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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们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真友书屋 2016-07-23



本文由豆友@赫恩曼尼 授权发布


一个一辈子拍了十几部电影的导演米克,带着一群年轻编剧,在阿尔卑斯的度假旅馆构思他的最后一部“遗作”《生命中最后一天》。尽管所有人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一个合理又震撼的结尾,但米克仍坚信这会是一部让他留在这个世界的作品。早年被米克捧红的女明星布兰达,也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却临时变卦,选择去拍一个赚钱更多、有更多观众的电视剧。米克知道,没有了布兰达,自己的电影再也拍不出来了。


但米克还是波澜不惊地送走那些年轻的编剧,告诉他们,不要抱怨布兰达是墙头草,我们都是,如果想要在这片丛林生活下去,你就必须如此。好的剧本才是我们的热情所在,我们都是群众演员罢了。他知道,这部电影只能靠自己完成。


就在他在和好友弗雷德聊天的间隙,米克从旅馆的阳台上纵身跳下。临死前,他对弗雷德说:“You said emotions are overrated, but that’s bullshit. Emotions are all what we’ve got.”“情感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俩人试图回忆青春的时候,米克曾对弗雷德说:“我老了以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以前发生的事了,我的父母,我的童年,而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的记忆。”——后来,弗雷德才知道,米克将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女孩吉尔达牵手的事比作会骑自行车。


以上这些,是电影《年轻气盛》(Youth)讲述的故事。一部电影,没有噱头,没有一环接一环吸引人眼球的情感冲击,只是两个老头子在安安静静地探讨:老了会怎样?年轻的时候,看什么都很近,那是未来;老了之后,看什么都很远,那是过去。


在这个到处充斥着年轻话语的时代,谁会在乎衰老的感觉呢?像保罗·索伦蒂诺这样的导演在乎,所以才留下了一部如此干净和诗意的电影。从电影跳脱出来,看一看周遭,没有哪个人的脸上写着“慢慢来”,大家都自顾自匆匆赶路。没有哪个元素是追求美的,都透着金钱的气味。


如果你问我,有哪个时刻,你会对这个社会绝望。我会说,最让人绝望的事,莫过于,你看见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走在街上,横冲直撞的车非但不减速,司机还偏把脚放在油门上,同时拼命鸣笛。或者,准备下公交车的老人,还没来得及站稳,车门啪地关上,绝尘而去。


有没有人和我一样,会去想自己老了之后的样子?当你也一样,行动不便,每天为睡眠和疼痛困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周围的年轻人快步从你身边走过。而你回味自己的一生,竟然想不起自己都曾为什么奔忙过,为什么停留过,你发现自己从未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那个时候,会不会心生苍凉?


米克想要留下一部电影,弗雷德留下了一首曲子,我们呢?只是匆匆忙忙地来,猝不及防地老,然后撒手人寰?除此之外,还能用什么弥补呢?


作为一个靠写点儿字活着的人,一边不停地听人在不同的场合中叫嚣“写作者的春天来了”、“内容为王”、“内容创业的时代来了”,一边忙不迭见证一个又一个网红的兴起;一次又一次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看见大批毫无营养却销量不凡的五颜六色的书;见证调侃和谩骂的文字可以靠赞赏大捞一笔;看见出版社和作者为了推一本书的IP辛辛苦苦地写故事卡,哪怕他们都对内容没信心,但也都抱着“万一中招就赚了”的心态。


所谓的内容生产和内容运营平台,好像所有人都在忙,忙着发现好作者、发现好内容,然后试着用最优雅的方式,投递到广大读者那里。而读者呢,忙着从各种推荐中找自己愿意读的东西,殊不知写作是混圈子的,进不去这个圈子,写得好也是白搭,除了零星几个读者,你的作品永远不会有人推荐,也不会引起谁的关注。圈子?圈子就是我给你推荐,你给我推荐,哪怕觉得内容差强人意,但也要看情面,也要为下次自己被推荐找个理由。这就是现实。


大家都抱着怎样的心态呢?就是快一点,再快一点,晚了就来不及了,这部不出别家就出了,这个作者不抢别家就抢了,这个不改编电影别家就拍了赚钱了。着急,真的急,所以大家着了魔发了疯,在浩如烟海的内容里面拼尽全力去抓能卖的。不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一待,你永远都不知道,为了一些好内容能被发掘,为了好作者能被人看见,为了争取时间,这群人多么拼命,又多么无奈。


可是结果呢?就是制造文字的人多了,思考文字的人却不够。推销文字的人多了,了解文字的人却不够。为内容买单的人多了,但除了商业逻辑,其他逻辑都讲不通。套用一个编辑朋友的话:“会写书的不善编书,善编书的不去卖书,去卖书的不喜欢书,喜欢书的不理解书,理解书的不多买书,多买书的不常读书,常读书的不会写书。”


所以啊,你看市面上浩浩荡荡如迎亲队伍一样热闹的图书宣传,其实背后都是编辑们的一把辛酸泪和整个出版市场内容市场的怪诞逻辑。


好内容没有吗?有。但是不完全是读者看到的。有相当一部分,尽管被出版社的编辑们发现了,但考虑到不会盈利,还是会放弃。编辑虽然痛心,但时间久了就忘了。所以就有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呀,你拿什么说服出版社,说服市场出版你的东西呢?第一,销量要有数据,你拿得出来吗?第二,自带流量,你能带多少读者过来?第三,你能找到什么人给你推荐?你有信心让大咖给你推荐吗?第四,你说有些人写得屎一样烂为什么能出而且很火?因为那是一坨有特点的屎啊。你呢?


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一没人脉,二没市场,三没几十万读者群,你捧着孤零零的一本书,拿什么和人家讲道理呢?我只是更加困惑,原来作品不是靠时间来见证的?这么着急究竟是在赶什么呢?不用想得太长远,十年二十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这些书吗?我们究竟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于是,或者说终于,我从电子书出版辞职了。同事可爱友善,老板器重赏识,中午有自助餐,办公室宽敞明亮,不用加班,薪水还说得过去。无论从哪个角度想, 我都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但最后还是走了,而且不想再做图书电子书编辑了。过去的一个月,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不停质疑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辞职的前一天,我还在给某总局改作品介绍。为了让数字出版正规化,电子书也是要申请书号的,申请书号就要通过某局。他们的要求让人不解:开头要写“这是一部XX题材的作品”,要写“选题来源”和“读者群体”,这些都还好。竟然要求短篇小说集要每篇小说都写梗概,而且总字数要在300-500字。当时我正在做王晋康的小说集,一个集子里面18篇文章。整个人崩溃。当然,最要紧的是,不能提到“迷茫”、不能质疑社会、不能悲观消极,不能有色情政治宗教,哪怕是科幻小说也不行。一个作品要在网上卖得好,需要写一个给读者看的简介,要能提出问题,吸引读者。而一个作品想要征得在网上卖的权利,就要通过审查,写一个不明所以的简介。


我就在这一大堆规矩之间默默改,改了一遍又一遍,为了自己签下的作者的书能上市,哪怕牺牲一些书中的内容,也认了。可是尽管小心,还是会有疏漏。比如我的一个作者写农村题材的作品,里面提到了妻子把丈夫杀了,家庭生活不够健康和谐,被退回。还有一个作者书里讲新疆的历史地理,有一章提到了佛教的起源,涉及宗教起源,被退回。还有一个作者深受村上春树的影响,写二十几岁的青春和恋爱,有色情情节,被退回。一个作者和雷蒙德·卡佛的风格很像,灰暗的、让人窒息的、却又无比清醒的,却因为太过消极被退回。


为了对得起我的作者,对得起我签下的作品,改上两天两夜的简介,可以忍。但回过头看,这段无用功到底是做给谁的呢?我回答不了。好的作品,推不出去,编辑会自责,会反省自己。读者不买单,编辑会失落,会绝望。当面对作者的时候,你又怎么和他解释,你的作品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你付出了一年或者几年努力的作品被撤回。而这些作者,恰恰是你欣赏的、喜欢的、同情的、甚至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


无奈啊无奈。我经常回忆起大学时期时常颂念的英国诗人济慈的墓志铭:“这里长眠的人,是把名字写在水上的诗人。”(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ritten in water.)有人把名字刻在碑上,有人把名字印在书上,而济慈却把名字写在水上。水,变动不居,形状不定,永远流淌。而济慈的名字,却在水上书写,诗意浪漫,洒脱安详。


我们太着急了,以至于老早就忘了出发的意义。喜欢书,喜欢文字,无非是喜欢那种酣畅淋漓,喜欢超脱于现实之上的悠然自得,喜欢它的缓慢和宁静,像是雏燕在呢喃。而这里太吵了,实在太吵了。


米克从阳台上一跃而下的场景反复在脑海中回放。他最终把自己的故事写完。可惜现实是,不等衰老扣门,生活已将人撕裂,一半是童年和期许,一半是深渊和断裂。时常感到自己无限延展,架在两者中间,沉重的肉身像个笑话,而心中的火焰几近被扑灭。


契诃夫说:“受到痛苦,我就叫喊,流眼泪;遇到卑鄙,我就愤慨;看到肮脏,我就憎恶。在我看来,只有这才叫生活。”


只是,我们哭过笑过,痛苦过愤怒过憎恨过,来这世上走一遭之后,我们又能留下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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