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神山博格达
谭曙方
火车由甘肃进入新疆哈密地区时，太阳正悬在东方，车窗外苍茫的戈壁滩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褐红色光泽。一望无际，它既没有沙漠的细腻柔软与连绵起伏的弧线，也没有夏季黄土高原的的绿色点缀，从近处看全都是那种细碎、粗糙的石砾。铁道沿线的封闭铁网也比东部多了一层，而且在上方还缠着一圈一圈带尖刺的铁丝，车上的新疆乘客告诉我，那是为了防备野生动物蹿跳到铁路线上来。在旋移而过的戈壁滩上几乎看不到村庄与城市，看不到绿草，看不到树木，也看不到牛羊。
在哈密市停靠时，我下车透透气，没想到这东疆名城的车站却小得出奇，旅客稀少，除了用维吾尔族语与汉语标注的站牌外，其外观形态与东部偏僻小站没有什么区别。接下来的吐鲁番市车站也是如此，它们彼此相像如兄弟。唯有那些时而呈现于视野，以树的姿态密集挺立于戈壁滩上的风力发电机，还有它们那缓缓转动的白翼，呈现出了一派生机，就仿佛是飞舞在这苍凉戈壁上的一群精灵。
似乎无休无止的单调风景，使我渐渐地收敛了飘浮在新疆民歌旋律里的想象。中国绝大多数的人口拥挤在东部，越往西人越少，而新疆位于中国西北边缘，帕米尔高原是国土最西端的标志。新疆略相当于11个我所在的山西省那么大，而人口却只约占山西省的三分之二。
在乌鲁木齐这个世界上离海洋最远的都市里，我恰巧就住在一个叫“博格达”的宾馆。这三个字在嘴巴里发声的时候，感觉得把口腔鼓圆、撑大了才行，而最后一个“达”字似乎将口腔撑高到了极限。这是否预示着它寓意的神奇不凡呢？果然如此，接下来的几天，我在乌鲁木齐周边的无论哪个方位都能够遥望到它——博格达雪峰。博格达山属天山东段，主峰海拔高达5445米，是天山东部最高峰，终年积雪，雄伟险峻，充满传说与神秘色彩。博格达与白云相随的皑皑峰顶会吸引你的目光，甚至使你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倏忽之间感到自身的渺小，仿佛不是你在不同的方位观察欣赏它，而是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在那矗立云霄的博格达雪峰的视野之内。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它的神秘所吸附。
不得不承认，我的心灵像是被博格达峰所召唤，走近博格达——这个声音几天
来一直萦绕内心，我想去看一眼它神秘的面纱。在乌鲁木齐寂静的晨光之中，我乘车出发了。传说，当年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被博格达雪峰的壮观折服，于是起了这个念起来都需张大口的名字，其本意为“神灵”，也有叫神山或圣山的。雪白圣洁的博格达峰，岁岁年年，年年岁岁，静静地立在云端，俯瞰大地苍生，仿佛天山地域的银色徽章，抑或说是图腾。中国西部游牧民族有崇拜博格达神山的悠久传统，传说骑者见之下马，行者见之叩首，就连官员路过也要停车下拜。
汽车沿着天山天池下游的山谷缓缓向上爬行，两边山坡上是浓密的云杉与绿得发亮的青草，左侧路下是一条溪谷，河水流淌而下，时而于陡峭处跳出千姿百态的雪色浪花。既然名曰天池，那一定是位于天山高处。空气透明得仿佛没有一丝风沙，这幽静的绿色山谷将外围的戈壁沙漠隔绝开来，给你一个错觉，车子似乎不是在中国最西部的山谷里攀升，而是正游弋在庐山抑或是峨眉山的丛林之中。山路像水洗过一般洁净，平缓地带的溪流异常清澈，目光巡视所及之处难觅哪怕是一片纸屑。神山护佑着这里的一切，而此地的人们也真是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般呵护着神山脚下的山山水水。我的耳边又响起了乌鲁木齐作协主席熊红久前几天所说的一句话：“你们那里的树木或许是上苍的恩赐，而我们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带着温度与情感。”在戈壁荒漠弥漫的地方，栽种树木极其不易，成活率低，生长期缓慢。
碧绿的天池被墨绿与翠绿相间的山坡环绕，湖面海拔高度1900多米。远处的博格达雪峰就仿佛是青山背后昂起的头颅，不，准确地说更像是熠熠生辉的白日，其圣洁的光泽是蓝天绿水青山之间一个炫目的焦点。一幅绝妙的四季山水立体画卷豁然呈现眼前，那天池水面的色彩在阳光下变幻莫测，你只需稍稍换一个角度就可观赏到不同的玄妙。而你若想在天池水面看到博格达雪峰的倒影，那就得耐心等待时机。我想，在这夏日清晨，即使是那些漫山奔波的画家与摄影家，也无法描绘或拍摄出天池妙不可言的神韵。正像《耶利亚女郎》歌中所唱：“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看了使人更年轻”。哦，天池就是博格达峰美丽的眼睛，只要你看到就永远不会忘记。生活在当今都市里的人们，视野里太奇缺那种空旷无边且透彻心扉的自然之绿，呼吸里、鼻腔内太匮乏那种清洗心肝肺的清凉空气，而博格达雪峰之下的天池，完全可以满足你视觉与嗅觉的这种饥渴。
我乘了黄色“女神”车，去山谷深处的空中索道站。深渊就在眼下，山道急转弯颇多，但“女神”跑得很快，以至于在转弯时你必须紧紧抓住车顶的扶手，否则身体就会不由主地倾斜在别人身上。马牙山索道票价220元，应该有一段可观的爬升高度。索道小小的封闭车厢微微晃动着上升，右边远方的乌鲁木齐市渐渐地出现在视野之内，而左边的高山渐渐地被我所俯视，那山脉顶部的色泽居然层次分明，墨绿的树与翠绿的草浓淡相宜。而方才在天池边上看到那远方山上密密挤在一起的矮小云杉，此时其尖顶树冠在我的脚底向下滑去，往下细看，让我惊讶的是每一棵云杉都笔直耸立并有二三十米的高度。没想到的是我居然在这些云杉顶部才看清楚了它们的高度与挺拔向上的身姿。对同一观赏对象来讲，俯视绝对是一种新鲜刺激的视角。云杉简直就是一柄柄宝剑的形象，护卫着天池，也护卫着博格达神山。
索道终点的海拔高度已在3000米左右，再往上只能顺着陡峭的山路攀登了。我稍微停留片刻，与一位哈萨克族的小商贩攀谈起来：
“小伙子，你知道那博格达雪山的博格达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神灵的意思。”小伙子抬起头来很认真肯定地回答。
“这名字还有别的意思吗？”
“那我没法给你解释，博格达就是神山，圣山，它护佑着我们。”
我又向一个卖羊肉串的毡房走过去，一位体格魁伟的哈萨克族中年人正在吆喝：“羊肉串了，羊娃子羊肉串！”
“羊娃子羊肉串是什么意思？”我故意问道。
他径直走至我面前说：“就是小羊羔子的肉，嫩得很，很好吃！”
“你这带的是什么东西？”我指着他食指上带着的一个骨头状的装饰品说。
“这是狼石子，是狼腿关节上的骨头，带着它辟邪的，能有好运气。”
“那你在这山上打过狼？”
“不不不，狼是保护动物，我是在死狼的身上搞来的。”
“你知道那博格达雪山的博格达是什么意思吗？”
他看着远方说起来：“博格达是英雄，流传说他特别厉害，打起仗来敌人无法伤害到他的身体，因为他穿的衣服特别神奇。可是博格达在雪山睡觉的时候，喉咙部位会有一个地方露出来，是红色的，那就是他致命的地方。有一次，他的敌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在雪山上找到了睡觉的博格达，用长矛枪扎入了博格达那个红色部位，博格达死了，漫山的石头滚落下来。那些石头就是博格达石头，用这里的石头打敌人就会胜利。”
我知道，关于博格达神山还有许许多多种传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博格达峰在新疆人心中的神圣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从导游那里得知，我离博格达雪峰的直线距离还有8公里，徒步还得走三天才能到雪上脚下。我背起行囊，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一步一步攀登上去。大约三小时之后，我站在了一个较为开阔的地方，博格达峰真仿佛是在相机镜头中被瞬间拉近，它雄伟高大，几乎充满了我的视野，还似乎有阵阵雪的气息在在鼻尖环绕。雪峰之下是褐色的山脊，那里已经没有了云杉，甚至连青草也很稀少，只有千奇百怪的黑色巨石密布山野。
顺着博格达峰西北方向往下就是天池，只是此刻看上去它的形状变成了一个月牙形翡翠吊坠。
顺着天池再往山谷的出口俯视而去，是一望无际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与准噶尔盆地。就像是大海那般浩瀚与空寂，就像是地平线一样的遥远，浅浅的褐红色就仿佛是云雾一般弥漫而来，在来时的火车上我看到过这种景观；尽管博格达峰南坡面对的遥远景象被群峰遮蔽，但我知道那里是达坂城谷地与
吐鲁番盆地。也就是说天山天池以及背后所靠的这座博格达神山几乎被北东南三个方向的茫茫戈壁荒漠所环绕包围。在慢慢地品味想象这一俯瞰盛宴之时，一个发现闪电般地掠过我的脑海：顺着天池的出口，一条墨绿色的山谷蜿蜒曲折、异常醒目地穿出山谷，又触伸向褐红色的遥远的荒漠。那墨绿色的山谷就是通往天池的进山之路，那里流淌而下的就是博格达雪峰融化的雪水而形成的湍急河流。此时，那条绿色的山谷已经被我想象为一条粗壮而有力的血管，它流向村庄、城市与草原。可以想到，博格达峰当然还有许许多这样的血管顺着幽深的山谷触伸向山外被荒漠所包围的世界，滋养着天山南北的生灵与数不清的物种。——这或许就是我所俯瞰到的博格达峰神秘的面纱，也是神山的秘密所在。山下生灵的历史是短暂的，而恐怖又粗粝的时间还不停地冲刷着他们的痕迹，可博格达峰已经屹立了千万年万万年，它是大自然真正的神灵。
崇拜翱翔于天空之雄鹰，见识过暴风雪，见识过四季风云变换，见识过戈壁荒漠里饥渴与迷失路途、方向的西部游牧民族的后裔们，今天仍然像他们的先祖一样地敬畏、崇拜博格达峰，故而便仍然能够一如既往地受到博格达神山的滋养护佑······
2016-7-16
完稿于太原心远斋
此文发表于2016年7月20日《太原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