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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小毛儿”

 憨痴呆 2016-07-23
 
 

《红楼梦》第八十七回,黛玉对雪雁说:“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可曾晾过没有?”这里的“小毛儿”是什么意思?

邓云乡著的《红楼识小录》里有一个条目:《大毛儿皮货》,文中对大毛儿皮货作了详尽的描述,但对“小毛儿皮货”只是捎带提了一下,没有给以特别说明。此文的开头部分讲到:

皮衣、皮货分细毛皮货、粗毛皮货、大毛儿、小毛儿、直毛、弯毛等类,都是两两对照的。大毛儿是细毛皮货,顾名思义是对小毛儿说的。

上文的最后两句“大毛儿是细毛皮货,顾名思义是对小毛儿说的”,如果按照其语气推导下去,极容易使人得出“小毛儿皮货就是粗毛皮货”的结论。

《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一辑载刘紫云文章:《雅俗龃龉中的林黛玉》(以下简称《雅俗黛玉》),作者引用了邓云乡著《红楼识小录·大毛儿皮货》里的“大毛儿是细毛皮货”那句话之后说:那么,相对而言,“小毛儿” 就是质地比较粗糙的毛皮货了。

如此一来,林黛玉命雪雁晾晒的就是质地粗糙的裘皮衣服。果真如此吗?

过去民间有一句俗话叫做“吃饭穿衣量家当”,还有一句:“三年为宦,懂得穿衣吃饭”。意思是世代为官的家族在衣食住行方面,会形成一种上流社会的规范模式,既不能过分,也不能不及。如果某方面超过了,会被讥笑为暴发户式的炫富,甚至可能因“逾制”而构成罪状;而不及呢,则会被视为寒酸,甚至遭到外界的讥笑。林黛玉的祖辈袭过列侯,到她的父亲已经五世,林如海是探花出身,官至兰台寺大夫,钦点巡盐御史,这样的家族,这样的父亲怎么可能给独生女儿预备粗毛皮衣?

其实,黛玉让雪雁晾的小毛儿衣服就是轻的、短毛的、适合秋末冬初穿用的皮衣。请看《大毛儿皮货》一文引嘉庆时张际亮的话:

西北早寒,凉秋九月,草上霜(裘名) 翩然来矣。此后骨种羊、灰鼠脊、猧刀腿、猞猁狲,因时递进。若遇风天倚笛,雪地传花,水獭海龙,如云低亚,太史紫貂,宰相元狐,不及言也。

这是由初寒到极寒,由小毛而大毛,穿用裘衣依次递进的皮毛品类。再看同一文中引用《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作者崇彝的话:

衣冠定制,皆有次序,由隆冬貂衣起,凡黑风毛袍褂,如玄狐、海龙等,皆在期内应穿。由此换白风毛,如狐皮、猞猁、猧刀之类。再换羊皮鼠,再换灰鼠,再换银鼠。银鼠真者色嫩黄,奇贵,有以灰鼠肚皮代者。次者兔皮也,然最白。再换寒羊皮,即珍珠毛。皮衣至此而止。

这段文字叙述的是由隆冬而至春寒料峭过程中皮衣更换的次序,即由大毛儿渐变为小毛儿。由上可知,珍珠毛、草上霜(两者均为羔羊皮)是小毛儿中最为轻、薄的细毛儿皮货,十分珍贵。比较常见的小毛儿皮货还有狐腿皮。狐腿的皮薄,毛短,颜色黑黄相间,匠人取品类、形状相同的狐腿裘皮剪好,一排排对齐,缝在一起,其毛色会形成整齐的图案,看上去非常漂亮。但选料不易达到完全一致,所以拼接出漂亮的皮板只用于皮袍的前襟、后襟(俗称下摆)部位,因为前后襟的毛皮很容易外露,也有的穿用者会故意撩起前襟,露出狐腿的毛色以向人夸耀。至于皮袍的上身、衣袖部分,拼接的图案水平就差一些甚至相当差,行话叫做“藏身掖袖”,因为这些部位很少外露。(其实各种皮货大多如此,只是狐腿皮最为突出罢了。)1949年以前家兄曾经营过一段皮货生意,我当年见过许多不同档次的狐腿皮袍子,至今记忆尤深。至于大毛儿货,以既轻柔,保暖性又好的貂皮、海龙属于上上品。狐脊、狐肷保暖也是很好的,尤其是玄狐、银狐的脊、肷最为珍贵。以上小毛儿、大毛儿这两类中间还可以细分出许多品类,按天气的寒冷程度依次更换穿着。但前面张际亮、崇彝的两段文字所指出的皮货,无论毛头长短都是细毛的。至于那些质地低下的粗毛皮货,比如小毛儿的猫皮、兔皮之类;大毛儿的粗毛皮衣最常见的是老羊皮袄,它虽然又厚又重,但最能搪风、耐磨、保暖性强,受到底层民众如赶车把式等人群的欢迎。张际亮、崇彝这类文士是不屑于谈论这些低档次衣物的。

大毛、小毛,粗毛、细毛都说过了,《大毛儿皮货》里还说到一组“直毛、弯毛”呢。其实,大多数的毛皮都是直毛的,唯一的例外是滩羊毛皮货。

滩羊皮是产自宁夏的一种裘皮,以毛长而且卷曲而出名,毛长可达9至13 厘米,形成许多卷弯,整体轻柔,保暖性好,上品有“大麦穗”、“九道弯”等美称,极受推重。可是上述张际亮、崇彝的记载里却没有提到这种滩羊毛皮,什么原因呢?

按《清稗类钞·服饰类》里说到:

臣工召对、引见,皆服天青褂、蓝袍,杂色袍悉在禁止之列,羊皮亦不得服,恶其色白,近丧服也。故朝服但有海龙、猞猁狲、貂、灰鼠、银鼠,而无羊皮。

原来是宫廷里因羊毛色白而不喜欢,权贵之家自然不愿用之,流风所及,官场也就与羊皮隔绝了。一部《红楼梦》里说到多种裘皮名称,唯独没有提到羊皮,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雅俗黛玉》一文的主旨是说《红楼梦》前八十回涉及林黛玉身边的物事,极少细节描述,显示出黛玉世外仙姝般的超凡脱俗气度。而后四十回则多有具体的物象描写,“让黛玉投注于相关的物质细节,沉湎于世俗之虑中”,从而显露出“续作者对雅文化的程式化再现而悖论性地陷黛玉于刻画斧凿的庸俗之境。”对于这样一种结论,笔者是完全认同的,只是让黛玉穿廉价的粗毛皮衣,未免委屈了这位侯门的千金小姐。可能《雅俗黛玉》作者也觉得让黛玉穿粗毛皮衣有点唐突,于是作出一条理由来解释,说:

彩绣辉煌、雍容华贵的大毛儿是王熙凤所爱,不是黛玉的风格,更不用说质地粗糙的小毛儿了。

其实对黛玉服饰的轻描淡写,并不意味着她穿戴朴素。请看第五十一回袭人回家探母,出行之前,袭人奉王熙凤之命头上戴着华丽的金钗珠钏,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锦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还嫌那褂子太素,而且觉得灰鼠、银鼠的短毛皮袄保暖性差,又命平儿拿来自己那件大毛儿的“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包好给袭人带走。按:灰鼠是贵重皮货,银鼠尤其名贵,至于“天马”,《大毛儿皮货》一文说“‘天马皮’即沙狐肚皮下的皮,白色,毛很长、很软,是十分高级的。”天马皮如此贵重,难怪要用“刻丝八团”的贵重绣品做它的面料。固然,凤姐对袭人出行的安排有向她母家炫耀的成分;固然袭人是宝玉房中的首席大丫鬟,而且内定为宝玉未来的侍妾,但其身份地位毕竟是一个奴仆。袭人尚且能够享用那么讲究的衣服,侯门小姐林黛玉岂能穿“质地粗糙”的皮货?如果她真的穿上粗毛皮衣,岂不让人觉得林黛玉的穿着落到邢岫烟的水平了?

小毛儿皮货到底是否等于粗毛儿皮货?当然不是。《雅俗黛玉》一文的作者怎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其实就是由邓云乡《红楼识小录·大毛儿皮货》中“大毛儿是细毛皮货,顾名思义是对小毛儿说的”那句话误导出来的。该文中把细毛、粗毛并列;大毛儿、小毛儿并列,两组词语应各有其内涵。如果按《雅俗黛玉》作者推论,大毛即细毛;小毛即粗毛,两组词语成了一回事,那岂不犯了复?其实,大毛、小毛是指毛的长短和保暖程度的高低,这和《大毛儿皮货》叙述到皮货的毛头“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毛硬,有的毛软,有的重,有的轻,有的保暖力轻,有的差”,完全可以呼应起来。因此,小毛儿皮货根本不是粗毛皮货,而是短毛儿皮货。

邓云乡的《红楼识小录》是研读《红楼梦》十分有用的参考书。冯其庸先生为该书所写的序言中说:“读了‘识小录’深深感到云乡同志所写的每一事、每一物,都是切切实实的学问,而不是空论。……读了‘识小录’再去读《红楼梦》,就会感到《红楼梦》真正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书,它满身是学问,往往在只言片语里,就包涵着当时的许多社会现实和风习,一经解释,就会感到它的浓烈的历史感和强烈的生活气息。这对于我们全面地研究《红楼梦》是大有好处的。”《红楼识小录》诚然是好书,然而,智者千虑难免留下一些疏忽或未校正的小小的毛疵。那句“大毛儿是细毛皮货,顾名思义是对小毛儿说的”是有语病的,很可能是误写(或误排)了一个字,如果把这句的“细”换作“长”,成为:“大毛儿是长毛儿皮货,顾名思义是对小毛儿说的。”这样一来,叙述就准确了,而且和后面的文字相呼应,毫无格碍。

因此结论就是:一,大毛儿皮货是长毛儿、保暖性好、适合严寒时穿用的裘皮衣物;小毛儿皮货则是短毛儿的、轻巧的、适合刚一入冬或乍暖还寒时候穿用的皮衣。林黛玉命雪雁晾小毛儿衣服的时候正是深秋,所以黛玉说:“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意思是备好小毛儿衣服,以便入冬时穿用。二,小毛儿皮货并不是如《雅俗黛玉》里所说的“质地比较粗糙的毛皮货”。小毛儿皮货就是短毛儿皮货,其中既有粗毛的,也有细毛的。林黛玉穿的应当是珍珠毛、草上霜之类小毛儿的,即初冬时穿用的轻巧的细毛裘皮衣服。

本文原载于《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4辑,原题为《释“小毛儿”———兼与刘紫云同志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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