,不仅如此,华莱士还喜爱使用比正文还要长的脚注和尾注(全书有388条尾注)。小说通过描述一名压力过大的网球神童与一个曾经的小偷、吸毒者相遇而产生的故事,描摹娱乐主义和消费主义在全球的蔓延,并以讽刺幽默的口吻预见其泛滥和对人类社会的严重危害。



《无尽的玩笑》英文封面。华莱士曾说:“我想以注释来打断正常的叙事结构,以此来表达我对现实的真实感受——支离破碎、混乱不堪。”


不过,这本小说一经问世就火了。2005年,《无》曾被《时代》周刊选入1923年以来世界百部最佳英语长篇小说之一,文学评论家们更是不吝溢美之词,将其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相提并论。到2016年,这本小说在全球的销售量已经突破了100万册(很可惜,据我所知,国内目前华莱士的《无》还没有中译本面世,市面上仅有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遗忘》以及一篇演讲《生命中最简单又最困难的事》)。


《旅程终点》所选取的,正是在华莱士成名之后的一段经历。片中的记者大卫·利普斯基(David Lipsky)确有其人,和电影中一样,他是《滚石》杂志的特约记者,同时也是一位作家,出版过《艺术博览会》(The Art Fair)等小说。只不过,大卫·利普斯基为《滚石》所写的文章最后并未发表在该杂志上,而是结集成了《最终你只会是你自己》(Although of Course You End Up Becoming Yourself)一书出版。《旅程终点》的主要情节,就是由编剧唐纳德·马格利斯依据利普斯基这本书而来的(有意思的是,唐纳德·马格利斯曾经当过詹姆斯·庞索特的大学老师,教授编剧写作,而后者正是本片的导演)。



作家大卫·利普斯基



大卫·利普斯基的《最终你只会是你自己》(2010),封面照片是华莱士生前和爱犬的合影


华莱士生前曾长期饱受严重抑郁症的困扰。在《无尽的玩笑》中,他曾把抑郁症比作“痛苦的大白鲨”(the Great White Shark of pain),说“这种层次的心理痛苦与我们所知的人生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那是“细胞与灵魂的反胃”(nausea of the cells and soul)。华莱士的父亲在儿子死后也曾向媒体透露,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患抑郁症超过20年,在死前的几年里尤其消沉(华莱士在2007年6月停止服用抗抑郁药)。


华莱士1962年出生在一个典型的美国知识分子家庭里,他的父亲詹姆斯·华莱士(James Wallace)在康奈尔大学教哲学,母亲则是伊利诺伊大学的英文教授。华莱士大学时期在马萨诸塞州的安默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主修哲学和英文,辅修模态逻辑和数学。1987年,他又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创造性写作专业获得艺术硕士学位。他对维特根斯坦非常痴迷,本科时候就写出了他的第一部小说《系统的扫帚》(The Broom of the System,也是他的毕业论文),和后续的《无》类似,在这部小说中,华莱士就已经展露了他对于碎片化叙事的强烈兴趣和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理论的实践。


在影片《旅程终点》里,大卫·利普斯基几乎全程都是以录音的形式记录下他与华莱士的对话的,在这个网站(www.wnyc.org/story/end-tour-david-foster-wallace/)你可以收听到当年他们的对话。影片的还原度也很高。


在影片中,随着对话的展开,你会渐渐发现一个矛盾的华莱士,一个异常孤独但又充满严肃思考的华莱士。他和利普斯基聊作家的自我意识



他也谈到性的孤独,以及对技术未来的恐惧



也聊到泛娱乐时代对于电视机(媒体)异常矛盾的心理(华莱士和利普斯基小时候都是电视迷):




当然,《无尽的玩笑》带给了华莱士巨大的名声,但这种声誉对他也造成了异常的困扰。为了避免“粉丝”的打扰,他从黄页上撤下了他的电话;当利普斯基问及华莱士未来是否要孩子的时候,华莱士回答道:


我觉得写书有些像抚养小孩,必须得非常小心,可以为自己的作品自豪,但希望从中得利就不好了。”


利普斯基继续问道:听起来你好像挺为要不要孩子发愁的。


华莱士说:


我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如果孩子作为一个比喻,这里无疑代表了华莱士内心最为矛盾的一点:他不能否认《无尽的玩笑》使得他成了“名人”,功利角度讲,他已经从中“得利”。但他无疑也深知名望随之带来的伤害——向内而言,华莱士反对那种美国式的自我陶醉,在他那篇著名的演讲《This is water》中,他建议“……稍微不那么傲慢一些。有那么一点点对于自我及确信的批判意识”。对外来说,他最警惕的是在这个消费主义盛行、娱乐至死的时代,人们为何逐渐变得没有了自己的思想?华莱士无疑想要保持他思考的独立性。


身为写作者,华莱士也深知,他面对的是一个杂志记者,虽然利普斯基也是一位作家,但媒体需要的是更多的细节和“看点”——华莱士早年是否深陷毒瘾和酒瘾?他为何要戴一块花布头巾?他有女朋友吗?结婚了没?他的两性生活又是怎样的……所以,你可以在影片中看到,利普斯基也难以避免地带着这些疑问和媒体预设,问了华莱士上述的问题。但关键在于,华莱士不希望自己被标签化,鸡汤化,他反复强调,希望利普斯基的报道不要带任何立场和倾向性,但,华莱士的“真实自我形象”想必他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华莱士曾这样形容自己,“一个异常害羞与无比自大的结合体”(a combination of being incredibly shy and being an egomaniac too),影片中有一个细节或许很能体现华莱士的这种深层矛盾。利普斯基在采访当中忽然指着华莱士家墙上的一张艾拉妮丝·莫莉塞特(Alanis Morissette,加拿大摇滚女歌手)的海报问,说说这张招贴画的故事吧。华莱士回答说,她有一种“非常慵懒、非常人性的美,她的嗓音具有那种尖促的,像是情欲亢进的特质”,表示自己很喜欢这个女人,但当利普斯基问他为何不尝试与艾拉妮丝见面时,华莱士的第一反应是明确拒绝的,他说自己会惶恐之极——这或许是华莱士“异常害羞”的一面。



D. T. 麦科斯《每个爱情故事都是鬼故事》


但同时,名誉和声望使得他似乎难以避免遇到主动投怀送抱的女粉丝。曾经有一度这使他沉迷不已,但随即发现,这些女性爱慕的是他的名气,而非那个真实生活中的华莱士。D.T.麦科斯在华莱士的自传《每个爱情故事都是鬼故事》(Every Love Story Is a Ghost Story)中写道,“……使每个女人都疯狂地迷恋上自己使他变得极具控制欲。”这在影片中华莱士针对利普斯基对其女性朋友搭讪的态度亦可以看出。


如果说《旅程终点》有什么高潮的话,那也只是影片临近结尾两人的又一次对话而已:



有人会说,《旅程终点》这部影片沉闷乏味,毫无“看点”,某种意义上似乎的确如此——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太习惯于从非现实的影像中看到意外和高潮,看到那些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景象,看到彻底的欢愉和希望——而这部影片并没有给到人们这些(让我联想到最近公映的国产影片《路边野餐》)。它一点儿都不“正能量”,甚至没有人们对于节日般狂欢的那种期待,它完全无视了狂欢,而用一种四平八稳的方式相对忠实地记录了一位作家焦虑和恐慌的日常。


只不过,我们并不知道,这种焦虑和恐慌的日常,是否就是华莱士自杀的原因——试图梳理和分析一个人自杀的动因,相信我,会比剖析宇宙更复杂。我们所知的事实是,华莱士曾是一位运动健将,一位高校的优等生,擅长辩论,喜欢网球和狗,热情开朗,又极其容易陷入焦虑,他于2008年9月12日在他的妻子卡伦·格林(Karen Green)出门之后,选择了主动离世。


在影片末尾,华莱士对利普斯基说:


“……那不是因为体内微量元素不平衡什么的,也不是因为毒品或者酒精。我觉得……更可能是我活得太依据美式理想了,即那种‘如果我达成了X、Y和Z,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理念,我书里写过一段是讲,当一个人从燃烧的摩天大楼跳下来的时候,不是说他们不再惧怕坠落了……只是另一种选择更糟。这就会令你思考,什么样的情况是如此糟糕,以至于跃入你眼前的死亡都显得是种解脱……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类似的这种体验,但这比任何物理性伤害都更糟糕。这大概就是以前所谓的‘心灵危机’,感觉你生命中每一句箴言都成了谬误,万事皆空,你亦是无物。一切皆是虚幻,你比旁人出色太多,因为你已经看穿这一切不过是虚幻;你也比旁人也糟糕太多,因为你已经无法正常生活……那种感觉非常骇人。


我觉得人是不会变的。我确信那仍旧深埋在我的身体里。大概我只是非常努力地在想法不被它牵着走……是吧?


呃,晚安。”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1962-2008)


最后附上华莱士给凯尼恩学院2005年毕业生的演讲,相信很多人已经看过,但不妨再看一遍:



另外,华莱士的作品《与丑陋人物的短暂会谈》,在2009年改编成了同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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