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葛志毅:论中国古代的轴心时代

 木头1018 2016-07-20



论中国古代的轴心时代

 

葛志毅

 

摘 要:周室东迁,因王室衰落而使官学解体,私学渐兴,导致诸子兴起的多元学术格局,形成“道术为天下裂”的春秋战国轴心时代。战国中期,孟子力辟杨、墨二派,维护孔子以来儒家的礼乐仁义思想体系。稍后的庄子,以深邃思想对其时各派宗旨得失进行剖析,尤其提出内圣外王之道,考量诸子学说之是非长短。战国末期的荀子,对诸子的学术批判受到庄子的影响,亦颇可见法家痕迹,突出集中在治道功效的大小有无上;荀子以对诸子思想进行批判和清算的角度,先秦人著鞭,以自己的方式预告了轴心时代的终结。

关键词:轴心时代;孟子;庄子;荀子


一、私学兴起与“道术为天下裂”


周室东迁,王纲解纽,官学由是解体。随着王官流散,官学下播民间,私学勃兴,终演成诸子百家并立争鸣之局。官学解体,王官流散,与春秋战国私学的兴起联系密切,此乃当时国家垄断文化教育所致。按《汉书·艺文志》的分类,不独诸子各家出于王官,其余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各学亦皆出于王官之守。原本为一的王官学解体,分化为多元的学术思想门类及门派,是必然的。因为它反映出社会之发展,学术亦必因长久积累而呈分化演进之势,此乃必然的文化趋进之势。如果追溯此下移民间、成就诸子私学的原本形态,及经分化而成的多元学术门类本原,必可及于王官之学一元根本。从原初的王官一元分化为诸子各学多元,其实即可概称为“道术为天下裂”的春秋战国轴心时代①。

诸子中较早而又值得关注者是老子。其本为周守藏室之史,又或称征藏史,孔子曾适周从之问礼②,老子见周衰,乃去周,是老子以离散的王官之身,为学术传播作出贡献,并创立道家。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又适周观书,汲取官学资源以为其讲学修书之用。如《庄子》谓孔子“西藏书于周室”,有学者指出:“西至周室观其藏书也。”[1]150甚是。墨家之学亦出于周室的史官传统[2]41~42。道、儒、墨三家在诸子中出现最早,影响最大,其得益于官学之处亦最多,而且诸子除直接受官学影响外,受之于三家者亦不菲。孔子修六经且用于教学,其于诸子的影响甚为深入普及,这可举《春秋》之例。孔子修《春秋》既据鲁《春秋》,又参考了周室史记。此后,左丘明“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世,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上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③。是孔子《春秋》影响于诸子之大。《史记·六国表序》谓“史记独藏周室”,而《陈杞世家》《晋世家》俱有“孔子读史记”之说,《孔子世家》则谓孔子“因史记作《春秋》”,周室史记通过孔子《春秋》对诸子产生了普遍深入的影响。以上以修《春秋》之例,可见孔子六经在诸子中的开启影响。

综之,周代王官学作为一种深厚的学术资源,对私学开启与诸子勃发有极大助益推动作用,从而对春秋战国时代新思想文化格局之形成,亦即中国古代轴心时代的产生,有直接的渊源影响关系。作为轴心时代思想文化代表的诸子学特征,可用庄子“道术将为天下裂”概括之。在道、儒、墨兴起的前后,其余诸子因缘响应,诸子间的攻讦辩驳因此日烈,掀动活跃开放的思想文化巨流洪波。


二、孟子、庄子对诸子家派的批判


以“道术为天下裂”概括诸子学特征,乃谓诸子各从所是以立说,各引一端以驰逐,从而演成并立争衡、互相攻讦辩驳的百家争鸣局面。诸子最初产生时,已显露辩诘互争之势,是后则愈演愈烈。如儒道之争,在其创始人初遇时已显出端绪。孔子初问礼于老子,老子即以微言诫勉之:“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④是老子以乘时而行及避世无为,反对孔子积极有为的入世态度。这就预示了日后儒道之间的纷歧争执。墨学创立之初,就以与孔子儒学相对立的面目而出现。老、孔、墨之后各派大师相继出世,各揭宗旨大义,相攻相绌。道、儒、墨之外各家无不如此刻薄相攻。庄子与孟子年世相近,而孟子稍前,孟子辟杨、墨代表了战国中期前后的儒、道、墨三派之争。《淮南子·氾论》曰:“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此大致道出孔子之后至孟子之时,儒、道、墨三派互争的大概。孟子以辟杨、墨为己任,乃为捍卫孔子仁义之道,为维护儒家地位而攻乎异端邪说。孟子将辟杨、墨比于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孔子作《春秋》,是把诸子间的思想学术之争与社会政治斗争混同起来,反映出中国古代以政治介入、干预甚而是取代学术问题的学术政治化特征,这使战国诸子间的辩驳攻讦更趋复杂剧烈。孟子立于儒家辟杨、墨,杨、墨代表了其时对立的道、墨两派。《列子·杨朱》:“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这段记载极为珍贵,它把杨朱思想的立义宗旨及其学派归属,讲得极为明白。按禽子即禽滑釐。按《庄子·天下》,墨子、禽滑釐述大禹之教自为一派,关尹、老聃乃道家正宗,故杨朱尊之。据《杨朱》所记,杨朱承老聃、关尹,与墨翟、禽滑釐别异为两派,立义相反,可证孟子时杨、墨乃是较有影响的道、墨两派代表,必为儒家的孟子所难容,必欲力辟二者兼去之,以捍卫孔子圣道。孟子辟杨、墨,倡导宏扬者乃孔子礼乐仁义“中”道。孟子曾谓“杨子为我”与“墨子兼爱”,二者所主各为一偏,皆不可取,“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⑤。与“子莫执中”相近,《尸子·广泽》谓“皇子贵衷”[3],“中”乃一内涵丰富的政治伦理概念。孔子以来儒家崇尚中道,又称中庸之道,乃儒家最高的人文理想。儒家认为,中道即仁义之道,《荀子·儒效》:“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礼乐仁义乃孔子以来社会伦理思想之核心,孟子之所以不遗余力地辟杨、墨,正为维护此儒家的礼乐仁义思想体系。此应为孟子“执中为近之”所传达出的消息所在。

孟子、庄子俱为战国中期人,根据钱穆的推测,二人年寿相若,孟子稍早于庄子⑥。但记载表明,二人相互间似不曾相闻。与孟子历游各国,进说人君,争取入仕行道的机会不同,庄子除仕为蒙漆园吏之外,则拒绝出世,以著述适意自恣,“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⑦。庄子思想纵恣深邃,又对当世诸子思想演进之脉理大势了然于心;对诸子思想流派线索,亦作出自己独到的考量评价。对表现为“道术为天下裂”的诸子之争,各家继有评说,其中实以庄子所论最为系统明晰。孟子著力于辟杨、墨,虽与庄子年世略相近,但似互不闻知,未相提及。庄子稍后有荀子,庄、荀二人对诸子的总结衡评较为深入,尤其荀子几遍驳诸子,所论颇有代表性。

《庄子·天下》对其时诸子各派脉分理析,使各派之宗旨界域为之著明,对诸子的审视评说因此有取资借鉴标格。其后荀子对诸子的评鉴,实多受其启发。如庄、荀俱以蔽于一曲,暗于大理,分裂道体之弊说诸子之失,但明眼人看得出,其中荀子实受庄子启发为多。庄子说诸子的宗旨由来及长短得失,皆有理致。他曾追溯古代道术的发展由来,推崇古代为大道醇美全备,自然天成之时,《天下》曰:“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即谓在神明醇备,大道天成的古代,道体以形而上的形态,超然弥满于天地宇宙之中,和育万物百姓之上,斯最为理想完满之时。是后一旦成为“明而在数度”的形下之器时,“道术为天下裂”,表现为散于天下、设于中国的百家之学。关于百家之学的兴起原因,《天下》曰“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即百家乃无规矩法度,乱世失道之说,不胜其弊。关于百家之弊,《天下》有曰:“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即诸子百家皆据其管窥一得之见,肢解大道,截取一端,私为己用。由于是乃破坏大道而所得之浅见陋识,多仅为一曲、一偏、一隅之见,乃至不正、不全、不备,鲜能合于天地神明之大美完全。最大之失乃百家之学掩蔽了内圣外王之道,使之“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即百家各以其私欲所是自为其方,无视天下大道正理之所在,故多误入歧途而又不自觉。《天下》预见到其对未来的无穷遗害,深以此为忧。其曰:“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即若任由百家之学如此发展下去,不仅破坏道体之自然,亦将使后人难睹天地原初纯备全体之大道真相,道术乃因此被肢解分裂,沉沦不复。《天下》关于百家认识失误及其遗害后世的论述,极值得关注。如其所谓“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深中诸子之弊,指出百家之学在认识上皆存在无法避免的失误与局限,在诸子相关记载中亦可见相类论述。如《尸子·广泽》:“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3]12《吕氏春秋·不二》:“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从庄子的观点视之,诸说皆掩于一己之私,乃一隅之偏,仅见所欲见,囿于一端,此外则全然不顾及。这样,百家皆沦没于各自所设的认识陷阱,管中窥豹,坐井观天,皆无从见到天地大道之全体美备,各得一隅一偏,至多可谓全体之一善而已。后来荀子继承了庄子之说,而且所言更为深入广被。

《天下》对诸家的评说,最值得注意者是其不将儒家与诸子同列置评,而是因儒家与六经的特殊关系,单独提出置于诸子之上。或者可以说,庄子乃因儒家掌握六经而视之为“元知识”学派,不仅置之于诸子之上,且有以之为诸子之本,诸子所从出之意在内。《天下》在叙述天人、神人、至人及圣人代表的神明醇备的形上大道之后,乃谓:“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所谓“其明而在数度者”,乃指有异于精神性的形上之道而表现为物态文字的文献记载,相当于形下之器,“旧法世传之史”以下三者即是。其中史官记载涉及上古以来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尤其是与圣王酋长政务治化活动相关的文字记载,包括记注文件,档案文书等,俱为其时人们思想认识活动的精神认知基础,因此出自史官的“旧法世传之史”,在所有文字记载知识中,乃处于第一位的本原层面,主要应相当于藏于王官的原初文献记录。其次是反映先王经理天下业绩的六经。先王业绩乃垂范天下的圣迹典型,当然应包括可用于教育熏陶人的各种社会人生基本知识,这是古代赋予六经神圣价值的真正原因所在。职此之故,既然儒家掌握了六经,就相当于掌握了基础性的“元知识”,其地位自在诸子之上,或者径可认为诸子出于儒家六经,此应为《天下》对儒家推重,以及把百家之学排在儒家六经之后的原因所在。那么,《天下》在具体评说诸子各派时,不由儒家讲起,而是由墨家讲起,以下顺次及于宋钘、尹文等各派,即可明白其原因。《天下》的如此评价,至少可证明在庄子眼中,孔子儒家是当时社会文化中的正宗主流学派,其地位决非其余诸子所可比拟。

《天下》无疑是研究先秦诸子学术史的一篇精湛绝顶的深度论文。它从古代道术在形上精神层面的起源发生谈起,历数诸子之宗旨及其源流长短,极有见地,足资百代挹取而不竭。《天下》在认识上的最大不足,就是道家扬古抑今,认为古优今劣的退化论历史观,从而彰显出道家反文明进化的思想层面,这使之充分美化古代,以突出对当下现世的贬抑批判。其实不能用赞美古代道术的自然天成之美,否定后世文明智慧之进化光大。诸子百家对古代社会在认识上的突破,反映了其前文明积累之深厚,及一旦由此爆发转化为诸子思想硕果,决是应予肯定的文明演进成就,毫无理由否定批判。《天下》以“道术将为天下裂”比说诸子乃破坏大道的思想祸害,适足反映道家的退化论史观,这是无法予以首肯的。夷考其实,诸子使“道术将为天下裂”,实反映出文明积累深厚必将会释放出思想文化之硕果,恰为学术发展过程中的空前盛事。察上古以来长期积累成的知识文化,形成一个酷似自然天成的充实道术体系,实则其中蕴含着无数圣贤先哲的智慧辛勤在内。当此积累冲破临界点而突然爆发后,就演成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亢奋峥嵘局面。以“道术将为天下裂”说诸子勃发的学术盛宴,可谓传神会意,恰当贴切,但决非消极的反面意义,而是用以比说诸子振起爆发的正面学术场景,即体现了由三代以来王官学一元分化成为诸子多元的发展盛况。所以,欲正确解读《天下》,首先须破除其反文化的历史退化论观念,发掘展示其学术史论述的正面文化意义,从而在此层面上用“道术为天下裂”一语,称述春秋战国诸子思想所代表的中国轴心时代。

《天下》论道术以内圣外王为主要内核,并主要据此评说诸子思想之是非长短。如其对墨子之苦身行己,虽极赞赏,但认为“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其去王也远矣”。对于宋钘、尹文,谓之“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所谓“为外”“为内”即若衡之以内圣外王之道,虽不尽是,但亦有可取者。对彭蒙、田骈、慎到,谓三人“不知道,虽然,概乎曾尝有闻者也”,即曾有闻于内圣外王之道。对于关尹、老聃,谓之“淡然独与神明居”,按“神明”即至高的内圣外王之道,《天下》有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是关尹、老聃有得于内圣外王之道。又谓关尹、老聃“可谓至极”,“古之博大真人哉!”按《天下》“不离于真,谓之至人”,故“古之博大真人”即乃有得于神明圣王之至高道术者。对于庄周,有谓“神明位与”,又曰“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按《天下》“不离于宗,谓之天人”,则庄周乃掌握内圣外王之道的“天人”。《天下》置惠施于殿末,又无以上诸人所冠之“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是乃以其为无闻于道术者,下文“施存雄而无术”可互参。《天下》又曰:“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庄子与惠施相友善,唱和往还颇密,故《天下》述其学颇费笔墨,然终认为他无得于内圣外王之道,徒逞无用之辩取名,故深为之惋惜不已。《天下》揭内圣外王之道,以为考量评说诸子优劣之义,颇费周章,但亦可见其以治道为衡诸子之旨。如此突显出中国古代学术为政治服务,学术乃政治仆婢附从的特点。像庄子这样力主栖身世外的隐遁派,在以论学角色显身时,亦无法忘情于对政治的攀附标榜,其亦足深思矣。


三、荀子对诸子百家的批判与囊括总结


距庄子稍后,有荀子出而遍攻诸子,时近战国末、秦一统前后。荀子的攻驳,相当于从他的立场,对春秋战国诸子作出的总结评议,因此极为值得瞩目。

荀子锐于攻驳,诸子几无幸免者,而儒家首当其冲。如子张、子夏、子游,乃孔门高足,被孟子推许为“皆有圣人之一体”⑧,但荀子概斥为“贱儒”⑨,子思、孟子乃孔门儒学嫡传正宗,荀子则归于十二子之列一并攻难。如此犹未惬意,又在《解蔽》中对子思影射讥弹,《解蔽》曰:“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远蚊虻之声,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⑩杨注未详“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有学者指出乃影射子思之名[4]144,甚是。其言子思虽可谓危,却未可谓微,故非至人,若孟子、有子更在子思之下,可无论矣。又孟子持性善说,荀子故作《性恶》以相反对,专与孟子立异。其实无论性善、性恶,皆须学习教育方可成圣成贤,故二说在本质上无根本差异,荀子乃出于争胜立异之心,故与孟子辩难。考荀子在礼乐仁义等思想上实与孟子相通,在语言使用上亦多袭用孟子者,对此只须细读孟、荀之书即可发现。又如在一些具体议论上,亦可发现荀子与孟子的雷同,如《正论》“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尧舜擅让”等,立论与孟子本不异,但因荀子立意与孟子作对,故致荀、孟间出现诸多表面上的矛盾。其实此皆荀子有意取代孟子的亚圣地位,人为制造出的对立矛盾假象。上文有子即有若,《孟子·滕文公上》曰:“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礼记·檀弓上》记子游叹有子之言似孔子。按子夏、子张、子游被孟子推许为有圣人一体,即被荀子斥为“贱儒”,有若似圣人,必更为荀子所难容。荀子生平未被世人许为圣人,其《尧问》曰:“世不详察,云非圣人,奈何?”殆因此导致畸形心态,对此极为敏感,以至生平最诟病被推许为圣人者。此外,荀子对孔子的尊崇礼敬态度亦颇有可商。如孔门诸子对孔子礼敬有加,至于有“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及“自有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的誉词11,故决不敢与孔子自比。如有人誉子贡贤于孔子,被子贡讥为“得其门者或寡矣”,“言不可不慎也”12。荀子则不然,《尧问》曰:“为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观其善行,孔子弗过。”此言或应出于荀子弟子之口,但在孔子门人弟子辈,决不能出此过甚之辞,故荀子本人对孔子的尊崇之意必有可商。总之,荀子对孔门诸子,尤其是对诸高足乃至可称嫡传之子思、孟子的肆加诋詈,难免使人疑其学承非出孔门正传,或出别支旁门亦未可知。要之,荀子虽以儒者自名,但其师承渊源难明。或是闻儒术而悦之,自学而归之的自报家门者,否则其师乃一名不见经传的儒家隐君子。荀子之学承难明,可证其时家派林立,旁逸歧出而又互争不一的复杂学术传承状况。

对儒以外的其他诸子各家,荀子几皆抨弹不遗余力。《解蔽》曰:“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乱家是也。”《成相》曰:“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即认为百家之说互异而皆无翔实可言,故称之“乱家”。荀子对诸子的批驳集中在《非十二子》,其中对它嚣等五家十子的学说要义撮述颇简略,有的不过只是题目式举要品评。荀子对诸子评说的要点集中于治道功效的大小有无上。如所谓“不足以合文通治”,“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不可以经国定分”,“不可以为治纲纪”,等等,皆是。此可概见荀子思想学说性质及特征之大概。在荀子视之,此五说十子大致可归纳为:纵欲派13、盗名派14、功利派15、随顺派16、辩说派。是皆不能为世道国家提供有益的正面建树,故虽皆持之有故,但皆不合治化之道,亦即皆不合理,仅可欺惑愚众,乱人视听而已。此五说十子之后次以子思、孟轲。对思、孟的要义撮述详于前五说十子,批判言辞转趋严厉苛刻,其批判要旨直指五行说。他认为此说本思、孟所造又妄托孔子,荀子认为思、孟对孔子的讹说误导,必须铲除,不能有丝毫的姑息纵容。察荀子本意在清理门户,由自己上承孔子儒学正宗地位,故对思、孟的批判必须苛刻严厉。荀子盛加推崇者乃大儒,主要指周公、孔子及子弓。荀子所欲铲除者乃孔子、子游系,及其代表思、孟,而代之以其所尊崇的孔子、子弓系为儒学正宗,故此下又盛赞仲尼、子弓之学,由荀子上承仲尼、子弓之绪,也就相当于以其为儒学正宗而领袖诸子群伦,并成就圣王天下之业。由此或可明白荀子批判思、孟的重点何以集中于五行说,此五行说应与孟子所倡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之言相关。荀子《非十二子》以批驳诸子的形式,为儒家树正统,自己则上承仲尼、子弓以取代思、孟代表的孔子、子游系作为儒门正宗,并上推其绪于舜、禹。这样,孟子、荀子在批判诸子的过程中,各自树立其所认可的道统之绪。如此可见孔子所立儒学不仅声势大,而且继起的孟、荀二大师家派宗门意识之强,是其他任何一家无法比拟的。察《论语·尧曰》历数尧、舜、禹、汤之相命,可证道统意识始自孔子,孟、荀则相继发扬之,使此道统意识日明。荀子如此争树道统的意义究竟何在?按子游传孔子《礼运》大同、小康义,乃孔门所托最高社会政治理想,故谓“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原是不错的。察子弓列孔门四科之首德行,周代人君必须是有德者,即封建必“选建明德”17,故周代天子、诸侯皆为有德者;《论语·雍也》谓:“雍也可使南面”,那么,子弓已具备人君之度之德。《荀子·解蔽》曰:“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那么,《非十二子》虽谓孔子、子弓乃“圣人之不得势者”,但二者本具备成为人君之德业条件。荀子也自以为“德若尧、禹”,“宜为帝王”18,故荀子本志在帝王之位,至少应备位帝王之师。这样,荀子推尊孔子、子弓之意昭然可明,即意在扫除百家异端之乱说,为天下树立仁人圣王之业。荀子乃以仁人自居,以实现圣王之业自命。此与《天下》悬内圣外王之道作为考量诸子的标准,彼此相符。故庄、荀二人评说诸子,皆不在纯学术的层面,乃借评说诸子发抒自己的政治抱负,皆以建立内圣外王之业自命自期。荀子推尊孔子、子弓,复上承舜、禹之绪,使其属意于内圣外王的宗旨,昭示无遗。

如以《非十二子》与《天下》比较,二者对诸子的阐释批判,有同有异。从整体上看,无论就家派的甄选,还是学说旨义的评说,《非十二子》不如《天下》谨严确当之处多矣。这当然与荀子论学之意有欠纯诚有关。从《天下》所述惠施及众辩者看,庄子时名辩之泛滥已颇甚,荀子时其势仍盛。名辩泛滥,加剧了诸子的相攻讦;诡辩的盛行,更导致思想理论上的混乱,荀子深以为患。当年孟子辟杨、墨,乃至以好辩称,孟子自谓不得已。荀子亦称“君子必辩”,且专作《正名》批驳辩正之,把名辩之术提升为“用之大文,王业之始”予以肯定,乃为止息百家乱说,倡导儒家圣王之道。可注意者是道家老、庄二人未列于《非十二子》之内,说明荀子并未视之为重点批判对象,仅在《天论》中谓“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解蔽》谓“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对老、庄的态度有所保留,是因为他对道家思想有所吸纳。如于《天论》可见其在天道自然观上对道家的吸纳,于《解蔽》可见认识论上对道家的吸纳。是荀子对诸子攻驳的同时亦有采取,诚如《汉书·艺文志》论诸子时所谓“相反而皆相成也”。此外则不难发现,《非十二子》对诸子的批判,在论说形式上有效法取则《天下》的痕迹,荀子受庄子启发影响似不容否定。如荀子说诸子之蔽在“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19,乃同于《天下》谓诸子乃“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

荀子治学,自命以求一、求全、求尽为鹄的,故不全不备之学乃为其所不取。准此以论,百家之学皆被荀子视为未得大道之全,皆乃一偏一曲之说,暗于大理而蔽于小成,故荀子又称之为“乱家”,《解蔽》:“昔宾孟之蔽者,乱家是也。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皆道之一隅也。”由于诸子认识上俱有蔽塞之失,因此思想上皆有缺憾,难睹大道全体,仅见及道之一隅,故荀子称之为乱家,蔽乱大道之家也。由于认识上的蔽塞,因此造成诸子思想上局限缺失,仅能得道之一隅,以至“内以自乱,外以惑人”,故称之为“乱家”,以指斥诸子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乱。《天论》亦有类似之说:“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愚者为一物一偏,而自以为知道,无知也。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此乃从万物皆存在不可避免之局限的角度,解释万物皆陷于一曲之见的原因。荀子针对诸子认识上的这种局限指出:“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乃人类认识之通病。《解蔽》剖析其原因曰:“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乱国之君,乱家之人,此其诚心莫不求正而以自为也,妒缪于道,而人诱其所迨也。私其所积,唯恐闻其恶也。倚其所私,以观异术,唯恐闻其美也。是以与治离走而是己不辍也。岂不蔽于一曲而失正求也哉!”诸侯异政导致或治或乱,百家异说导致或是或非。此治乱是非之不一,引致乱国之君求治,乱家之人求是的愿望。但私心自是的局限,又使二者俱不欲闻知其乱其非的公理真相;故是己不辍之私,又使二者寻觅不到治与是的正道,终陷入乱与非的谬误中无以自拔,从而逞现出“蔽于一曲而失正求”的结果。在荀子看来,万物相异乃导致相互蔽塞之因,此乃认识上无法避免的“心术之公患”。其中唯圣人特异,不受此蔽塞之害的影响,因为圣人通达天下万物万理,以道衡鉴万物而各得其宜,故能免此心术之患,得除蔽塞之祸。如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此不蔽之福也”。荀子认为如孔子这样得大道且仁知不蔽的儒家圣人,可以扫除诸子乱说,百家奸言,使是非乱治之理倡明于天下。其实是乃荀子借孔子自喻。

荀子批判诸子为乱家之人,推崇圣王礼义为至道所托;圣王为一天下,阐明治乱是非,一定要首先诛除诸子为代表的奸人之雄。荀子的这些思想主张背后,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做支撑,即出于统一思想的政治考虑,完全超出学术批判的范畴。《非相》:“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钧,应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荀子归诸子为“奸人之雄”,列为必须诛除之类,而且认为诸子乱家之害甚于盗贼,皆根于其政治上的考虑。《宥坐》载孔子诛少正卯,且论少正卯罪在不赦的理由,极为值得关注,因为此有解于荀子对诸子的严苛态度。其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按此“小人之桀雄”与上“奸人之雄”义近,并用指诸子乱家。此“五恶”及“聚徒成群”、“饰邪营众”、“反是独立”,与上引《非相》所言相较,皆用指诸子乱家之辩说更贴切。《宥坐》此下又列出“汤诛尹谐”等七子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之事,其义皆在强调诸子乱家之乱政、惑世、反道之罪,务予诛除之意。荀子载孔子诛少正卯之事,后成为极有影响者。《宥坐》之外,见于其后诸多记载20。

《史记·孔子世家》称“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孔子家语·始诛》称“诛乱政大夫少正卯”[5]11,《说苑·指武》称曰:“所谓诛之者,非谓其昼则攻盗,暮则穿窬也,皆倾覆之徒也。”[6]381倾覆者,倾邦覆政也。《白虎通义》卷五引《韩诗内传》曰:“佞道已行,乱国政也。”[7]217此皆谓少正卯之罪集中于以言辩佞道,乱政覆邦,此恰可代表荀子以来对诸子乱家营惑天下、反道逆行的口诛笔伐之因,也最能反映荀子对诸子百家深恶痛绝,必欲诛除的态度所在。自《宥坐》首记孔子诛少正卯之后,诸多记载相继记述,亦有诸多学者否认此事,认为圣如孔子不会采用此如“申、商、曹、马阴贼残忍之术”[8]1151。殊不知此事有无毋烦多辩,关键是透过此记载足以窥见到荀子对诸子的严苛憎恶态度。此可合观《荀子》书相关记载以论之。如《非十二子》“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解蔽》:诸子乱说“不合王制”,乃“乱世奸人之说也”;《非相》谓此辈乃“圣王起,所以先诛也”;《宥坐》谓此辈“不可不诛也”。即在荀子视之,对诸子乱说必悉数诛除,此乃荀子严苛坚定的态度,《宥坐》述孔子诛少正卯之事的意义正在此。《宥坐》所述少正卯之罪,是经过罗织设计的,极尽刻削深峻。荀子关于少正卯的叙述,亦不过为比说坐实诸子作为乱政惑世、倾覆邦家、遗害世道的元恶大怼,乃在不可赦之列,必予诛除。考《荀子》全书的主旨之一,就是对诸子乱说的攻讦批驳,其目的就在于通过对诸子思想的清算,达到悉数削灭扫除,以实现政治上统一思想学术的局面。《大略》曰:“语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知者。’此家言邪学之所以恶儒者也。”荀子乃主张由他代表的儒家诛灭扫除“家言邪学”。其学生韩非曾进言人主,应将包括学者、言辩者在内的“五蠹”全数剪灭诛除,否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无怪矣”21。其论实与荀子如出一辙。李斯相秦,为“别黑白而定一尊”,实现专制集权严控下的统一思想格局,乃策划了焚书灭学令。韩、李俱为荀子学生,故荀子所称儒家实可谓之“法儒家”,其特征是崇尚专制暴力。荀子所欲为之事,其学生早已心领神会,并曾于秦试为推行。韩、李二人出自荀子,乃由儒向法的法家,要比荀子“法儒家”在思想上更彻底。由此可见,荀子欲诛除“奸人之雄”“小人之桀雄”,尤其他制造宣传孔子诛少正卯之事的本意,决在诛灭扫除诸子百家之学,以实现专制集权严控下的统一思想格局无疑。

《解蔽》既以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及乱君、乱家并提,《非十二子》亦以是非与治乱并提,皆乃政、学不分之论。荀子遍驳诸子,虽在为儒家争地位,立道统,实亦为政、学合一之举。察荀子之志,即使不欲为人君帝王,亦志在帝王之师的目标,以为天下阐正是非治乱之道。其相继入秦的韩非、李斯两个学生,已对秦治产生实际影响。李斯焚书灭学建议为秦始皇采纳,韩非则乃秦始皇极为倾慕之人,且以此入秦遇害。后李斯向秦二世进言“申、韩之术”,所言督责之法即与韩非相关22。故荀子欲为帝王师之想,已相当于由其二弟子代为实现于秦23。李、韩二人以法家思想辅秦,二人法家思想由来不可谓与荀子全然无关。荀子欲暴力铲除诸子百家之学,已与法家无大异;铲除百家之后,荀子所欲建立者,亦不过是带有崇尚专制暴力与钳制学术思想性质的法家政治格局,其自号的儒家实质上只是“法儒家”。荀子极力称誉秦治之强,只是态度上还稍有保留,故他给秦国提出的建议是“力术止,义术行”24。即他认为秦治已达于霸道之强,如能再援用儒者,推行仁义,即可再上一层,实现由霸而王的政治理想。察孟、荀二人俱论王、霸政治,但二人有异。即孟子盛称王道仁义,犹多孔子思想余泽,故所倡乃大王小霸之论。至荀子时形势已变,各国间兼并战争日烈,对武力依赖已成决定性因素。故荀子表面上仍持大王小霸之论,也如孟子般称“仲尼之门,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25,但战国末的形势,尤其是秦“四世有胜”26的现实,使荀子已由王道退而更多偏向于霸道的选择。口中仍谈王道乃是出于维持儒家门面的迫不得已,且寄希望于秦国的武力统一。这样,荀子已暗中产生崇尚武力霸道的思想因素,故不再如孟子般专崇礼乐仁义,而是崇礼之外又尚法。如《劝学》“礼者,法之大分”,《修身》“故非礼,是无法也”。固然荀子乃主张以礼统法,但法家思想因素实已渗透其意识中[9]。故荀子虽以儒自命,实乃法家化的儒,即前文所谓“法儒家”性质。荀子力主诛除扫灭诸子百家的主张,已与崇尚暴力专制,钳制思想学术的法家思想,相去无几。

《盐铁论·毁学》:“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然而荀卿为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之祸也。”李斯相秦,在秦统一之时,即《史记·李斯列传》谓:“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那么,荀子已及见到秦统一。即使他未及见李斯焚书灭学之举,但秦一贯尚法禁学,钳制学术思想的政策,荀子是知道的。察荀子批驳诸子,乃百家争鸣结束前后之事,荀子力主诛除诸子百家的严苛态度,不仅与秦治相合,亦已预示了诸子百家在秦的命运。若抛开政治上的影响不谈,荀子在学术上的论说,也为后世批判总结诸子之学提供了一些参考。如庄、荀俱以破坏大道,蔽于小成,各持一偏一曲之说,指陈诸子之失,此基本上成为其后评说诸子之失的基调。如《淮南子·要略》、《史记·太史公自序》之《论六家要旨》及《汉书·艺文志》等,皆以各自的方式,程度不同地接受此观点之影响。

综之,荀子思想渊深博大,其以批判的形式囊括综理诸子百家,并在秦统一天下的前后,立于秦的立场,为百家争鸣作出总结,同时也以自己的方式宣告了轴心时代的终结。中国古代轴心时代结束的象征性事件,应是秦代的焚书坑儒。《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焚书令的核心内容之一是禁私学,崇法教,所谓“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史记·李斯列传》所载略近,但有一句值得注意:“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中国轴心时代出现的根本原因是私学兴起打破官学樊篱,释放出前所未有的思想理性之光。秦焚书坑儒以愚天下,以政治暴力禁锢了私学唤发的思想灵光,从而宣告轴心时代的终结。荀子则从对诸子进行学术思想上的批判和清算的角度,先秦人著鞭,即荀子以自己的方式预告了轴心时代的终结。


注释

①《庄子·天下》原作“道术将为天下裂”。“轴心时代”出于德国学者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其概念是指世界历史上,在不同地区民族间同时发生的思想文化上的飞跃发展阶段。此书魏楚雄、俞新天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②《史记·孔子世家》《史记·老子韩非列传》。③《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④《史记·老子韩非列传》。⑤《孟子·尽心上》⑥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下册《先秦诸子系年通表》附表第三《诸子生卒年世先后一览表》《附诸子生卒年世约数》,中华书局1985年版。⑦《史记·老庄申韩列传》。⑧11《孟子·公孙丑上》。⑨《荀子·非十二子》。⑩此段引文原有讹误,此据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第358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12《论语·子张》。13《荀子·性恶》:“纵情性,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矣。”14《荀子·不苟》:“盗名不如盗货,田仲、史鰌不如盗也。”15《荀子·解蔽》:“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欲谓之道尽嗛矣。”16以《非十二子》与《天下》合勘,慎到、田骈因任随顺,是非无主,与世婉转而少决断。17参葛志毅《周代分封制度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初版,2004年修订再版。18《荀子·尧问》。19《荀子·解蔽》。20《北堂书钞》卷四十五引《孟子》,不见今本《孟子》,或出《孟子外书》。又《关尹子·大道下》、《淮南子·汜论》、《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家语·始诛》、《白虎通义》卷五引《韩诗内传》、《说苑·指武》及《论衡·讲瑞》等俱载。21《韩非子·五蠹》。22参《史记·李斯列传》,《韩非子·八法》之六《听法》。23《荀子》之《儒效》《王制》《议兵》《宥坐》诸篇中有所谓人师。察其义,人师乃为天下心悦诚服之人君,乃天下人极为向往之精神引领者,相当于人君兼导师角色,为荀子极为推崇心仪。2426《荀子·强国》。25《荀子·仲尼》。


参考文献

[1]沙少海.庄子集注[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

[2]〔清〕汪中.述学[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3]〔清〕汪继培辑.尸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郭沫若.十批判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5]杨朝明主编.孔子家语通解[M].济南:齐鲁书社,2009.

[6]向宗鲁.说苑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7.

[7]〔清〕陈立.白虎通疏证(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7.

[8][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下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9]葛志毅.荀子学辨[J].历史研究,1996(3).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