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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短篇小说。兵车行(作者:唐栋)

 风雨人间谢少华 2016-07-21

【历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短篇小说。

 

兵车行

(作者:唐栋)

 

【历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短篇小说。兵车行(作者:唐栋)


  唐栋,男,1952年1月生,陕西省岐山县人。1970年1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当过边防战士、班长。1976年调入乌鲁木齐军区政治部话剧团任创作员。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学员。唐栋从1971年起,写过一些小型文艺演出节目以及短诗和散文。1975年开始发表小说和剧本。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雪线》,短篇小说集《大漠草青青》(其中《山民》、《到后山去》获新疆优秀小说奖),大型话剧《塞外将风》、《天山深处》(与人合作,获全国1980—1981年优秀剧本奖)、《草原珍珠》(与人合作,获新疆“庆祝建国三十周年”优秀剧本奖),以及独幕话剧《放心》、《理直气壮》等。《兵车行》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根据一位女卫生员的自述整理……
  
                                                                                
  
  六月的夜,喀喇昆仑山依然贼冷、贼冷。从冰山雪岭间回旋而来的长风,裹起细碎的砂粒,拍打得车体啪啪作响。
  脚下,是高原戈壁地段。路,很平,坡,也不甚陡,可是车子依然像从前线指挥部卫生队开出时那样,缓缓地,缓缓地……
  “同志,请开快一点。”
  我急了,又一次催促道。
  司机——一个嫩里嫩气的小战士,就像压根儿没听见我的话,双手牢握着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面的路。一个小小的坑,一块碗口般的大石头,他都要减速绕过。
  我实在忍不住啦,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
  “喂,请你开快点,开快点,听到了吗?”
  他这才慢慢地扭头看了我一眼,不急不忙地说:
  “这车,不能开快。”
  “咋?又不是在大城市里,开快了警察要罚你的款!”
  “这车,是不能开快。”他自言自语似地,又重复了一句。
  “真见鬼啦!”我没好气地说,“难道车箱里拉的是玻璃,是炮弹,一开快就会颠碎?会爆炸?……”
  “你!”司机怒冲冲地甩过头来,瞪圆了眼睛盯着我,搐搦的脸冷峻得像块冰岩。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仍以他那平和的语气说,“你不知道,这车……这车有毛病,只能跑这么快。”
  “啊,那……耽误了病员怎么办?”
  “别急。不怕慢,只怕站,我们就这样不停地走,误不了事。”
  司机神情坚毅、沉稳。看来,催促他是没有用的了。我把头往后垫上一靠,想像着病中的上官星,心里跟猫抓一样……
  
  
  昨天早晨,在山下基地医院,矮矮胖胖的女院长扭着困难的身子,亲自到盥洗间找到我,要我马上出发去5700 哨卡处理一名病员。这种事以前常有,哨卡上的医生外出不在,立时又没有车辆,前指卫生队的人又抽不出手,就直接从医院派人去。凡是派我们卫生员去的,一般都是轻病号,我们的任务是能治的就在山上治,治不了的就接下山来。这差事,很苦,但我们都把它看得很荣耀,只要去上那么一两次,日后就可以在人前自豪地说:“我去过前线哨卡!”我们姑娘们说这话时的自豪劲,决不亚于拿破仑手下的士兵说:“我参加过奥斯特利茨战役!”
  可这次又派我去前卡,却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一个多月前,我去5700 哨卡处理病员,途中就败在了天神大坂上。自然,一提起5700 哨卡,我就禁不住胆怯,但我还是愿去的,愿去。那儿,有一颗星,一颗闪耀着奇异光亮的星……
  不知这次领导怎的开了恩,竟派了救护车专程送我。赶到前指卫生队时,己是后半夜了。这儿,是喀喇昆仑山的腹地,距离5700 哨卡还有整整一半里程。再往前,这种轻底盘的救护车便难于翻越海拔高而又路势艰险的大坂了,须得换车。像是预先约定好了,一辆军车亮着两束昏黄的侧灯,静静地等候在卫生队的院子里,车箱,用帆篷严严实实地罩着,夜色下看上去犹如一块巨大的岩石。
  卫生队队长送来一听桔子罐头,我坐在门前台阶上匆匆吃了几口,就支撑着酸疼的腰身向车子走去。执行这种任务,往往都是在车上过夜。
  忽然,我盯着驾驶室门上的车号怔住了:庚2 -00112 ,这不是上官星的巡逻卡车吗?“小星,小星!”我禁不住喊了起来。
  从车后走出个年轻的战士,满身油渍,两眼怔怔地看着我:
  “你喊的是上官班长吗?”
  “是的,他人呢?”
  “病了,在哨卡上。”
  “啊,原来病的是他!”我大吃一惊,忙问,
  “什么病?”
  “不知道,我单独来前指执行任务已经三天了,刚刚听说。”
  “你是……”
  “我是这台车的预备司机。”司机像是要笑似地咧了咧嘴,“不要紧的,我们班长那身体,什么病,对付上几天就都好了。上车吧。”
  他说罢,接过我手里的供氧箱和急救包,放进了驾驶室……
  可是您瞧这车……我忍不住暗自骂起了卫生队的领导:真差劲,明知道是件火烧眉毛的事,却怎么不弄一辆好车让我搭?!

                                                                                
  
  “您是月亮同志吗?”
  “什么‘月亮’,我叫秦月!”
  “噢,这就对了。都说您对病人体贴入微,像月亮一样温柔……”
  进来的是位方头大脑,风尘仆仆的战士,一手拎着皮帽,一手挟着大衣;头发乱蓬蓬的像堆荒草,黑乎乎的短须罩满了脸圈;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和汗腥味,仿佛刚刚探险归来。
  “您看病吗?”我诧异地打量着他,挪过一条板凳。
  “不,在我们喀喇昆仑山上,真正有病的人是用担架抬下来的。我……借你一点东西用用。”
  他说着,把大衣和皮帽放在板凳上,从桌上的搪瓷盘里拿起剪绷带用的剪刀,对着挂在墙角的一面小方镜,喀嚓喀嚓地修起胡须和头发来。
  我一愣,叫道:“哎呀,你怎么跑到这儿刮脸来了?这儿是门诊室呀!”
  “知道。脸是人的门面,‘门诊门诊’, 不就是诊修门面的吗?”他慢悠悠地说,宽大的、沾满油腻的脊背一抖,在偷笑。
  糟糕,又遇上个捣蛋的了!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医院,时常会哼哼唧唧地走来一些从山上下来的战士。有些,倒还真有点儿头疼脑热呀什么的,有些压根儿就没病,只不过是想看看我们这些年纪轻点的女卫生员和护士,给眼睛解解闷。这伙兵脸皮子厚,赖在门诊室缠呀,磨呀,生着法儿想同你多搭几句话。我们有时气极了,忍不住对他们大声训斥一顿,他们倒说你服务态度不好,在意见簿上乱写一通。我们给院领导反映,领导却若无其事地说:“这也难怪嘛,啊,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常年呆在山上,见只鸟儿都不容易,见了姑娘哪能不……啊,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你们灵活处理就行了。”多轻巧!鬼晓得“灵活处理”是怎么回事?
  “同志,别开玩笑,”我耐着性子说,“门诊室是看病的地方,不是理发店,搞脏了不好,还是请你出去吧。”
  “啊,别生气,再坚持最后三秒钟就结束战斗了。一、二、三!”
  哐啷一声,剪刀回到了瓷盘,可随即他又跟变魔术似地从裤兜里摸出把电梳子,将插头往墙上的插座里一塞,对着镜子梳起了头发,那梳子一翻一翻,还想整出点波浪呢!
  想不到在偏远闭塞的喀喇昆仑山上,还有这样赶时髦的兵。我又气又好笑,大声地说:
  “你这是怎么啦?还有个完没有?! ”
  “对不起,请允许我再打扫一下战场。”
  电梳子发热了,一触到那蓬乱的头发,就碰出缕缕蓝烟,他咂了咂嘴:“你们基地真不错,用通明电,可我们哨卡上的发电机都坏了半年了。”
  “穷‘烧’!就你那头发的水平,也值得用电梳子呀。”我气恼地挖苦道。
  “这你就错了,生活中有的,别人可以享受,我为什么就不能?再说……啊,这事还是不对你讲的好,请原谅。”
  “谁稀罕听你罗嗦!你到底走不走?不然,就把你的名字和单位留下,我要向你们领导反映!”
  我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唬住了,谁知他毫不在乎,两只脚跟啪地一并:
  “欢迎欢迎!敝人。边防军喀喇昆仑6700 哨卡巡逻车司机兼勤杂班班长,上——官——星!多巧,你是月亮,我是星……”
  “你……”我被气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说了声“你等着”,跑出去找值班军医。
  当我气势汹汹地领着身材高大的值班军医回到门诊室时,他不见了。地上,清扫得干干净净……
 
                                                                                 
  
  车子颠了一下吗?好像有这么回事,轻轻地,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往上弹了弹。可司机竟如临大难,刹住车,跳下去从后面上到车箱里不知干了阵什么,然后又绕车察看了一圈,当发现一切完好无损时,才不安地驾起车,缓缓前进了。
  “哼,对自己班长的病一点也不着急,对车上的东西倒这么经心!”我嘀咕着,心想,这车要是上官星开的话,早就飞起来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接到去5700 哨卡处理病员的命令。说起来你们会觉得惊奇:一个重点为前卡部队服务的野战医院,竟然没有一辆适合在高原险路上奔驰的救护车。所以,凡去前卡,我们只有到公路上挡车,好在我们女孩子挡车有许多优越性,把手轻轻一摆,车子就乖乖地停下了,不管是拉煤的,拉粮的,还是拉菜的,抓住什么就坐什么。
  还算好,不多会儿就过来了一辆军车,我急忙把手举起……
  “去哪儿?”驾驶室里晃动着个脑袋。“去5700 ,那儿有人病了。顺路吗?”
  “噢,快上来吧。”
  车门喀嚓一声打开了。我刚踏进一只脚,蓦地就像叫蝎子蜇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原来司机就是不久前在门诊室捣蛋的那个上官星,他见是我,也愣了。
  “真倒霉!”
  我说着,就要下来,却被他一把拽进驾驶室,随即砰地拉上了门。
  “你干什么?我不坐你的车!”我大声抗议着,挣扎着要下。
  他松开我,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说实话,是找借口不想到我们那儿去吧?胆小鬼!”
  “你说谁是胆小鬼?! ”
  “谁不敢去,谁就是。海拔五千七百米,鸟儿飞不过,黄羊不敢攀,量你也跟它们一个样。”
  “哼,那我就让你瞧瞧吧!”我一赌气,又用劲坐了下去。
  “这就对了,”他一笑,“今天能碰上我,算你有幸,不然你到哪儿找这样的‘直达快车’?这也是我们的缘份好,星星和月亮嘛,总是要凑到一起。”
  “你放老实点!”
  “老实?嘻嘻,什么叫老实,什么叫不老实,单从一个人的嘴上是看不出来的,卫生员同志!”
  他嬉笑着朝我眨了眨眼,一踩油门,车子呼地窜了出去,轰轰隆隆,罗盘上的指针一下就指到了八十公里。
  “啊,你……开这么快干什么?”我怕,禁不住叫道。
  “看你说的,你不是去救护病人的吗?哪能慢慢腾腾?”
  “可也不能像你这样开飞车,要是万一……”
  “噢,你是怕出事呀,放心吧,我连媳妇都没找上,还想多活些年呢!”
  他脚一使劲,车子又快了好几码,路旁的电线杆子,像闪电一样向后倒去。我紧抓着把手,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可他呢,一只手自如地操纵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掏出雪镜戴上,高扬着头,嘴里还“唿嘘唿嘘”地用口哨演奏着“向前向前向前”的解放军进行曲。
  这么个兵!我思量着,一定得想个法子治住他,不然,前面的路还长着呢,鬼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一团旋风,旋起高高的尖柱,在山谷间游动。我感到头有点疼痛,这才注意到,车子已经到了死人沟……
  
  那天,我就是被一阵头疼、胸闷惊醒的。瞧我,还说要想个法子治住上官星呢,却不知怎的渐渐给睡着了,一直睡到了天黑,醒来时,头靠着他的肩。“真不争气!”我怨恨着自己,急忙朝外挪了挪。
  “怎么,不大好受了吧?”他问。
  我一扬脸,装做没事似地:“没、没什么。”
  “别逞强了,这儿是死人沟,海拔四千米以上,连我都感到氧气不够吃了。”
  死人沟?好吓人的名字!可是很快,我就明白了他是在哄我,因为我看见前面有一片灯火,星星点点的白光,一眨一眨,就像在夜晚的飞机上看某个小镇。我鼻子一哼,说:
  “什么死人沟?你少唬人!谁不知道前面是个兵站。”
  “兵站?”他哈哈大笑起来,“兵站早让你睡过去了。前面那不是灯火,是鬼火,噢,科学上叫做磷火。不信你看——”
  他让车子在公路上拐着S 形,车灯下,路两旁,尽是一片一片的白骨,仔细点,还看得清头颅上两只黑黑的洞眼。我紧张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你知道哪来这么多白骨吗?”他清清嗓子,像个学者似地说,“这里,在历史上是通往西域各国的经商古道。要是白天,你会看到一根高高的石柱,据说是唐玄奘用过的拴马石;还有一个很深的石洞,是教徒和商人夜宿避风的地方。这累累白骨,就是朝朝代代的商队和朝圣者留下来的,有马、牛,骆驼,也有人……你看,我们哨卡现在就守卫在这样一条丝绸之路上,多有意思!噢,你等等。”
  他停下车,跑进夜幕中不知干什么去了,只听见叮叮当当的骸骨相碰的声响。那白色带蓝绿色的磷火,趁着车停下的当儿更活跃了,飘飘忽忽地从远处游来。我顿时觉得整个旷野只剩下了我自己,浑身发怵,忍不住喊道:
  “你、你还不快回来?! ”
  (我用的是命令的口气,可不能让他感觉到我的胆怯。)
  “来了来了。”他应着,跑回来打开车门,递给我一抱东西,“喂,接住放在脚底下。”
  我一触,冰冰凉,妈呀,原来是一抱白骨。我尖叫着用力将那东西推了出去。
  “你拣这些做什么?恶作剧!……”我又气又怕,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哎,这东西可是有用场的。好,既然你嫌,就放在后箱里吧。”他倒有耐心,将我推掉的白骨一块块拣起,扔进车箱。末了,他拣起一块人的头骨,在手里掂了掂,问我:“你说,这个人曾经是干什么的?”
  “去!”我一阵恶心,拉上了车门。
  他站在下面笑笑,又现出了那副学者的神态:“也许,他是个为我国和西域各国的文化交流,做出过非凡贡献的英雄,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驼队,行进在高山峡谷,后来粮尽水绝,风狂雪猛,他和他的队伍英勇地倒下了。也许,他是个窃卖我国文物古宝的盗贼,被自私和贪婪吞噬了性命……千古历史,岁月无情,埋没了多少真善和邪恶。唉,不管怎样,让我们对他施之以革命的人道主义吧!”
  他用手在路旁刨了个沙坑,把那块头骨埋住,又往上压了块大大的石头,这才上了车。
  车,还是那么快。世界一片沉寂,只有马达的嗡嗡声和呼呼风啸。我被他惊扰得胸口直跳,只想快点走出这条死人沟。
  “嗨,这样多无聊,讲个故事吧,或是随便说说话。”
  谁知道他那闲不住的嘴又要出什么好词了,我侧转身,不理他。
  他扫兴地吹了声口哨,说:“啊,当美庄严到不肯言语、自满到不肯看人的时候,就不成其为美了……”
  “你少议论人!”我将脸转向他,“实话告诉你,在医院门诊室的那件事还没有完呢,等到哨卡上见了你们领导,我要说的话多得很,够你听的!”
  我突然想到,这样说,或许能镇慑一下他吧。
  可恰恰相反,他毫不在乎。
  “那件事嘛,该汇报的我已经给指导员汇报过了,该认错赔礼的嘛……我现在给你补上。”他举起右手,侧身向我行了个不像样的军礼。
  我保持着严肃,说:“你少来这一套!”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他叹了口气,“实话对你说了,你可别耻笑。那天,我想在街上照张相,别人在老家给介绍了个对象,提出要见见咱这模样。下趟山不容易,下来了就照吧。可照,也得整整容呀,不然蓬头垢面的还不坏事?可是你们医院隔壁那家理发店里的几个小青年,竟嫌我头发太脏,推来让去的都不愿理。我一气之下,就自己买了把电梳子,反正用过后带回哨卡都还可以享受享受。要是我还有钱买剪刀和镜子的话,大概也就不会到你们门诊室去了。谁料,就这样折腾,人家接到咱这光辉形象,还说脸太宽,没风度,吹了!受这份窝囊气,还不如叫人打俩耳光,我真胡涂,真后悔!从此,咱干脆来了个干脆的,你瞧——”他取掉帽子,剃光了的脑袋亮光光的像个葫芦。
  “这就是战士的风度,”他摇晃着头,“看得上的,来;看不上的,去!”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这时车子颠了一下,俩人的头咚地碰在了一起,疼得我喷泪花呢,可他却叫着:“哎呀,我的灯泡!”
  多气人!
  


  
  出死人沟不远,是条没有固定河床的河,河上无桥。好在雪水发难期已过,河床干了,车子可以顺顺当当地开过去了。
  不想,司机还是停下了车。
  他下河看了看路线,然后一块一块地搬开并不怎么碍路的石头,这才慢慢地慢慢地把车开过了河。我可是给急坏了,车子本来就跑不起来,还这样磨磨蹭蹭地耽误时间,上官星的病……我想起那天过河的情形,他,会不会是自那以后病倒的呢?
  
  
  那水势,在漆黑的夜晚,真真吓人!车灯一照,白花花,浪滔滔,碎玻璃似的冰块,哗地涌上浪尖,又轰地钻进旋涡,眨眼间冲出老远。远山中午融化的雪水,夜里正赶到这儿。暴涨的冰河!
  怎么办呢?我望着他。
  他往河里投了几块石头,挠着亮光光的脑袋思索片刻,一咬牙,要闯了!
  “可以过吗?这么大的水。”我问,连声音都在打颤。
  “没问题,我这是巡逻车,马力大。”他满有把握地说。
  下河了。水,一下子就淹没了汽车叶子板。他像尊铁塔似地稳操着车,艰难地推进。车前,涌起高高的扇形波浪,整个河道的水似乎都涌在了汽车周围。我生怕车子被水冲翻,再像树叶一样漂走,双手紧紧地抓着、抓着——抓着什么呢?我感到软绵绵的,才发现抓着的是上官星的胳膊。我忙将手缩回。
  突然,车轮顶上了一块大石头,突突了几下,熄火了。立刻,冰块撞击着车体,水从门缝直往驾驶室灌,我惊慌得叫了起来。
  他这下有些紧张了,一边没头没脑地骂着,一边这样那样地折腾了一阵,车子怎么也发动不了。这可如何是好?正困在河的中间,连门都出不去呀!逞能吧,冒失鬼,我真怨恨他!
  忽地,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扭头看,见他举着一个扁小的酒瓶,咕咕嘟嘟地猛喝,完了,将空瓶扔进河里,对我说:
  “转过身去。”
  我不解其意,将脊背转向了他。随后,听到窸窸窣窣地解衣扣的声音,才蓦地明白过来,他要下河!
  啊,这深的水,这冷的冰,怎么可以……我出于医务工作者的责任,不能不回过身来劝阻他:
  “你不能下去!”
  他慌忙把手从腰间抽出,急躁躁地说:
  “看你,不下去,我们就老这么在车上呆着?”
  “不呆有什么办法?只有等天亮让别的车来拖呗。”
  “等天亮?病人等着你去救护,哨卡上等着用我车上的发电机,你看我们干的哪是能等的事?再说,在水里泡这么一夜,还不白白冻坏我的车?”
  “那……冻坏了人怎么办?”
  “我常下这样的水搞车,哪一次也没见冻坏过,放心吧。你把脚放在座垫上。转过去,转过去。别动……”
  我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地顺从着他。“哗——”“砰——”,车门打开,又迅即关上,一股冰水胁裹著寒风,挤进了驾驶室。他光身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用手摇柄狠劲地摇着发动机,一圈,两圈……摇柄猛击着水面,整个车都在晃动。
  我只往水里瞟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我仿佛觉得站在水中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那冰冷的水,似无数把锥子,直往骨头缝里钻,钻得我心都要碎了……
  “突突突……嗡……”车发动了!我赶紧推开车门,喊着:“快上来,快!”
  他磕碰着牙齿踏进驾驶室,还不好意思呢,慌忙拉起大衣遮住身子:“你别……别管我,转过去……”
  我全当没听见,只管用干毛巾为他擦身上的冰水,帮他穿衣。当卫生员的,什么没见过呀?
  忽然,他咳嗽了,先是一声、两声,很快咳成了一串……

 

 


  
  车上岸后,我急忙拿出药,叫他吃了,又拿出酒精,叫他往腿上擦了擦。到底是他体质好,不多会儿,就缓过来了。
  这时,天已渐亮,车子时而隐没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宛如腾云驾雾一般,时而又沐浴在淡淡的霞光之下,时而又被一阵黄风团团围住……好一派奇异的高原景象。然而,我并无心赏顾这些,只是暗暗地用眼尾的余光察看着上官星。他把一个大大的问号和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推到了我面前。现在倒是我想跟他说话了,其实我本来就是个话多的人,而且好奇心强。
  “喂,”我说,“听口音,你是新疆人吧?”
  他见我主动跟他搭话,一愣:“啊,我是在新疆长大的,老家在苏州。”
  “噢?苏州多好的地方呀,怎么到了新疆?”
  “你……问这干吗?”
  “哎,你不是说,太无聊了,要说说话吗?”
  他蹙了蹙眉,好像有什么隐痛的事,但很快又笑开了脸。
  “你想听听上官星‘历险记’?这都是陈词滥调了……”他告诉我,文革开始前,他父亲因五七年的问题,被发配到塔里木监督劳动,带着他和弟弟;他母亲以划清界限为由,早就改嫁了。在塔里木的戈壁滩上,他放过羊,赶过马车,挖过土地,生活了十四年头呢!
  我的心情变得不那么轻松了,沉沉的,像有个什么东西咬着。
  “现在呢?家里还在塔里木吗? ”我正正经经地问。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七九年,党给我爸爸纠正了错案,他带着弟弟回苏州去了。”
  “那你怎么没回去呢?”
  “当时,因为房子和几件破家具没处理完,就把我留下来做些善后的事。正巧,赶上征兵,我就报名参加了。”
  可你……从小受了那么多苦,熬到了个机会,应当回苏州去呀。”
  “你也这样说?”他淡淡地一笑,“回苏州去,我打算过。可是你不知道,我想当兵想了多少年啊。在以前,这是没门的事。爸爸的冤案平反了,部队也向我敞开了大门,我怎么能放弃了这个机会呢?我感激党,别的我做不了,可我年轻,有力气,当个兵总还是有用的吧。”
  “那你爸爸同意吗?”
  “爸爸他……没法同意,也没法不同意。”
  “怎么?”
  “他刚回到苏州,就去世了。”
  “噢?病故的?”
  “不,高兴死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悲戚中带着几分哀怨,“爸爸一到老家,组织上就给他分了房子,安置了工作,补发了十多年的工资。他抱着半面袋子钱,兴奋得又是笑又是哭,结果心脏病发作,就……”
  “啊,怎么会这样呢?”
  “奇怪吧?一个饱受了歧视、迫害和艰辛都没有倒下去的人,在光明到来时却被金钱和欢乐夺去了生命!”
  我沉默了。他,顿了顿接着讲道:
  “还有比这更奇怪的,我那弟弟,放着父亲的后事不去料理,却和我的一个叔父大吵大闹着怎样分那半面袋子钱……这,别说是骨肉之情,就连最起码的人的感情哪里去了?!可是,在我们哨卡上,有一件事你听说过吗?一次,由于大雪封山,一连断了三个多月的蔬菜,许多人的身体都垮了。炊事员从菜窖里的废菜叶子里拣呀拣,好不容易才拣了一把韭菜根,熬了一碗菜汤。这碗菜汤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谁也不舍得喝,就像上甘岭上的那壶水一样。最后,还是让给了两个病号。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他很激动,额上的筋脉鼓起好高,车子跑得更快了。
  “真没想到,”我同情地说,“你生活中会有这么艰难的遭遇。”
  他苦笑一声,从兜里捏出一撮莫合烟,两手伏在方向盘上卷着:
  “这样好。一个人的生活要是太顺利了,倒是一件不幸的事。遭遇,是我最伟大的老师,也是我最宝贵的财富,它会使人在遇到峭壁时,想到的不是绝路,而是梯子……”
  我琢磨着他的话,觉得他在我心目中的分量,重了。
  “哐啷”车子又是一颠,抖落了他手中的烟末。他重新捏出一撮,又卷。我劝道:
  “别卷了,抽烟不好。”
  “我没烟瘾,抽一支提提精神。”
  是的,他太累了,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那就让我来吧。”我从他手里拿过烟。
  “你会?”
  “学呗!”
  他眼里闪现出异样的光……
  要变天了,铅灰色的雾,从远处漫过,遮罩了周围大大小小的山。
  
  


  
  白茫茫,白茫茫,好像全世界的冰雪都汇集到了这里。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紧贴着悬崖峭壁朝上绕呀绕呀,一头钻进了天。难怪叫它天神大坂,大概是天将神兵难以逾越的意思吧。
  恼人的司机、把车开得更慢了,而且走一阵,就停下来检查篷布有没有开缝,稍微有点灌风的地方,他都要严严密密地堵好。我连催他的气力都没了,歪斜在车上,头疼得像套了个“紧箍咒”。“顶住,顶住,这次一定要闯过大坂,上官星在等……”
  
  
  那天,天气可不像这么平静。我们刚挨上大坂,暴风雪就来了。那雪,那风,犹如无数匹野马,搅得山都要翻个儿似的。密集的雪粒斜着扑向车头,挡风玻璃上倾刻间就落满了一层,路在哪儿哟?
  上官星打开车门,将身子探到外面辨路。他用一只手操纵着方向盘,不一会儿就成了个雪人,脸色发紫,眼睛又红又肿,泪水一道道流下来,在腮边结成了冰。我看着,心里跟针扎一样难受。“快进来,这样要冻坏的。”我拽着他的衣襟。风大,他几乎是吼着说:“不能停,趁雪把路还没堵住,要快往前赶,到了大坂那面就好了!”
  车子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往前移着,离大坂的顶点还有四百多米路,路上的积雪更深了,整个车轮,几乎全埋了进去。
  正行间,不料车子被一溜暗冰滑了一下,车尾猛向外一甩,慢慢地朝路下斜了去。“快跳!”他喊着,拧开车门用力一推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滚到了地上。“吱——”一声,车终于刹住了,真悬哪,半个后轮已经掉到了路外,那雾腾腾的深谷,好像一只张大了嘴巴的饿狼。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呢,怔怔地,半天才喘过气来。
  他从雪里扒出几块石头把后轮支上,然后用铁锹铲前轮底下的冰雪。叮叮当当,打铁一般,一锹下去只铲出一道浅浅的白痕。我见他太累,非要替他铲一会不可,他执拗不过,只好将铁锹给了我。我握着锹把,十根手指软酥酥地怎么也使不上劲,刚铲了两三下,就觉得天旋地转,哇地干呕起来,随即手一松,铁锹顺着雪面滑进了深不见底的峡谷。
  这可怎么办?没有铁锹,拿什么挖车?我悔恨得直想哭。
  “没关系,办法会有的。”
  他安慰着,把我扶到靠坡避风的地方,用手扒了个雪墙,铺上皮大衣,让我坐下休息。随后,他从工具箱里翻出半截钢板,又去了。沉重的雪幕中,他浑身皓白,跪着,一下一下地凿那坚硬的冰,飞溅的冰沫,像一簇簇白色的礼花。
  可我,多丢人哪,只能静静地坐着,坐着,稍微一动,胃就直往上翻。出发时没想到会遇上这种情况,加之偷懒,连皮帽子都没戴,这会儿冻得脸颊和耳朵刺辣辣地疼。我想用手焐一焐,一摸,一块冷冰冰的东西掉在了手里。“啊,耳朵,耳朵冻掉啦!”我惊叫着,不敢看手里一眼。
  他闻声跑来:“耳朵怎么了?”
  “耳朵,耳朵没了……”要不是紧张,我早就放声哭了。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没了耳朵。
  他愣怔地,揉去睫眉上的冰碴,看着我:“耳朵?耳朵不是好好的吗?”
  “噢?”我手指轻轻地试着那冷冰冰的东西,一用劲,咔嚓一声碎了,手上湿淋淋的,一看,原来是从耳朵上掉下来的冰壳子。真丢人!
  他笑着,教我:“这样,用手焐一会,再轻轻地揉。”
  这我都懂,可这双冻笨了的手,真难得举起。
  “让我来吧。”
  他伸出两只大大的手,放在我耳朵上按摩着。那手,热乎乎的,就像两只小火炉,脸和耳朵很快就恢复了知觉。然后,他从驾驶室拿来他的大衣披在我头上,继续打路去了。
  许久,许久,他手上的那种体温,似乎还留在我的耳边、我觉得脸颊在发烧……
  这时,风更猛了,路面上的雪,就像在高倍显微镜下看细菌繁殖一样,一点点地在增厚。上官星返了回来,脸色严峻,我感到情势不妙。
  “冰雪太厚,车挖不出来了。”他把半截钢板丢到地上,说,“趁天还早,我步行去哨卡上搬兵!”
  “步行?”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再等等吧,哨卡上总也见不到我们,会派人来找的。”
  “找是会找,可是谁知道那要等多久,而且他们也搞不清我们的具体位置。我还是走吧。你就在这儿等着,天黑前我一定返回。”
  “那……我跟你一起走。”
  “开玩笑,三十多公里路,雪这么深,海拔又高,你怎么行?”
  “我行,我行……”
  我挣扎着站起,刚一迈步,就头重脚轻地跪倒了。这可怎么办?只有他独个儿地去,我独个儿地在大坂上等?
  “别怕,”他扶我坐下,说,“这儿没有伤人的野兽,你只要小心别冻着就行了。怕车万一滑动,你就呆在这儿吧。”
  他将雪墙往高往厚加了加,然后从车上取下在死人沟拣的那些骸骨,架在我旁边,又抽了一桶汽油,浇了点,燃起了一大堆大火。原来,他拣骨块是这个用场,我哪能想到呀!在这寸草不生的大坂上,用这种办法生火还真可以呢。
  “这是打火机,拿上,冷了就把骨块在汽油里浸浸,点燃。祝你……保重了”
  “你也保重!”我握着他粗壮的手,顿时觉得要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打湿了睫毛。
  他对我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留下一个滑稽的告别手势,宽大的身影,在白色的世界里渐渐模糊了。
  雪地上,一串深深的脚印,仿佛是一条永远不断的线,牵动着我的心……
  
  


  
  终于翻过了海拔近六千米的天神大坂,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在那云雾缭绕的山巅上,座落着哨卡低矮的、灰色的营房。越在这时,我越是心急,巴不得让车子飞起来。
  偏偏,车子又停下了。司机拿了一大块破布,到路边一个积存着雪水的坑旁,砸碎上面一层薄冰,将布在水里浸湿,然后走回来擦车上的尘土。
  我的火气倏地窜了上来。
  “到哨卡上再擦不行吗?! ”
  “不,要到家了,在这里擦干净好。”司机低声地说,好像有什么心事,只管擦他的车。
  “难道你不知道你们班长正病着?病人需要的是时间、时间!”
  “这……我……我想还是擦干净进家门的好,我们班长每次出车回来,都要在这里把车擦洗干净。”
  “那,你就擦吧,擦吧,我步行走!”
  “别……这儿不比山下,活动量大了会累出高山病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
  我跳下车,背起急救包和供氧箱,气咻咻往前走去。没出十来步,就两腿酥软,眼冒金星,心脏跟鼓锤似地猛擂着胸膛。司机追上来,夺过我背着的东西,铁青着脸激动地说:
  “请你别感情用事!假如……”他没有再往下说,情绪突然平和下来,像曾经有过的那样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有点慌张地说:
  “啊,稍等一等,车马上开,马上开。”他跑回去,擦完了最后几下,又轻轻掸去篷布上的灰尘,这才把车开到了我跟前。车速,还是那样的慢。
  像谁把一盆鲜血,泼给了夕阳,天际间一片艳红;满山满谷的冰雪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天空。风照旧在刮,雪地上卷起一层一层的白浪……记得那天,暴风雪过后,也是这般景象,哨卡上的连长没有让上官星再来,他亲自带了些战士,按上官星报告的地点,在天神大坂上找到了我。幸亏有火,我没冻伤。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把车挖了出来。为了抢时间,又担心我的身体支撑不到哨卡去,他们来时用担架把那个病员也抬来了。这样,我就从大坂上接病员返回了。是连长开的车,发电机被卸下来暂时放在了我栖身的地方。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上官星,可他的影子,却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
  车子绕过一段之字形的山路,整个哨卡豁地展现在眼前。几十名战士,分列成两行,肃立在大门两旁,这是干什么呢?是迎接我还是迎接他们的车子归来?蓦地,我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戴着一朵小白花,怎么回事?……我心里发毛了,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急切切地问朝我走来的连长:
  “上官星呢?他在哪儿?”
  “秦月同志,”连长与我握了握手,沉默片刻,才说,“请原谅我们现在才把真情告诉你,上官星同志……牺牲了。”
  我一阵晕眩,仿佛有无数朵白花在眼前旋转起来,有人扶住了我。这时,我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庚2-00112 号巡逻车上的篷布打开了,战士们从车上抬下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担架上躺着的,就是上官星。
  啊,走了一路,原来他就跟我在一辆车上,难怪司机把车开得那样的慢,那样的经心……
  我扑过去,呆呆地注视着他坚毅、安祥的神情,感到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连长告诉我:
  ——在几天前的一次巡逻中,车子受到大雪的陷阻,上官星徒步去前面踩路,不幸掉进了几丈深的雪窟,战友们把他扒出来赶忙送到前指卫生队,结果……没抢救过来!
  
  
  ——他留下话:把他送回“家”,埋在积雪的山岗。他离不开哨卡,离不开战友。他喜欢冰雪的洁净。他永远是喀喇昆仑的兵!
  ——他留下话,希望秦月能到哨卡为他送行。他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未婚妻,在所有熟识的战友的行列中,只有我这个唯一的女性。我会把春天留在他墓旁,他将感到温暖。
  ——是领导决定一路上对我保的密,怕的是我知道后,精神和体力不支,高山反应加重,难以上到哨卡上来。
  (我不能满意他们对我的这一估计,假如我早早地知道,我绝不会让小星一路上独自躺在车的后箱里,我会陪在他身边,同他说一路的默默话……)
  连长拿来四封信,全是上官星写给我的没有发出的信。按信皮上注明的日期,正好每个星期一封。我先拆开新写的,信里是一首诗:
  
  我是星星,
  你是月亮,
  我们同在
  永恒的天上;
  你的光给我,
  我的光给你,
  美丽的夜晚
  我们闪耀着理想!
  
  我把这首诗,写在了献给他的花圈上。我相信,不管时光过去多久,在我心里,永远会有他一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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