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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黄了

 wps0321 2016-07-23
麦子黄了

人与

自然

唐仪天

像一切美好的爱情故事一样圆满结束,麦子黄了。麦子自从走出粮仓之后,我就以一代代农人传承下来的方式,把它交给整顿停当的土地,从此麦种沿着通往阳光的金色大道节节迈进。一村庄的人开始为它骚动不安,开始为它的最终结果忙碌不休。

农具再也按捺不住一冬的无聊,它们像一出编排顺当的戏剧里必然出现的道具,在适合的时间里频繁出现在我的肩头和手掌。一些本来多梦的夜晚,渐渐地变得短暂且简单。每一年夏季的阳光,都充沛如我青壮年时期蓬勃难抑的欲望,它恋爱土地的热情一如我痴爱恋人的激奋。麦子在村庄的翘盼中拔节、孕穗,村子里日夜不息地响动着农人零碎急促的脚步,我躺在地垄上和渠道旁,听风一遍遍梳理麦秧的声音。我恍惚觉得那风是一把巨大的木梳,反复梳理我走过的岁月,想把我紊乱的生活整理成高高的云髻或者瀑布似的披发。然而,一个农人的生活能理出什么思路呢?今年重复着去年的营生,一代人重复着一代人的活生。如此再三往复的过程,只企盼着一个结果——麦子黄了。多少个夜晚,我把水流引向麦田,蹲在地埂上听麦禾舒服地伸腰,我觉得麦禾伸腰舒气的那种力量来自于我的身体,麦禾的舒泰就是我的舒泰。哪一株麦长得蔫头蔫脑,我就觉得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有了毛病。庄稼贪婪地吸吮着我的汗粒,啄食着我的岁月。它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就是我渐渐苍老的过程。

麦子黄了。麦子没有理由青葱到底,麦子消耗一点时光,就在麦颖里增大一点体积,它缓慢的脚步总是焦灼着农人的心。麦子最终耐不住时光的催逼由青变黄,待在家中忙于农事的人也一样最终老了。人消耗着如水的时光,时光反过来啄食着人的生命。自然的法则就这么简单,只是人把生命复杂化了。

麦子黄了。砺石凹下去,镰刀凹下去,欲望凸起来。收获的季节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都开始喧腾起来。这时候,我总能听到麦芒交碰的声音如金属般清脆,也能嗅到一股股新麦的香味在阳光下的蒸腾,弥荡在一个个农人的身旁。这种清香的诱惑,让我再三再四地握紧镰把,麦在利镰的挥动中舒服地断裂了,我突然觉得有了一些感伤。一茬茬麦黄,送走了一茬茬人,也迎来了一茬茬人,人的生命其实就是麦的生命过程的有机组合和拼凑。多少次麦的成熟才能完成一个人的仓促人生,谁也说不清楚。麦喂养了人,人的血汗喂养了麦。这种无休止的轮回延续了千年万年,谁也无法逃脱,就像逃离麦仓的麦子,最终归于麦仓。麦子完成了它的一生,农人完成了他的一年。丰收也罢,歉收也罢,饱秕都是一年的庄稼。一年的辛勤和气候的好歹都装在麦颖里,都在一个季节里摊开在打麦场上。

麦子对它仓促的一生作何感叹?麦子有口却不言。我常常想:人的一生,绝对等同于麦子的一生,都是阳光栽培的生命,死生同样是一种壮举。收获一袋袋麦粒的人在幸福中喟叹,收获一代代人的巨物也在喟叹。谁也好像在为广种薄收、为不能一劳永逸而喟叹。时间操着怎样的利器来雕琢一颗麦粒、一个人?时间不需要任何工具,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善使而不坏的工具。它完成一件事物从来不留任何痕迹。

有些年辰,我花了十二倍的力气和投资务弄庄稼。麦子黄了,归仓的麦粒却让我寒心。有些年辰,没有多为庄稼操心,庄稼却长得喜人。这些问题都说明,有些事情由天不由人,有些事情却是由人不由天。种好庄稼和度过一生一样,只能认真投入地去做,不能刻意贪求什么。

一件事物的圆满结束,往往能勾起人的惋惜和惆怅。因为它不会在人生的同一个时间里重复第二次。我想,农民生命的终点在几十茬麦黄之后,我们把这个终点叫老了。麦子完成它的一生后,把一切都赐给了人。我老了后,能给世界留下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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