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短篇小说。
兵车行
(作者:唐栋)
唐栋,男,1952年1月生,陕西省岐山县人。1970年1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当过边防战士、班长。1976年调入乌鲁木齐军区政治部话剧团任创作员。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学员。唐栋从1971年起,写过一些小型文艺演出节目以及短诗和散文。1975年开始发表小说和剧本。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雪线》,短篇小说集《大漠草青青》(其中《山民》、《到后山去》获新疆优秀小说奖),大型话剧《塞外将风》、《天山深处》(与人合作,获全国1980—1981年优秀剧本奖)、《草原珍珠》(与人合作,获新疆“庆祝建国三十周年”优秀剧本奖),以及独幕话剧《放心》、《理直气壮》等。《兵车行》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根据一位女卫生员的自述整理……
一
六月的夜,喀喇昆仑山依然贼冷、贼冷。从冰山雪岭间回旋而来的长风,裹起细碎的砂粒,拍打得车体啪啪作响。
脚下,是高原戈壁地段。路,很平,坡,也不甚陡,可是车子依然像从前线指挥部卫生队开出时那样,缓缓地,缓缓地……
“同志,请开快一点。”
我急了,又一次催促道。
司机——一个嫩里嫩气的小战士,就像压根儿没听见我的话,双手牢握着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面的路。一个小小的坑,一块碗口般的大石头,他都要减速绕过。
我实在忍不住啦,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
“喂,请你开快点,开快点,听到了吗?”
他这才慢慢地扭头看了我一眼,不急不忙地说:
“这车,不能开快。”
“咋?又不是在大城市里,开快了警察要罚你的款!”
“这车,是不能开快。”他自言自语似地,又重复了一句。
“真见鬼啦!”我没好气地说,“难道车箱里拉的是玻璃,是炮弹,一开快就会颠碎?会爆炸?……”
“你!”司机怒冲冲地甩过头来,瞪圆了眼睛盯着我,搐搦的脸冷峻得像块冰岩。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仍以他那平和的语气说,“你不知道,这车……这车有毛病,只能跑这么快。”
“啊,那……耽误了病员怎么办?”
“别急。不怕慢,只怕站,我们就这样不停地走,误不了事。”
司机神情坚毅、沉稳。看来,催促他是没有用的了。我把头往后垫上一靠,想像着病中的上官星,心里跟猫抓一样……
昨天早晨,在山下基地医院,矮矮胖胖的女院长扭着困难的身子,亲自到盥洗间找到我,要我马上出发去5700
哨卡处理一名病员。这种事以前常有,哨卡上的医生外出不在,立时又没有车辆,前指卫生队的人又抽不出手,就直接从医院派人去。凡是派我们卫生员去的,一般都是轻病号,我们的任务是能治的就在山上治,治不了的就接下山来。这差事,很苦,但我们都把它看得很荣耀,只要去上那么一两次,日后就可以在人前自豪地说:“我去过前线哨卡!”我们姑娘们说这话时的自豪劲,决不亚于拿破仑手下的士兵说:“我参加过奥斯特利茨战役!”
可这次又派我去前卡,却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一个多月前,我去5700 哨卡处理病员,途中就败在了天神大坂上。自然,一提起5700
哨卡,我就禁不住胆怯,但我还是愿去的,愿去。那儿,有一颗星,一颗闪耀着奇异光亮的星……
不知这次领导怎的开了恩,竟派了救护车专程送我。赶到前指卫生队时,己是后半夜了。这儿,是喀喇昆仑山的腹地,距离5700
哨卡还有整整一半里程。再往前,这种轻底盘的救护车便难于翻越海拔高而又路势艰险的大坂了,须得换车。像是预先约定好了,一辆军车亮着两束昏黄的侧灯,静静地等候在卫生队的院子里,车箱,用帆篷严严实实地罩着,夜色下看上去犹如一块巨大的岩石。
卫生队队长送来一听桔子罐头,我坐在门前台阶上匆匆吃了几口,就支撑着酸疼的腰身向车子走去。执行这种任务,往往都是在车上过夜。
忽然,我盯着驾驶室门上的车号怔住了:庚2 -00112 ,这不是上官星的巡逻卡车吗?“小星,小星!”我禁不住喊了起来。
从车后走出个年轻的战士,满身油渍,两眼怔怔地看着我:
“你喊的是上官班长吗?”
“是的,他人呢?”
“病了,在哨卡上。”
“啊,原来病的是他!”我大吃一惊,忙问,
“什么病?”
“不知道,我单独来前指执行任务已经三天了,刚刚听说。”
“你是……”
“我是这台车的预备司机。”司机像是要笑似地咧了咧嘴,“不要紧的,我们班长那身体,什么病,对付上几天就都好了。上车吧。”
他说罢,接过我手里的供氧箱和急救包,放进了驾驶室……
可是您瞧这车……我忍不住暗自骂起了卫生队的领导:真差劲,明知道是件火烧眉毛的事,却怎么不弄一辆好车让我搭?!
二
“您是月亮同志吗?”
“什么‘月亮’,我叫秦月!”
“噢,这就对了。都说您对病人体贴入微,像月亮一样温柔……”
进来的是位方头大脑,风尘仆仆的战士,一手拎着皮帽,一手挟着大衣;头发乱蓬蓬的像堆荒草,黑乎乎的短须罩满了脸圈;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和汗腥味,仿佛刚刚探险归来。
“您看病吗?”我诧异地打量着他,挪过一条板凳。
“不,在我们喀喇昆仑山上,真正有病的人是用担架抬下来的。我……借你一点东西用用。”
他说着,把大衣和皮帽放在板凳上,从桌上的搪瓷盘里拿起剪绷带用的剪刀,对着挂在墙角的一面小方镜,喀嚓喀嚓地修起胡须和头发来。
我一愣,叫道:“哎呀,你怎么跑到这儿刮脸来了?这儿是门诊室呀!”
“知道。脸是人的门面,‘门诊门诊’, 不就是诊修门面的吗?”他慢悠悠地说,宽大的、沾满油腻的脊背一抖,在偷笑。
糟糕,又遇上个捣蛋的了!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医院,时常会哼哼唧唧地走来一些从山上下来的战士。有些,倒还真有点儿头疼脑热呀什么的,有些压根儿就没病,只不过是想看看我们这些年纪轻点的女卫生员和护士,给眼睛解解闷。这伙兵脸皮子厚,赖在门诊室缠呀,磨呀,生着法儿想同你多搭几句话。我们有时气极了,忍不住对他们大声训斥一顿,他们倒说你服务态度不好,在意见簿上乱写一通。我们给院领导反映,领导却若无其事地说:“这也难怪嘛,啊,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常年呆在山上,见只鸟儿都不容易,见了姑娘哪能不……啊,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你们灵活处理就行了。”多轻巧!鬼晓得“灵活处理”是怎么回事?
“同志,别开玩笑,”我耐着性子说,“门诊室是看病的地方,不是理发店,搞脏了不好,还是请你出去吧。”
“啊,别生气,再坚持最后三秒钟就结束战斗了。一、二、三!”
哐啷一声,剪刀回到了瓷盘,可随即他又跟变魔术似地从裤兜里摸出把电梳子,将插头往墙上的插座里一塞,对着镜子梳起了头发,那梳子一翻一翻,还想整出点波浪呢!
想不到在偏远闭塞的喀喇昆仑山上,还有这样赶时髦的兵。我又气又好笑,大声地说:
“你这是怎么啦?还有个完没有?! ”
“对不起,请允许我再打扫一下战场。”
电梳子发热了,一触到那蓬乱的头发,就碰出缕缕蓝烟,他咂了咂嘴:“你们基地真不错,用通明电,可我们哨卡上的发电机都坏了半年了。”
“穷‘烧’!就你那头发的水平,也值得用电梳子呀。”我气恼地挖苦道。
“这你就错了,生活中有的,别人可以享受,我为什么就不能?再说……啊,这事还是不对你讲的好,请原谅。”
“谁稀罕听你罗嗦!你到底走不走?不然,就把你的名字和单位留下,我要向你们领导反映!”
我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唬住了,谁知他毫不在乎,两只脚跟啪地一并:
“欢迎欢迎!敝人。边防军喀喇昆仑6700 哨卡巡逻车司机兼勤杂班班长,上——官——星!多巧,你是月亮,我是星……”
“你……”我被气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说了声“你等着”,跑出去找值班军医。
当我气势汹汹地领着身材高大的值班军医回到门诊室时,他不见了。地上,清扫得干干净净……
三
车子颠了一下吗?好像有这么回事,轻轻地,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往上弹了弹。可司机竟如临大难,刹住车,跳下去从后面上到车箱里不知干了阵什么,然后又绕车察看了一圈,当发现一切完好无损时,才不安地驾起车,缓缓前进了。
“哼,对自己班长的病一点也不着急,对车上的东西倒这么经心!”我嘀咕着,心想,这车要是上官星开的话,早就飞起来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接到去5700
哨卡处理病员的命令。说起来你们会觉得惊奇:一个重点为前卡部队服务的野战医院,竟然没有一辆适合在高原险路上奔驰的救护车。所以,凡去前卡,我们只有到公路上挡车,好在我们女孩子挡车有许多优越性,把手轻轻一摆,车子就乖乖地停下了,不管是拉煤的,拉粮的,还是拉菜的,抓住什么就坐什么。
还算好,不多会儿就过来了一辆军车,我急忙把手举起……
“去哪儿?”驾驶室里晃动着个脑袋。“去5700 ,那儿有人病了。顺路吗?”
“噢,快上来吧。”
车门喀嚓一声打开了。我刚踏进一只脚,蓦地就像叫蝎子蜇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原来司机就是不久前在门诊室捣蛋的那个上官星,他见是我,也愣了。
“真倒霉!”
我说着,就要下来,却被他一把拽进驾驶室,随即砰地拉上了门。
“你干什么?我不坐你的车!”我大声抗议着,挣扎着要下。
他松开我,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说实话,是找借口不想到我们那儿去吧?胆小鬼!”
“你说谁是胆小鬼?! ”
“谁不敢去,谁就是。海拔五千七百米,鸟儿飞不过,黄羊不敢攀,量你也跟它们一个样。”
“哼,那我就让你瞧瞧吧!”我一赌气,又用劲坐了下去。
“这就对了,”他一笑,“今天能碰上我,算你有幸,不然你到哪儿找这样的‘直达快车’?这也是我们的缘份好,星星和月亮嘛,总是要凑到一起。”
“你放老实点!”
“老实?嘻嘻,什么叫老实,什么叫不老实,单从一个人的嘴上是看不出来的,卫生员同志!”
他嬉笑着朝我眨了眨眼,一踩油门,车子呼地窜了出去,轰轰隆隆,罗盘上的指针一下就指到了八十公里。
“啊,你……开这么快干什么?”我怕,禁不住叫道。
“看你说的,你不是去救护病人的吗?哪能慢慢腾腾?”
“可也不能像你这样开飞车,要是万一……”
“噢,你是怕出事呀,放心吧,我连媳妇都没找上,还想多活些年呢!”
他脚一使劲,车子又快了好几码,路旁的电线杆子,像闪电一样向后倒去。我紧抓着把手,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可他呢,一只手自如地操纵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掏出雪镜戴上,高扬着头,嘴里还“唿嘘唿嘘”地用口哨演奏着“向前向前向前”的解放军进行曲。
这么个兵!我思量着,一定得想个法子治住他,不然,前面的路还长着呢,鬼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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