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专栏作家毕飞宇:不能容忍中国作家的轻狂
2016-07-20 华文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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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毕飞宇:勒克莱齐奥的知识面之丰富,学养之好,触目惊心。他在我的面前,我感觉是一个无法穷尽的人,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读那么多的书。
腾讯文化 张中江 发自北京2016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专栏作家——毕飞宇 见到毕飞宇的时候,他正在房间里跟余华聊天。苏童也刚刚离开一会儿。把这几位中国一流作家吸引到上海的,是第十四届世界英语短篇小说大会,与会者更多是外国作家。作为中国最好的作家之一,毕飞宇自然有很多与外国同行交流的机会,但是真正让他对国外大作家有深入认识的,还是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他在南京大学的同事。 勒克莱齐奥的博学,甚至让毕飞宇感到“触目惊心”,“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读那么多的书。越是看到这样的作家,我越是不能容忍中国作家的轻狂。”尽管2013年毕飞宇被南京大学聘为教授,他仍谦虚地表示自己和真正的学者还有差距。他所讲授的题目,也避开了文艺理论和文学史,选择更为擅长的文本解读。“我对中国的文学批评、文学新闻是不满的”,因为毕飞宇觉得,当下的文学从业者瞧不起、也不愿意做文本细读。 前面提到的授课内容,后来经过整理,以专栏的形式在《钟山》杂志发表。2016腾讯书院文学奖,因此将“年度专栏作家奖”颁发给他。在领奖前夕,毕飞宇接受了腾讯文化的专访,以下是对话内容。 腾讯文化:首先恭喜获得腾讯书院文学奖,想请问获得这个奖之后想跟你的读者说些什么? 毕飞宇:获得这个奖,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互联网 毕飞宇。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给自己一个定位是在当今文化背景下,一个很传统作家。我作为一个传统作家,也很自豪。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这个时代的先锋和这个时代的传统。我没有投身过互联网 。腾讯书院文学奖,是一个很标准的互联网 时代的文学奖。这个奖最大的特点就是,包容性和时代性。在这样一个包容性和时代性面前,我感觉我本人和我的写作,没有被这个 踢出去,所以有一种特别的开心。同时我也感觉到,所谓互联网 ,它并不是取这个社会或者文化形态的某一头,它其实比我们想象得要开阔得多、丰富得多。比方说,像我这种类型的写作,也可以掺乎进来。所以一方面从我来讲,我有自豪感。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我们并没有被时代抛弃。同时也要说,在互联网 时代,其实每个人都是有机会的,这个机会并不仅仅属于年轻人。它是涵盖整个社会、整个时代的,无论是这个奖项的设立还是我们得这个奖,都挺开心的,让我们更加欣慰地,以更加柔软的心态去面对这个时代。不要恐慌,只要安安静静做好你的事情,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不要老是担心被这个时代踢出去。 腾讯文化:这次颁发的是专栏作家奖,你对专栏写作是怎样的看法? 毕飞宇:这个说起来非常纠结,我几乎是不写专栏的。但同时我读了大量专栏,无论是在报纸上,还是在网络上。没有人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电脑上所花的时间越来越多。因为互联网上确实有很多太好的文章。有许多文章,某种意义上讲,从知识结构还是方法来讲,其实已经更新了。我在互联网上确实学到许多东西,主要就是专栏,比如国际时政,经济、文化方面,确实可以看到许多精英发言。互联网最大的好处在于,精英固然保留了他们的声音,太多太多草根也留下了自己的声音。实际上真正吸引我的反而是草根。互联网极大地开发了民间智慧。你知道智慧本身也是可以作为审美对象的,有的时候大家觉得互联网上有很多粗鄙的东西,骂娘得。有些人可能觉得要把这些东西剔除掉,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多年之前陈思和老师在复旦大学上课的时候讲过一句话,什么是民间?陈思和老师自己给民间下了一个断语,它就是泥沙俱下的。所以我就从许多不可能认识作者的专栏文章里面,看到人的智慧、人的生命力是多么强健。 腾讯文化:余华也写一些专栏,但是你这个专栏不一样,还是写的文学内部的问题。所以即便写专栏,你还是愿意写文学专业范畴的文章? 毕飞宇:其实不一定。如果让我写专栏的话,很可能不一定去写文学。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写呢?这个原因大家都懂。现在这个专栏是怎么回事呢?两个原因。第一个,我跟《钟山》主编私交特别好,他一直鼓动我在中山开一个专栏。另一个原因是,2013年我去了南京大学,虽然南京大学对我非常宽容,并没有给我提出具体的授课要求,可是我每个学期还是要给南大学生做一个讲座。我做这个讲座倒也不是那么盲目。有两个东西我是不会去弄的,一个是文艺美学,第二个就是文学史。因为南京大学在这两方面好教授太多了,用不着我去啰嗦。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那些大学者恰恰不屑于去做一个事情,就是文本解读,觉得是个小儿科的东西。我觉得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来讲,写了几十年,积累了那么多写作经验,而且我们阅读小说、进入小说的时候,我们的方式是如此独特。所以我就把文本解读作为一个基本内容,把它放在《钟山》上,有了这样一个专栏。其实这个专栏开出来的时候,一开始我是带有一种完成任务的心态,但是我没想到那么多人关心这个专栏。说白了,大家关心这个专栏,真不是我写得好,而是中国的文学批评在文学解读这个层面缺失了。你比如说,你能让李敬泽、陈思和去写文本解读吗?他们都不愿意干。其实老实说我们的大批评家、大教授应该做的,但是他们都不屑于去做。 我做了之后,意外发现,不仅是文学圈子的人在读,文学圈子之外的人也在读,把我的兴趣也给吊上来了。所以我现在喜欢上这个课堂,每次讲完以后离开课堂的时候恋恋不舍的。当然也是因为身份变了,原来是纯粹的小说家,现在多了一个教授的身份,我给自己也提出了一个要求。比方说,以往我做讲座的时候,最多准备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就了不得了。通常是第二天要演讲了,我提前一天把逻辑关系捋一下,上去就将,讲完感觉也很好。但是自从我有了南大教授的身份之后,我每个讲稿至少用一个星期做准备。换句话说,我以前所谓的讲稿都是录音整理的,现在都是先写好再讲。讲完之后再根据录音整合一下,形成讲稿。我现在每次讲稿都做非常认真的准备,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学者,还不配做一个学者,但所做的工作跟一个学者也差不了多少,(准备的时候)桌面上放的都是书。因为你首先要保证,不能有常识性的错误。比如原来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我谈一些有关理论、文学史的部分,有一些口误,没有一个学生不原谅。你不能以一个学者的要求、课堂的要求,来要求一个作家,人家不是干这个不是吃这个饭的。但你现在既然是一个教授,你要尽可能把你的知识课堂化,尽可能少出错误,不让孩子们失望,这就要提前做好功课,把课备好。 腾讯文化:谈到文本细读,我的一个感受是,几年前我的一些记者同行在采访前甚至不读作品,有些批评家也是如此,基本没怎么看完就开始评点了。 毕飞宇: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对中国的文学批评是不满的。这是第一句话。第二句话,严格意义上讲,我对中国的文学新闻是不满的。这两点归结到一点,就是从事这个工作的人,都瞧不起、不愿意文本细读。比方说文学批评放在一边。我曾经亲身经历这个事情,记者来了,‘毕老师,小说我还没看,你能不能把小说梗概给我讲一讲。’老实说,我是非常光火的。出于礼貌我可以克制,但是文学新闻是不能这么玩的。由于没有文本细读,现在出现什么情况呢?作家自己在那弄新闻,然后发到媒体,瞎吹,很丑陋。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如果我们的文学批评、文学新闻,都有一个细读的过程,这样的情况就不会发生。我这样说是不是苛求我们自己了?不是。 实际上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走了世界上很多地方,西方的文学批评、文学新闻,很少有规避文本细读的。许多记者在采访我的时候,书旁边那个蓝色的标志有几十个,她问到哪个地方就翻到哪个地方。反过来说,她翻到哪个地方才能问到哪个地方。 腾讯文化:我感觉这些年还是有些改变,无论是批评界还是媒体,你觉得呢? 毕飞宇:反正有一条,我是非常反感新闻宣传化的。如果在很多地方我们不能避免新闻宣传化,至少在文学上不要这样。我更愿意看到多一些文学新闻,而不愿意看到铺天盖地的文学宣传。现在文学宣传都不够用了,叫文学爆炒,这个对文学的伤害是巨大的。 腾讯文化:你现在是南京大学的教授,像余华、苏童这些作家也都被高校聘请,作家进校园已经成为一种潮流。你觉得,这对作家本人的影响是怎样的? 毕飞宇:作家进入高校,第一个获益的一定是小说家自己。这倒也不是我胡说,实际上除了中国以外,全世界,尤其是欧美,作家进高校是个普遍模式。作家进入高校之后,对作家自我的提升一定是有好处的。同时我还要说,第二个获益的,一定是学生,倒未必是学校。我们这些人,不可能去写论文、写专著,为学校的科研做出贡献。我为什么说学生会有所获益呢?昨天下午开会,不管是苏童也好,余华也好反反复复讲理论是没有用的,他们不看理论。太扯淡了,你们也真信。一个作家写到这样的水平,怎么可能不读理论?当然我们不可能把主要精力用于研读理论,然后用理论去套写作。没有一个作家会去做这样愚蠢的事情,但是一个作家当他写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他的素养,他的文学才能,我们不要把文学才能仅仅归结于小说家的经验和直觉,他一定拥有与他创作相匹配的素养,理论素养、思想素养,包括必须的逻辑能力。 作家有的时候在外面演讲回答问题时,为了偷懒,就回避了这个问题。同时作家也不愿意掉书袋。但是你们千万不能信,所以我想对在校的大学生们说,你们在学习文学的过程中,文学教授会给你们很多文艺美学、文学史。那是必备的。但是作家的授课是粗粮,从学术范畴的角度奖,这些教授可能是不入流的。但是你要成为一个好作家,粗粮的作用可能比细粮的作用更大。毕竟,文学创作的实践性很强,是需要上手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来说,可以通过概念到概念完成。但是文学创作的实践性太强了,文学写作涉及形式上,但文学写作本身是形而下的活动,它就一定有它的实践性,它的手工性。你不能说艺术家是匠人,但你不能把他的手工性剥除。你想想,现在我们对一个艺术品最高评价,依然是匠心独运。这个匠心独运你去体会吧。 腾讯文化:你谈到作家与理论的问题,我记得你曾不止一次谈到过中国作家的学养。 毕飞宇:我举个例子,勒克莱齐奥先生,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位诺奖作家。最近三四年,因为勒克莱齐奥也子南大任教,我差不多每年都有机会跟他接触。讲一句良心话,我在和他接触过程中才知道,西方作家是怎样的。以前我们跟西方作家接触也很多,在会上,在饭桌上什么都聊。勒克莱齐奥的知识面之丰富,学养之好,触目惊心。他在我的面前,我感觉是一个无法穷尽的人,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读那么多的书,涉猎过那么多小说、戏剧、电影、油画、雕塑,以及那么多的精力。每当他在南京大学开课的时候我都会去听。有时候听他讲电影、拉美艺术、非洲艺术,那种信息量,应接不暇。 所以,越是看到这样的作家,我越是不能容忍中国作家的轻狂。还没怎么呢,就以为自己是一个国际性的作家,太可笑了。我还可以负责任地说,像勒克莱齐奥这样的作家,在欧美是普遍的,很少有一个学养不好的作家。 腾讯文化:你有很多与国外作家交流的机会,很多青年作家也经常到国外去。那你觉得中国文学与国外的交流是否还停留在一个比较浅的层次上? 毕飞宇:其实越来越好。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是比较少的,严格意义上讲我还是赶到了好时候,我的作品在世纪初就走出去了。我们走出去的时候,比莫言余华刚开始的时候要好太多了。我个人对莫言和余华是充满感激的,西方许多出版社、媒体,正是由于知道了他们,才有我们的事。正是由于他们做先驱,为我们铺路。我们在西方发展到今天,真的是非常感激他们。 但是现在呢,到了今天,我倒是觉得,不是交流太少的问题,而是走出去策略太着急,走的步子太快,导致西方社会对中国文学的精挑细选。量太大的时候,我们自己怀疑,西方也怀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不可能出现那么多好作家那么多好作品。所以李敬泽反复强调这个问题,不能指望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在十年二十年之内出现一大批作家。这个是不可能的一厢情愿,即使是一个天才型的作家,也不可能写那么多的好小说,有几个代表作就差不多了。 腾讯文化:最后一个问题,联系正在举行的短篇小说大会,经常有人谈到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的特点,在你看来这是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毕飞宇:昨天下午余华说了一个大实话,我非常赞同。他说真正困难的还是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的难度,你不从长篇小说钻过去,你是不知道的。你读过一个长篇小说,你从长篇小说旁边走过去、爬过去,你都不知道长篇小说有多难。你要想知道有多难,你必须从它的内部,从那么黑的隧道里钻过去,你才知道它有多难。这个难,不只是技术上的问题。我给你举个例子,写的时候甚至会有心理恐怖,写到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出口在哪。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日出,你就在黑暗里摸啊摸啊,精疲力尽。唯一靠的就是相信太阳一定会升起。有时候一个长篇是需要好多年的,我每次写长篇的时候自己也没有觉得有多艰难,但回过头一看有的时候真是觉得害怕。那么多年,在里面走了那么多弯路,然后靠自己的手和脚,一个字一个字爬出来,每个字都是楼梯里的那一格。没有一个你能跳过去,都要亲手写下来。最后才能走到洞口,迎接那个朝阳。 我昨天在会上讲过这样一个话,长篇小说是我的父亲,但他是一个老父亲,已经没有劳动能力了。我必须赡养他,必须对他好,必须全身心去孝敬他。短篇小说同样是我的父亲,但我是个孩子,他是个中年男人,他永远在滋养我,教会我许多东西。我不能说一个作家必须要从短篇写起,然后写长篇,但对我来说,通过短篇的练习,会让自己变得更完整,变成一个全面的作家。 任何时候别人问我喜欢的作家是谁,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就是奈保尔。为什么,因为奈保尔是我看小说到现在,是唯一一个短篇、中篇、长篇样样拿得出手的作家。太厉害了。我们许多中国作家谈到奈保尔,就是那几个长篇。你把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从头到尾读读。就十几个短篇,支在那,那么简洁,薄薄的小册子。你感觉你就在希腊帕特农神庙面前,看不到完整的建筑,仅仅是几个孤零零的柱子,你可以想象当初建筑是多么宏伟。我说过一句话,《米格尔大街》,既是一个薄薄的短篇集,同时也是一个伟大的长篇的大史诗。(完) “腾讯书院文学奖”简介: 随着“互联网 ”的理念提出,互联网构建连接着一切的新生态,文学广阔的大门至此打开,突破了“纯文学”的局限性,文学创作获得了全新的发展机会,普通大众压抑的阅读愿望也得到更充分的满足。腾讯书院文学奖旨在发起“新文学运动,致敬原创力”,丰富、拓展属于这个世纪的文学空间,为文学的多元化和阅读型社会的建设做出自己的贡献。 “2016腾讯书院文学奖”获奖名单: 年度小说家 王晋康 年度剧作家 万方 年度非虚构作家 李宗陶 年度专栏作家 毕飞宇 年度诗人 胡弦 7月21日举办“腾讯书院文学奖”颁奖典礼,5位作家将现场演讲,并与读者进行一场真诚的文学交流,欢迎读者预约报名。 时间:2016年7月21日14:30 地点:北京汉华国际酒店三层(东城区安外西滨河路26号) 报名方法: 关注微信公众号“腾讯文化”或“华文好书”,发送“取票”二字,就能收到电子入场券。 点击展开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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