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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倦抛书

 圆角望 2016-07-21

廉萍(北京)·八卦红楼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矇眬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红楼一部大书,一场大梦,人间俗事凡尘悲欢,从这一幕算是正式开始。

在众多抄本里,“手倦抛书”有异文,如己卯本等也作“倦时拢书”。显然“手倦抛书”文义更优,且是成语,甲戌、庚辰、列藏诸本也均如此,所以前辈学者校字的时候大都采用这个,我们在通行本里看到的也是这个。不过最近又看到有学术文章,专门来论证“拢书”的好。惊诧之余,深感读书真是一件个性化很强的事情,如同轮扁斫轮,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更不能传。父不能传之于子,何况他人。也只好这样了。

“手倦抛书”四字,出自宋代蔡确《夏日登车盖亭》诗,诗共十首,其中之一是:“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因为被选入蒙学读物《千家诗》,所以几乎家喻户晓,人人能说。红楼顺手拈来,不算突兀。甄士隐的“不觉矇眬睡去”,也正是演绎下面的“午梦长”三个字。单看字面,末两句写夏日午睡刚醒时的恍惚,真是传神。几乎让人忘了有用典。我在“读读写写”贴出这诗后,一位朋友留言:“睡起莞然成独笑——可能我见过这种情景,婴儿床里只有他一人,眼睛还未睁开,就笑了,笑声让他睁开眼。”是的,就是这样,和我的感觉一样。每人应该都曾有过这样慵懒惬意的一瞬。只是如何想象,这么懒散的文字背后,会是政坛的翻云覆雨血雨腥风。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车盖亭诗案”。王安石变法失败后,支持变法的宰相蔡确被贬到安州。一日到车盖亭游览,偶有所感,写了十首诗。这十首诗,不能说没有牢骚,也未必全无寄托。只一旦落入有二十年积怨的政治对头手里,马上就是另一番解读了。“睡起莞然成独笑”,吴处厚笺注说:“方今朝廷清明,不知确独笑何事?”另一首里有“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吴处厚笺注说这是把当朝太后比作武则天。——太后果然大怒,把蔡确贬到岭南,至死未还。

这件事的连锁反应是,几年后旧党一旦得势,马上把元祐党人打入另册,接二连三,牵五挂四,苏轼、苏辙、秦观、黄庭坚等人都未能幸免。内斗使得宋王朝元气大伤,不过几十年功夫,二帝北狩,北宋灭亡。——蔡确当年,带着一本陶渊明的集子到亭子里去读,读着读着困意袭来、手倦抛书之际,如何能想得到这种结果。午睡醒来那莞然一笑,就是蝴蝶翅膀。

甄士隐也是一样。当他在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的季节,手倦抛书,偶尔打了个午盹的时候,又如何能料到,英莲丢失,房子烧掉,投亲不着,贫病交攻——并且在开悟之际,无意之间做了贾府兴亡的旁观者,做了笼罩一部大书的灵魂人物。手倦抛书,蔡确与甄士隐,萧条异代,却用同一个太平时世的慵懒动作,开启了数十年、几十回的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当然,作者随手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未必有如此深意。但我看时,却忍不住忽然起了这样的联想。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这也是我喜读红楼的原因之一:耐看。只要你愿意,就能看出文字里的无限云烟、重重叠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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