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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檬的故事:受限的格局

 昵称535749 2016-07-25

2016-07-25 00:01 | 豆瓣:李竹

农历腊月二十五,苏檬跟袁朗坐在从县城回包家村的公交车上。她挤在后面的座位上,吃着一根冻得硬邦邦的冰棍,来抑止那种复杂的气味引起的胃部不适。

她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北方的冬日像穿着破黑棉袄的老头在踽踽前行,那些进城打工的中青年们都逐渐返乡了,但这并没有让泥土裸露的乡村变得热闹起来,一切似乎仍然是寂寥的。

公司里还没有放假,他们这次是特意请假回来的。

对于每月给公公婆婆钱的事,苏檬已经想通了。只要公公婆婆不来跟自己挤,其它什么事,她都能接受。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而且,给公婆些钱,袁朗心里也好受些。

不过,要让她过年的时候再到袁朗家面对公婆,她一时半会也不愿意。回自己家呢,又怕袁朗心里不高兴。于是,她就决定春节假期和父母一起出去旅游。

“我跟你爸的钱,我们自己掏。不用你们出。”在电话里商量时,苏檬的母亲说道。

“那不行,总得让我们孝敬孝敬你们吧!”每月给袁朗父母钱的事,苏檬没敢跟自己母亲说。有关吵架的事,也只字未提。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自己消化。

“你们的钱存起来,能别乱花就别乱花,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苏檬感到一阵阵的暖流涌上来,要是自己公婆也能像母亲这样想就好了。

跟母亲商量好以后,苏檬才跟袁朗说的。

哪知道,袁朗坚决不同意。

“过年,怎么能不回家呢?走亲串友的,亲戚们都聚呢,人家问你儿子儿媳呢?”

“就说去旅游了呗。”

“光顾着自己玩,不回去看看父母,这说得过去吗?”

“住了快一年了,非得过年再见吗?”

“趁这个机会,也缓和缓和气氛嘛。毕竟一家人。”

“要回去你回去,反正我不回去,我跟我爸妈已经说好了。”

“那你跟你爸妈去玩,我自己回家。”

“袁朗!”

“这样两不耽误不行吗?”

“你让我爸妈怎么想,你们家的事我可还没跟我爸妈说呢?”

“那这样,你们出去玩的钱我出,但我人回家,行吗?”

“不行。”

最后,袁朗想出一个办法,过年前两个人一起回去一趟。然后再跟苏檬父母去旅游。既然袁朗这么说,苏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硬着头皮鼓足勇气跟着袁朗回这趟家。

大姑子一家子住在公公婆婆家,那间旧屋的三间卧室都被挤满了。看见袁朗和苏檬回来,公公婆婆就搬到一间放着床的空房里去睡。

袁朗没在父母面前说,他要跟苏檬父母一起去玩。只说是他们两个人单位组织的过年出去玩。

但大姑子的公婆还是插话了。

“就你们出去玩,也不带你爸妈出去玩一玩。”

“以后再有机会……”袁朗牵强地笑一笑说。

“趁现在还走得动,再以后想出去也跑不动了。”

苏檬坐在袁朗的旁边,一句话也没说,这是他俩回来前约定好的,袁朗让她尽量少说话。

“爸妈哪儿都没去过,让他们自己去玩,他们也找不着。好不容易你们出去还不带着。”大姑子这样说弟弟,语气中颇有份嫌弟弟考虑不周的不满。

“这次带我爸妈去。”苏檬一听大姑子说话,心里就不爽,一时没管住嘴。

袁朗脑袋一歪,嫌她多嘴。

“哎呦,敢情这是要陪老丈人丈母娘出去玩啊。玩的年都不要过了。”大姑子阴阳怪气的。

“我爸妈也要孝敬啊,袁朗还有你一个姐姐,我家可就我一个。”

“也没说不让你孝敬啊。就算你让你爸妈去跟你们住,我们也不能说啥啊。”

“我爸妈以后老了,不能动了,当然要跟我们住了,他们可就我一个女儿。”

苏檬这话一出,一家子的脸立马就拉下来了。

袁朗扯扯苏檬的后背。

苏檬挣开他。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哦,你们城里人儿子女儿都一样啊。”大姑子的婆婆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们农村人也一样啊,以后我姐和我姐夫老了不也得靠小甜甜。”

苏檬这话一出,一家人的脸就拉得更长了。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难道不是吗?”

一瞬间,谁也不说话了,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拿出烟来,一口一口地猛吸着。

苏檬的婆婆转身出去,过了好一会才回来。

……

“苏檬爸妈有工资,出去玩人家自己掏钱。”

袁朗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似乎是为了宽父母的心。不顾苏檬拿眼睛白他,捅捅苏檬的上衣口袋,示意苏檬把一早准备好的钱拿出来。

苏檬虽然此时老大不乐意的,但还是把2000块钱往公婆面前一放。

“我们回来也没买什么东西,一点心意,过年你们自己买点需要的。”

婆婆看了一眼钱,耷拉的表情稍微松缓了一下,转而看向小甜甜。

“那这小甜甜,过年连舅舅的压岁钱都见不着。”

袁朗赶紧掏了300块给小甜甜。

“这都准备着呢。我怎么能把小甜甜忘了呢。”

苏檬想,这下这场家庭会晤该结束了吧,她可以回公婆腾出来的那间小屋里去休息会了吧。

可婆婆又说话了。

“这一到过年,我就犯愁。张罗着置办年货,接待亲友,这么些年我都张罗够了。以后啊,这活我就交给苏檬了。这家啊由苏檬来管。”

什么?苏檬心里一咯噔,嘴巴张得老大。

“我可管不了。每年腊月二十九才放假,初七就上班,我们哪有时间张罗。再说那么多人的饭,我也不会做啊。”

苏檬心里想,还把家交给我,说得跟要把金库银库的钥匙交给我似的。到头来还不都是花钱干活的事。我才没心思管你们这些家事呢。

“不会做也得学啊。爸妈总有张罗不动的时候吧。”关键时刻,大姑子又出来替母亲说话。

“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不上班吧?”

“可以请假啊。这也不远。”

“请假,你以为公司是我们开的啊。”

“这事以后再说。”袁朗打着圆场。

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仍然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呛得苏檬直咳嗽。

“唉……。”

苏檬婆婆叹了口气,把钱收起来走了。

苏檬也起身进了小屋。大家脸上都一副不欢而散的表情。

为了不节外生枝,惹得不高兴再吵起架来,苏檬决定第二天吃过午饭就和袁朗回去。

可就是临走的那顿饭,苏檬也没吃安生。

吃饭前,大姑子拉着袁朗去小房间嘀咕了好一会。

出来,苏檬就问袁朗他们嘀咕什么了。

袁朗支吾半天,才说,他姐姐希望他能给父母买辆车。

“车?”苏檬眼睛撑得圆圆的,“我们都没有车。给他们买什么车。”

大姑子估计猜到他们要说这事,一听苏檬这么一说,立马凑了过来。

“你们年轻么,以后再买不迟。爸年纪大了,以后想开也开不成了。”

“谁不让他年轻时候开了。”苏檬嘴里嘟囔着。

“年轻时候钱不顾不上么。”

苏檬心里窝火,自己父母挣着钱,都没舍得买车呢。这倒好,没钱,倒让儿子给买上了。

“这车一买,月月得花钱,不是光买了就算数的。这事我们都没敢想。”苏檬说。

“情况不是不一样么。北京城里地铁公交多方便啊,这村里公交车还得站在路口等,出个门干个什么都不方便,你们回来也不方便不是。”

“我们没钱。”苏檬没好气地说。

“没钱买个二手的也行啊,三万块左右买辆二手的。”

“那也没钱。”

“有钱没钱,多少也是个帮衬,我也就是说一说。”

大姑子转身去厨房端菜,把苏檬和袁朗晾在一边。

“你们家真是把你当摇钱树了啊。”苏檬故意扯高嗓门。

袁朗拉了拉苏檬的袖子。

“你不要激动,要买也明年再说,今年肯定是没钱啦。”

“明年也不行。”

苏檬真想一扭头就走,被袁朗好坏拉住,按在椅子上坐下。

饭桌上,袁朗的父母并没有提买车的事。只是说地他们会继续种,但是帮衬还得儿子帮衬。

苏檬意识到,袁朗家现在就是吃定要花儿子钱了,仿佛袁朗就是他们种出来的粮食,收成也得是他们的才行。

中间一家人还提到了抱孙子。

说什么村里的老人十个有八个都抱孙子了,四十几岁就抱孙子啦……。年轻人都外出了,生个孩子留家里,还能给老人做个伴。老人即帮忙带大了孩子,又解了老人的闷。两全其美。

苏檬心里暗暗吐槽,敢情生孩子为的就是这。把人孩子生下来扔到这荒郊野岭里来给老人解闷。

她心里没好气,饭也没怎么吃。

回去的公交车上,看着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一个个抱着孩子,她就突然有种看不见天日的感觉。

“完了。”她说。

“怎么了?”袁朗问。

“格局是打不开了。”

是的,格局是打不开了。

也许读书的时候,跟袁朗第一次约会去吃肯德基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

那时候,两个人出去玩,累了,她就拉袁朗去吃肯德基。

袁朗对她说,这是他第一次进这种地方。

“没出息,大老爷们寒什么酸啊,谁没有第一次。”

她给他找了个座位,自己去买了汉堡冰激凌端过来,让他这个土包子享受一下全程服务的待遇。

吃饭的时候,袁朗才告诉她,他岂止没吃过汉堡包,连方便面他都舍不得吃,食堂打饭就全靠米饭和馒头来扛饿了。

那时候,爱情蒙了眼了,她只觉心疼袁朗,根本没想着这么穷可怎么行这回事。

两个人出去买东西,她不好意思还价。但无论买什么,袁朗都回还一句,便宜点么?有时候根本就是一两块钱的东西,袁朗还价的时候,她都会难为情地打一下袁朗。

可袁朗还是照旧。

有一次,两个人坐公交车,遇到一个农民工跟售票员扯皮,不愿意多掏那两块钱的被子包袱钱。苏檬看不过去,直接替那农民工掏了两块钱。

下了车,袁朗跟她说,其实他也想给那农民工掏来着,但一想到那两块钱,他的父母也很在意,他的父母也经常会为了两块钱跟人计较,他就犹豫了。

苏檬并没有把这些太当回事,她觉得只要以后袁朗自己挣钱啦,挣钱多啦,慢慢就会改观。就像他们刚参加工作,她拉着袁朗去大商场买衣服,袁朗死活不进去。说那不是他这种人进去的地方。但现在却出入自如。她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有一样东西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袁朗身后的环境。

袁朗曾带她去看他的一个小学同学,那小学同学两口子在北京卖早餐。

他们挤在一个木材厂的旧房子里,旧房子的前面堆满了杂物,后面放两支架子床,下面放东西,上面睡人。

在那样的环境下,根本不讲究什么生活质量。反正出门就是为了挣钱,能省则省,能攒则攒。冬天的时候,两个人一件棉袄穿到底,有时候脸都顾不上洗就出门了。

经济的困窘局限了眼界和视野。在这样一种没人讲求生存质量,生活品质的环境下,你去跟他们说旅行,去跟他们讲教育,额外的教育,去追求更深远的人生意义,他们是真的听不懂的。

在他们的世界里,有一种普遍的价值观网固化地铺在他们中间,把他们的头脑和身体都拴得牢牢的。

别人年纪轻轻就结婚,一结婚就生孩子。你不结,或者你结了不生。那就是你奇怪。

村里那么多孩子糙生糙养,照样一个个都长大了。你养个孩子偏偏要花那么多钱,那就是你作。

总之,一切与他们所见到的大众不符的,都算是异类,不把你驯服回来就不罢休。

现在,就是这样。

苏檬的公公婆婆就是在以退为进。不住儿子家,儿子也照样是我的,该给我花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难道说他们就不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吗?

他们当然不是。

他们只是不愿意为别人做嫁衣。他们怕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儿子,挣的钱都给媳妇花了,或者说给媳妇的父母花了。

“你父母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

苏檬抓着公交车的椅背说。

“那你呢?”袁朗反问道。

“我?”苏檬扭过头看了一眼袁朗,又看了看车上的人。

我不是这里的人,也不能变成这里的人。她想。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苏檬决定,要与那种旧有的格局对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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