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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纳里·奥康纳:我为什么要养一农场的孔雀?

 汉青的马甲 2016-07-22



当有人想为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1925-1964)写传记时,这位美国作家觉得她狭窄的生活圈子——“围着房子和鸡窝”打转的日子——没什么好写的。很难找到一个作家能像奥康纳那样痴迷鸟类,这从她回忆中的儿时经历便已经开始。而当她由于患狼疮不得不搬回南方和母亲一起住在佐治亚州一家奶牛农场的时候,她除了开始认真写作之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订购了一只孔雀——之后她更是把它们养成了一大群。



鸟中之王


我五岁的时候,有过一次可作为我生命标志的经历。《百代新闻》从纽约派了一个摄影师,来萨凡纳给我的一只小鸡拍照。这是一只浅黄色的交趾矮脚鸡,它的特点是只能前后直着走。通过报纸,它的名声传播开来,以至引起了《百代新闻》的注意,我推测除了往前或是往后,它就没有地方可去。那之后不久它就死了,现在看来恰逢其时。


如果我把这个信息放在一篇关于孔雀的文章的开头,那是因为总是有人问我,为什么我养孔雀,而我没有任何简短或合理的回答。


从百代来人的那天起,我开始收集小鸡。起初仅仅是一种温和的兴趣,后来却变成了一种激情,一种追求。我必须拥有越来越多的小鸡。我喜欢那些一只眼睛绿一只眼睛黄的小鸡,或者有弯曲的长脖子和弯曲鸡冠的小鸡。我需要三条腿的或三只翅膀的,但是那个品种始终没有碰到。罗伯特·里普利的书《相信它或者不》里面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沉思,它写的是一只没有脑袋活了三十天的公鸡,但是我没有科学的禀赋。我可以缝纫一种式样的衣服,于是我开始给小鸡做衣服。一只名叫埃格伯特上校的灰色矮脚鸡穿了一件凸凹织物的白色外套,一条带花边的领子,后背上还有两个纽扣。显然,《百代新闻》从来没有听说我其他的这些小鸡,它再也没有派摄影师来。


我的追求,无论它事实上是什么,都到孔雀为止。是本能,而不是知识,把我引向它们。我从未见过或听说过孔雀。尽管我有一栏野鸡,一栏鹌鹑,一群火鸡,十七只鹅,一群野鸭,三只日本丝光矮脚鸡,两只波兰有冠矮脚鸡,几只波兰有冠矮脚鸡与罗德岛红色矮脚鸡杂交的小鸡,但我还是感到不够。我知道孔雀是宙斯的妻子赫拉的神鸟,但也许从那时起它就已经下凡到人间来了——佛罗里达《市场公告》登出广告,一对儿三岁的孔雀售价六十五美元。有一些年,我悄悄地阅读这些广告,有一天,它们攫住了我,我圈出了一则,把它递给母亲看。那是一对孔雀的广告,它们有四只七周大的小孔雀。“我想订购。”我说。


我母亲看完了广告,问,“那些东西不吃花吗?”


“它们会像所有孔雀一样吃饲料。”我回答。


十月温煦的一天,孔雀通过铁路从佛罗里达的尤斯蒂斯运到了。


我和母亲到达车站的时候,板条箱放在月台上,从它的一端伸出一条高贵的蓝色长脖子和一个有冠的脑袋。每只眼睛上下各有一道白线,给探寻的脑袋以一种机警而沉着的表情。我好奇地想,这只习惯了在佛罗里达橘子树林炫耀着游行的鸟,是否能轻松地适应佐治亚的奶牛农场。我跳下汽车,蹦蹦跳跳地跑过去。那个脑袋缩了回去。


回到家,我们把箱子里的孔雀放到一个上面有盖的圈里。卖给我孔雀的男人写信告诉我,应该把孔雀关上一周或十天,然后黄昏时再把它们放到我给它们准备的栖息地,这样,它们每天晚上就会回到同一个栖息地。他还提醒我,在运到我这里时,雄孔雀的尾羽可能还没有长全。夏末的时候,孔雀尾巴上的羽毛会脱落,要到圣诞节以后才能重新长出来。


这些鸟从板条箱里一放出来,我就坐在箱子上,开始盯着它们看。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观察它们,从一站到另一站,一直保持着最初的那种敬畏之情。不过,我觉得自己一直能够保持一种平衡观点,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我买的孔雀根本没有可称之为尾巴的东西,但是它们的表现就仿佛它们后面不仅有一条长尾,而且有一批随从在照料着它们。


从一开始,我就有了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该先看什么,以至我的目光不断地在雄孔雀、母孔雀和四只小孔雀身上游移不定,而它们,除了尽可能远避开我,没有做出任何表明它们知道我在圈里的举动。


几年过去了,它们对我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得大方起来。如果我带着食物出现,它们就会围过来,找不到任何其他办法的时候,才会从我的手上吃食;如果我不带食物出现,我就仅仅是另一个物体罢了。如果我把它们称作“我的”孔雀,这个代词除了合法之外,别无任何其他意义。我是仆人,随时响应这些羽族名流咯咯呱呱的召唤,为它们服务。


当我第一次把这些鸟从板条箱里放出来,我狂喜地说,“我想要很多很多孔雀,每次我一走出门,就能碰见一只。”现在,每次我出门,总会碰见四五只——可它们的表现几乎就像不认识我一样。自从有了第一只孔雀,九年过去了,我有四十张鸟嘴要喂。需要为发明之母,也是其他若干事物之母。


正在长大的小鸡会格外漂亮,而孔雀小时候的样子却显得不吉祥。小孔雀的颜色就像夏天晚上在灯泡周围扑啦啦乱飞的讨厌的大蛾子一样。它唯一突出的特色是眼睛,一种亮灰色,出生十天后,它的脑后会生出一条棕色的冠子。起初看上去像甲虫的触须,后来变得像印第安人头上的羽毛饰。六周之后,绿色斑点开始出现在它的脖子上,再过几周,可以从背上的斑点分辨出雄孔雀。雌孔雀的背上逐渐变成均匀一致的灰色,它的样子很快就不再变化,一直保持到最后。我从来不认为雌孔雀没有吸引力,即便它没有长尾巴,也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装饰。甚至有一两次我认为它比雄孔雀更有魅力,更纤细更精致,但是这些仅仅是一瞬间的大胆设想。


雄孔雀的羽毛需要两年才能长出图案,它此后一生的行为,都仿佛是它自己设计了这图案一样。在头一两年,它就像一只没有想象力的手拼凑出的一个大杂烩。在第一年,它的胸脯是浅黄色的,有斑点的后背,和母亲一样的绿脖子,灰色的短尾巴。在第二年,它的胸脯变成了黑色,脖子像父亲一样成了蓝色,背部慢慢变成绿色和金色,并将一直保持下去,但是它还没有长出长长的尾巴。在第三年,它成年了,长出了尾巴。此后,在它的一生中——一只孔雀能活三十五年——除了不停地修剪它,把它打开又合上,它就没什么好做的了,它前后跳舞时会展开尾巴,被踩到时就尖叫,穿过水坑时会小心地把它弓起来。


不是孔雀的每一部分看起来都那么让人惊奇,甚至在它已经完全成熟的时候。它翅膀上端的羽毛有黑白色的条纹,可能是从横斑芦花鸡那里借来的;翅膀下端的羽毛则呈黏土色;它的腿又长又细,是铁灰色;它的脚很大;它看上去就像穿着花花公子夏天非常喜欢的那种短裤。它的胸脯是淡黄色的,很光滑,好像穿了一件蓝黑色的马甲。如果你发现它还垂着一条表链,你不要不安,尽管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如果分析一只尾巴折叠站立的孔雀的外观,结果你会发现,它的各个部分与整体是不相称的。事实上,当它尾巴折叠时,只有它的举止能使它免于成为一个笑柄。当它的尾巴展开,它能激发起广泛的情感,但是我还是能听见笑声。


对孔雀开屏的反应通常是沉默,至少一段时间内是这样。雄孔雀猛烈地浑身抖动,直到它的尾巴逐渐抬起来,形成一个拱形。然后,在人们有机会看见它开屏之前,它会旋转身体,这样它的后背就始终冲着观察者。有些人认为这是无礼,有些人认为是古怪。我认为它仅仅意味着孔雀对自己任何一面的模样都同样满意。自从我养孔雀以来,每年至少有一次,会有一年级的孩子来参观。当孔雀旋转身体时,我常常听到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哦,看他的内衣!”这个“内衣”是一条僵硬的灰色尾巴,抬起来支撑着更大的那条尾巴,在它下面,有一团蓬松的黑色羽毛,适合真正的王室女人——克里奥佩特拉或克吕泰墨斯特拉——用来给鼻子扑粉。


当孔雀展示它的背面时,观看者通常会开始绕着它走,想看到它的正面,但是孔雀会继续旋转,这样人就看不到它的正面。这时,你需要站立不动,等待,直到它高兴转动。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孔雀会面对着你的。那时,在它身体周围的绿青铜色的拱形中,就会出现一个由众多光轮闪耀的太阳组成的银河系。这样的时刻大多数人都是沉默的。


“阿门!阿门!”当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黑人老妇曾经叫了起来,我听到很多人在这样的时候发出这样的感叹,显示出人类的语言多么无力。有些人吹口哨,有些人沉默不语。一个拉了一车干草的卡车司机,发现一只孔雀出现在车前的路中央,他大叫一声,“看看那杂种!”然后猛地刹住了车。我从来没见过开屏的孔雀会给卡车、拖拉机或汽车让一点路的。它会一直坚持到让车离开道路。我的孔雀从来没有被车压到,只有一只,有一年在割草机中失去了一只脚。


我发现,许多人天生就不能欣赏孔雀开屏的美景。有一两次,他们问我,孔雀“有什么用”——我没有回答,这是个不值得回答的问题。有一天,电话公司派了一个线务员来修电话。工作完成之后,这个大小伙子用黄色头盔掩饰着狐疑的表情,在周围继续闲逛,试图哄一只一直在观察他的孔雀开屏。他过去显然这么做过很多次,希望这一次也能成功。“来啊,老兄,”他说,“在路上展示一下,起来没事啦,来啊,快点,快点啊。”


孔雀当然不予理睬。


“什么能惹恼它?”这个男人问道。


“什么都不能惹恼它,”我说,“它随时都会开屏。你只能等。”


这个人又跟着孔雀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然后没趣地回到卡车上,发动引擎。这时,孔雀开始抖动,尾巴抬了起来。


“它正在开屏!”我尖叫道。“嘿,等等!它正在开屏!”


那人又把卡车转了回来,正好孔雀也转过来,尾巴展开面对着他。一个完美的展示。这只鸟微微转向右边,它身上的小行星就闪耀出青铜色,然后它又微微转向左边,它们就闪耀出绿色。我走到车前,看看这景象对这人产生了怎样的效果。


他凝视着孔雀,因专注而浑身僵直,仿佛正试图读出远处的小字。一分钟后,孔雀垂下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你认为怎么样?”我问。


“从没看见这么丑陋的长腿,”这个男人说道,“我打赌那无赖能跑得过汽车。”


有些人真的被孔雀开屏的景象所感染,甚至它的尾巴垂着的时候,但是他们不想承认。其他人似乎会被这种景象激怒,也许他们怀疑,孔雀不喜欢他们。孔雀本身是很小心的、高贵的侦察员。往往,迎接来访者的,不是从门廊下冲出来的吠叫的狗,而是尖叫的孔雀,它们的蓝脖子和有冠的脑袋从草丛里伸出来,在灌木丛中窥视,从屋顶上探下来,它们飞到屋顶上可能是为了瞭望。有一天,我的一只孔雀从灌木丛下走出来,上前来侦察一车来买小牛的人。在这只鸟靠近时,一个老人和五六个白头发、光脚的孩子,从车后涌出来。看到孔雀,孩子们停下脚步,凝视着,显然因为这高傲的鸟儿挡住了他们的路而感到困窘。


孔雀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它的头向后缩着,形成最为庄严的角度,折叠的尾巴在阳光中闪耀着。


“那是什么东西啊?”一个小男孩终于愠怒地嚷道。


老人从车上下来,凝视着孔雀,露出认出什么来的震惊神情。


“从我祖父去世起我就再没有见过了,”他说,一边恭敬地摘下帽子,“人们以前还有,现在再也没有了。”


“它是什么?”那男孩用先前一样的语调再次问道。


“孩子们,”老人说,“那是鸟中之王!”


孩子们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信息。过了片刻,他们爬回到车上,从那里继续凝视着孔雀,他们的表情有些气恼,仿佛他们不喜欢老人告诉他们的事实。


2015年6月5日,美国邮政署发行了一枚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的纪念邮票一枚。票面三盎司,现值九十三美分。邮票以奥康纳求学时的玉照为基础,另配四条孔雀翎。



孔雀开屏最隆重的时候是在春天和夏天,那时它的尾巴已经长全了,可以用来展示了。通常它在早餐后不久就开始,一直持续若干个小时,白天炎热的时候,它会暂时停止,下午晚些时候再次开屏。每只孔雀都有自己喜欢的地方,每天举行表演,希望吸引经过的雌孔雀的注意。但是我发现,除了电话线务员,另外对孔雀的表演默然待之的就要属雌孔雀了。它很少看上一眼。雄孔雀的尾巴在后面举着,形成一个闪光的拱形,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用它黏土色的翅膀触碰着地面,前后舞蹈,弯着脖子,张着嘴,眼睛闪着光。而雌孔雀这时却会自顾自地忙着,孜孜不倦地在地面上搜寻着,好像草中的任何虫子都比附近漂浮着的宇宙打开的地图还要重要。


有些人认为,只有雄孔雀才会展开它的尾巴,而且只在有雌孔雀在场的时候才这么做。事实并非如此。一只刚刚孵化几小时的孔雀也会举起它的尾巴——仅仅有一个拇指盖大小——它会高视阔步,转动身体,后退,鞠躬,好像它已经三岁了,有理由这么做了。如果看见地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它们的警惕,雌孔雀也会举起尾巴,或者它们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做,而空气又十分凛冽的时候,它们有时也会这样。凛冽的风一旦吹到雄孔雀的头上,往往就会使它活跃起来。一群孔雀会在一起舞蹈,或者四五只孔雀会互相追逐,绕着一棵灌木或树。有时一只孔雀会追逐自己,最后向空中猛地一跃,结束它的疯狂,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开,就像它从来没有卷入这种奇观一般。


雄孔雀经常会在抬起尾巴的同时,也提高它的叫声。它似乎通过自己的脚接收到了来自地心的振动,这振动通过它向上传导,得到释放:唉-喔-咿!唉-喔-咿!这声音,在忧郁者听来就是忧郁,在歇斯底里者听来就是歇斯底里。对于我,它听起来总像是在庆祝一个看不见的游行。


雌孔雀不会放任这样的情感爆发。它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头骡子——呵哈,呵哈,啊啊喔——并且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叫。秋天和冬天,孔雀通常是沉默的,除非有喧闹打扰了它们,但是在春天和夏天,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每隔一小会儿,雄孔雀就会低下脖子,向后甩着头,发出连续的七八声尖叫,仿佛这个信息是世界上最急切最需要被人听到的信息。


夜晚,这些叫声的调子会低一些,几英里以内都能听见。自从我让我的第一只孔雀晚上去屋后的雪松树上栖息,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现在十五或二十只孔雀仍栖息在那里。但是来自佛罗里达尤斯蒂斯的原来的那只老孔雀,驻扎在谷仓顶上,在割草机中失去了一只脚的那只孔雀,蹲在马棚附近一个平顶的棚子上面,其他的孔雀栖息在池塘边的树上,有几只在房子侧面的橡树上,有一只栖息在水塔上,赶也赶不走。从所有这些栖息地,传来呼唤和应答,在夜晚的空气中回响着。孔雀也许会做激烈的梦。它会经常醒过来,尖叫,“救命!救命!”然后,从房子周围的池塘、谷仓和树丛中,就会开始一阵齐声的祈祷:


勒-呦勒-呦,迷-呦迷-呦!


唉-呦唉-呦,唉-呦唉-呦!


焦躁不安的睡眠者会奇怪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很难说清这种鸟到底是怎么回事。孔雀的生活习惯很难惹人注意,但是如果你繁殖了四十只孔雀,它们就会形成一种局面。我是对的,我的孔雀全都会吃饲料,它们也吃其他一切,尤其喜欢吃花。我母亲的担心全部成了现实。孔雀不仅吃花,它们还有系统地吃,开始先吃掉一排花的脑袋,然后再吃剩下的。如果它们不饿,如果花很吸引人,它们就会把花掐下来,丢在地上。一般来说,它们喜欢吃菊花和玫瑰。


它们不吃花的时候,会很享受地坐在花上面,而孔雀坐过的地方,最后会形成一个土浴的坑。任何小鸡在花床里土浴都是不合适的,但是孔雀的坑,有小火山口那样大小,尤其不合适。它土浴时,会全然忘记自己满身是土的样子。通常,当有人端着扫帚飞奔而至时,透过尘埃和飞扬的鲜花的云雾,他所能看见的仅仅是一些绿色的羽毛和一只晶亮的、充满快乐的眼睛。


从一开始,这些鸟儿与我母亲的关系就十分紧张。起初,她被迫早上早早起来,拿着她的大剪刀,奔向她的木香花和香水月季,赶在某只孔雀把它们当早餐之前。现在她部分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立起了几百英尺的二十四英寸高的铁丝网,把花床围了起来。她声称孔雀的辨别力还不足以让它们跳过一个低篱笆。“如果是高篱笆,”她说,“它们会跳上去,越过去,但是低篱笆它们就辨别不出来了,就不会跳过去了。”


在这件事上与她争论是没用的。“那不会有什么作用的,”我对她说,但是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除了吃花,孔雀也吃果实,这种习惯导致了我的叔叔对它们失去了热情,他种无花果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无花果。“把那无赖从无花果树上弄走!”他会咆哮着,从他的椅子上跳起来,让椅子的一条腿发出断裂声,于是就会有人拿着扫帚被派到无花果树那里去。


孔雀也喜欢飞进谷仓阁楼里,吃干草上的花生,这让我们的挤奶工很是不悦。当它们尝到了新鲜的花园蔬菜,它们就经常纠缠挤奶工的老婆。


孔雀喜欢蹲在门上或篱笆桩上,把尾巴垂下来。一根篱笆桩上有一只孔雀,那是绝美的景象。六七只孔雀落在一扇门上,那就成了难以描绘的美景了。但是那样对门很不好,我们的篱笆桩往往是朝一个方向倾斜的,而我们所有的门打开都是斜的。


简而言之,我是当地唯一愿意养孔雀的人,这样做需要的不仅仅是耐心。作为回报,我的孔雀数量迅速增加。我起初计划的数目是四十只,可现在过了一段时间,我感觉做人口统计已非明智之举。在我买孔雀之前曾有人告诉过我,孔雀很难养活。天啊,事实并不是这样。五月,雌孔雀在篱笆的角落找到了一个窝,生下了五六只淡黄色的蛋。之后的某一天,它突然“呵-哈-喔”地叫了一声!然后火箭一样从她的巢里窜出来。然后有半个小时,它竖着脖子上的羽毛,向前伸着脖子,在巢的附近巡行,公布着它要做的事情。我带着复杂的情感倾听着。


二十八天后,它带着五六只蛾子一样低鸣着的小孔雀出来了。雄孔雀对小孔雀不理不睬,除非它们跑到它的脚下,那时它就会啄它们的头,把它们赶走。但是雌孔雀却是一个细心的妈妈,每一年都会有很多小孔雀存活下来。那些熬过了疾病和捕猎者(鹰、狐狸和负鼠)的小孔雀,如果过了冬,似乎就不可摧毁了,除非用暴力。


一个卖篱笆桩的人有一天在我们这里耽搁下来,他告诉我,他的农场上曾经有八十只孔雀。他紧张地看了一眼站在附近的我的两只孔雀。“春天,我们都听不见自己说话,”他说,“你刚一提高声音,它们也提高声音,即使不在你前面,也绝不落后于你。我们所有的篱笆桩都是摇晃的。夏天,它们吃光了秧子上的所有番茄。斯卡珀农葡萄也是同样命运。我的妻子说,她的花是为自己养的,她不想让它们都被一只鸡吃掉,无论它的尾巴有多长。而到了秋天,它们的羽毛脱落,弄得遍地都是,清理起来很费事。我的老祖母那时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她八十五岁了。她说,‘或是它们走,或是我走。’”


“谁走了?”我问。


“我们的冰箱里现在还存着二十只呢。”他说。


“那它们,”我一边问,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站在旁边的两只孔雀,“味道如何?”


“也没比任何别的鸡强到哪里去,”他说,“但是我宁可把它们堆着吃,也不愿意听它们叫。”


我曾经试图想象我看见的面前这只孔雀是我唯一拥有的孔雀,但是马上就有一只加入了进来,另一只从屋顶上飞下来,四五只从紫薇树篱中哗啦啦冲出来。从池塘边,一只在尖叫,从谷仓那头,我听到牛奶工在斥责着另一只,它抢了母牛的饲料。我的家人们都习惯了这样的说法,“让我们面对它吧。”


我不喜欢让我的思想徘徊在令人心烦的事情上,但是有些时候,诸如铁丝网篱笆的价格、饲料的价格和孔雀每年的繁殖量,这些事情会无法控制地涌进我的脑海。最近我常常反复做一个梦:梦见五岁时的我和一只孔雀。纽约派来了一个摄影师,摆了一张长桌子来庆祝。食物非常特别:我自己。我尖叫着:“救命!救命!”然后就醒了。这时,从池塘、谷仓和房子周围的树丛里,我就会听见庆祝的合唱声响起:


勒-呦勒-呦,迷-呦迷-呦!


唉-呦唉-呦,唉-呦唉-呦!


我打算坚持下去,让孔雀继续繁殖,因为我确信,到最后,我能听到的最后的话就是它们的叫声。



本文选自《生存的习惯》

作者: [美] 弗兰纳里·奥康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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