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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格尔的羊群是我们的母亲「有故事的人」

 汉青的马甲 2016-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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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374个故事





羊群


 安静



我爷爷的父亲,有项绝技。那就是——使羊叉。30米,50米甚至一百米,说打哪只羊就打哪只羊,说打头不带打脚的。


   


据说那时候的准格尔,虽然不能比清朝时候那份水草丰美,但也是满坡青草。于是我这位走西口来的祖爷爷羊群是越放越大,还雇了短工,建了房子。这老人的心思我真猜不出,他把房子盖在了高高的山头上,吃水要步行五里路用扁担来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了第二个闺女之后,我祖爷爷坐不住了,开始到处打听谁家养了男娃不要的。然后我爷爷就是这么抱回来的。说来也神奇,自从我爷爷进家门之后,真的接连引来了后面的三个男孩。我的二爷爷,三爷爷和四爷爷。


爷爷从小就懂事。八岁起就接过父亲手里的羊叉,到他七十五岁去世也是死在羊圈门口。日子越过越好,我祖爷爷就带着爷爷们回府谷老家,那是我们的故乡,把爷爷们的名字一一写在一本厚厚的家谱上面。


祖奶奶生到第七个孩子的时候,子宫掉了出来。裆里血呼呼的一堆肉,正值夏天,苍蝇总是追着她嗡嗡飞。没多久,她就死了。


日子就像缸里的凉水一样,平淡没滋味。死了女人的家里,温度似乎也减了几分。女儿们也会做熟饭菜热在大黑锅里等他放羊回来吃,可舍不得点灯熬油的夜,总是那么长。翻几百个身,还是一个人。待到麻纸糊的窗泛出些许白,祖爷爷就已起身打开羊圈门,把羊儿驱进院子,饮水,准备出发。


一天又一天。


   


没几年三儿出疹子没出好,姐姐们又是包裹又是哄,各种折腾之后,等祖爷爷傍晚放羊回到家,那稚嫩的小身体已经僵硬。


也就隔了一年,二儿在山上玩撞了鬼,回到家就胡言乱语的。祖爷爷不吭声,吸了一管旱烟后进里屋拿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袱,里面是一把儿朱砂。沉默地按住二儿,往嘴里死命灌了一些。似乎有一炷香的平静。然后二儿呕了一口,吐出些带着血丝的黄米饭来。


二儿自那时起就疯了。有时回家端起碗猛吃几碗饭,有时几天几夜都见不到人影。


终于等到爷爷娶了媳妇。祖爷爷就像一口倒空了的旧麻袋,明明正倚着门框抽着一锅旱烟,忽地就瘫倒在地上。儿女们七手八脚地抬他在炕上,歇了没几晌,也就悄悄去了。


家里就剩了爷爷一家和四爷爷。奶奶很勤劳,里里外外都拾掇出了新光景。爷爷天不亮就放羊,天黑透了才回来。想来背着媳妇蒸的馍馍,放起羊来腿脚也是格外有力气吧。四爷爷有十几岁,在家帮忙挑挑水,种种地。


爷爷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娃。那晚爷爷一宿没说话。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去打听了

个男孩,也就是我父亲。


   


父亲是那家的老九。生下来就被扔在荒山上三天,老鼠不啃,蚂蚁不爬。我那个亲爷爷第三天头上去山上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怎地他就对他爹笑了。这一笑,笑得男人心软了,抱起孩儿回了家。刚赶上我爷爷四处寻男娃引儿子。说的神奇,不过后来事实证明我父亲确实命硬。


后来的几年里,奶奶又生了两个闺女。然后就不再生了。虽然爷爷自己也是抱养回来的,可待父亲并不十分亲。父亲大概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种的地愈来愈多,爷爷照顾不过来,就招了村子里一个懒汉打短工。还没等到收秋,就出事了。


文化大革命的风,吹到了我那三十里路上才有一户人家的故乡。村子里的年轻人开始重新划分阶级,区别蒙族和汉族。我爷爷因为雇有一个短工被打成富农,一个天蒙蒙亮的早上,被一群红卫兵拿绳子绑了,头扣尿盆游街去了。


据说几天几夜都没给饭吃。绑了站在那里示众。好在我二老姑父是红卫兵队长,对小舅子还是网开了一面。最终没什么大碍。只是羊群没有了,自家开垦的荒地也被红卫兵收了秋。


幸好奶奶机敏,又冒险藏了一些粮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父亲才得以保全。而我四爷爷的青春被这十年浩劫消耗一空。他终身未娶,一直跟着我爷爷。连那蹲在门槛上吃旱烟的模样,也活脱脱的就是我爷爷。


五十六岁的时候,爷爷终于得了一个儿子。老头子喜出望外,给取名:天生。老头这回心满意足,待二儿五六岁,赶了马车回老家府谷。往家谱上工工整整记上两个儿子的名字。

站在祖爷爷留给爷爷的房子前,向南,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父亲曾遥遥指给我看,在天边的那座山那边,有我们的家族。


父亲自幼习得爷爷的放羊绝技,但他却和老辈们不一样。他爱念书。爷爷怪他不安心放羊他便背了包袱和奶奶告别,一路步行到东胜城。一边做苦力一边读书。然后参了军,还在部队里读了党校。后来转业又回到东胜城。


听说父亲的同胞兄弟里面,有被抱养的父母误伤致死的,有生病得不到医治变疯傻的,当然大部分还是延续了父辈的生活:放羊、娶妻、生子、放羊……


   


二叔继承了爷爷的羊群。老年得子,爷爷并不舍得使唤他放羊,再加上日子越过越好了,手里有了闲钱,他学会了赌博。


爷爷最终没能等上抱抱两个儿子的儿子。父亲和二叔头胎都得了闺女,被计划生育所迫,父亲只有我这个独女。二叔为生儿子东躲西藏,家中的羊群在求子的路上也被一点点消耗殆尽。


三十三岁那年,二叔终于生了儿子。和父亲一起回到府谷老家。才知道老家族人也已经没落。一本家谱,就此划上句号。


父亲有个癖好。只吃准格尔旗的羊肉。每年冬天都专程开车回去宰羊。那条路是一条运煤专线,路况特别不好。经常会有一些大坑,轿车掉进去就出不来。路一边是山,一边是崖,看着呼啸而过的拉煤重车,那种害怕简直称得上绝望。然而父亲乐此不疲。在我看来,对他,更多是一种自虐的仪式。

对没能子承父业,遗失羊群的愧疚;对膝下无子的遗憾,用这惊心动魄的里程,表达他对祖辈的忠诚。


回望家族的兴衰,全都系在羊儿身上。然而羊群却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你说,人活着,是不是很抓瞎?


只有一点能确定:万物有始终,唯时光不改。





作者:安静,34岁,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无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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